第一章:銹蝕的扳機(1995 年 6 月 6 日,
西梁旗東洼水庫)夕陽如熔金般沉墜在東洼水庫的壩頭,
風掠過水面時卷起的不僅是水草與泥土的腥氣,還有莫日根警服下擺獵獵的聲響。
他蹲在壩體龜裂的水泥臺上,
指尖摩挲著步槍槍管上細密的銹紋 —— 這支五四式小口徑步槍是局里淘汰的老物件,
槍托處還留著前任主人刻下的模糊軍徽?!袄夏?!靶紙都讓風刮跑了!
” 白云飛的喊聲從土坡上傳來,帶著北方漢子特有的粗糲感。莫日根抬頭望去,
見老友正用膝蓋壓住一疊硬紙板,褲腳沾著半干的泥漬。這是 1995 年的初夏,
西梁旗的風里還帶著未褪盡的寒意,而水庫西側的楊樹林已泛起新綠,
葉片在夕照中折射出碎金般的光??缟夏禽v嘉陵 50 摩托車時,
莫日根聽見鏈條發(fā)出干澀的響聲。這臺車是他用三個月工資從舊貨市場淘來的,
后座綁著的帆布包鼓鼓囊囊,
除了靶紙還塞著半瓶二鍋頭 —— 這是白云飛提議的 “慶功酒”,
他剛在局里的射擊考核中拿了第三名。警服內袋里,
折疊整齊的《人民警察證》邊角已磨出毛邊,那是他入職第三年的見證。
第一槍打在靶心偏左三厘米處,金屬彈殼落在碎石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白云飛吹了聲口哨:“行啊老莫,沒白練!” 莫日根瞇眼望著遠處的靶紙,
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扳機護圈。他想起上周局里通報的摩托車盜竊案,
作案人專挑偏僻路段下手,現(xiàn)場勘查照片里,
被盜車輛油箱蓋上都有類似的刮痕 —— 就像此刻駛入視線的那輛幸福 250。
騎車的年輕人身體前傾,車頭隨著顛簸的土路左右搖擺。
莫日根注意到他左手始終按著油箱蓋,褪色的藍色工裝袖口處露出一道新鮮的疤痕。
“停一下!” 喊聲出口時,他已跨上摩托車,步槍橫置在油箱上,
槍管指向斜上方 —— 這是老刑警教的 “警示姿態(tài)”,既顯示威懾又避免走火。
后來在問詢筆錄里,莫日根反復描述那個瞬間:當摩托車大燈掃過自己肩章的剎那,
騎車人瞳孔驟然收縮的細節(jié)。巴圖后來供述,他當時正從后山果園拉完私貨下山,
車斗里的筐子還墊著半捆稻草。
但莫日根看見的是另一個版本 —— 車把上纏著的紅布條在風中狂舞,
像一面發(fā)出危險信號的旗幟。追逐在水庫環(huán)線公路上展開時,夕陽正沉入對岸的山坳。
莫日根聽見自己的心跳混著發(fā)動機轟鳴,后背的冷汗浸透了棉制襯衣。
巴圖的摩托車突然漂移轉向的瞬間,他聞到了對方身上濃烈的柴油味,
以及刀刃劃破空氣時帶出的金屬腥氣。后來法醫(yī)鑒定顯示,那道傷口深達皮下組織,
離肋骨僅有 1.5 厘米?!八麤_過來的時候,車頭燈把我的影子釘在地上。
” 多年后莫日根在看守所的日記里寫道,“我看見刀刃反光,
就像看見老家殺豬匠磨亮的屠刀?!?子彈擊穿空氣的聲響在空曠的田野里回蕩時,
他正側身躲避沖撞,步槍槍口無意識地上揚,
彈道與水平線形成 15 度夾角 —— 這個細節(jié)后來成為控辯雙方爭論的焦點。
巴圖倒下的位置離田埂尚有三步之遙,他爬行時留下的血痕在暮色中像條扭曲的紅線。
莫日根握著仍在發(fā)燙的槍管,看見白云飛蹲下身撿起彈殼時,手指在微微顫抖。
遠處村莊的炊煙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巡邏艇在水庫水面劃出的波紋,
那是旗局接到報案后派出的支援 —— 盡管他們在三個小時后才抵達現(xiàn)場。
第二章:遲來的庭審(2024 年 11 月,明川縣法院)審判庭的暖氣開得很足,
莫日根卻覺得后頸發(fā)涼。他盯著被告席前的金屬護欄,上面密布著三十年歲月留下的劃痕,
像極了自己手背的老年斑。旁聽席后排,新華社記者的長焦鏡頭在晨光中閃了一下,
讓他想起 1995 年那個被鎂光燈包圍的慶功會,
當時他胸前的三等功獎章也是這樣灼人。“請公訴人宣讀起訴書。
” 審判長的法袍袖口繡著金色的麥穗圖案,
莫日根記得這是 2018 年司法改革后的新樣式。公訴人是位戴金絲眼鏡的年輕檢察官,
念到 “故意傷害(致人死亡)” 時,特意停頓了兩秒,
目光透過鏡片落在莫日根斑白的鬢角。法庭右側的電子屏突然亮起,
播放著 1995 年的現(xiàn)場勘查錄像。畫面里,東洼水庫的土路已被雨水沖刷得模糊,
技術人員用白色粉筆在泥地上勾勒出摩托車倒地的輪廓。當鏡頭掃過巴圖爬行的血痕時,
原告席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 娜仁老人正用手帕緊緊捂住嘴,
身旁的女兒輕輕拍著她佝僂的背?!氨桓嫒耸欠癯姓J指控事實?
” 審判長的聲音在高挑的法庭穹頂下回蕩。莫日根扶著桌沿起身,
西裝袖口露出內側繡著的 “公正” 二字 —— 那是老伴在他退休時繡的,
如今絲線已泛白?!皩徟虚L,”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我當時是在執(zhí)行盤查任務,
巴圖的行為構成襲警?!狈ㄍマq論第一回合公訴人林銳把卷宗往桌上輕輕一推,
1995 年 6 月考勤表復印件上,那泛黃的紙上明明白白寫著 “莫日根,輪休”。
他對著麥克風開口,聲音冷得像冰:“審判長,各位陪審員,
咱先把話說明白了 —— 執(zhí)法權能隨便用嗎?不得守著程序合法性的規(guī)矩嗎?
” 說著他舉起裝步槍的證物袋,塑料封里的槍管還沾著水庫邊的銹跡呢,
“按西梁旗公安局《公務用槍管理規(guī)定》第七條,領槍得填《武器使用審批單》,
寫清楚是辦公務還是訓練。可被告人領槍時就寫了‘靶場訓練’,壓根沒辦臨時出勤的備案。
更關鍵的是,” 他故意頓了頓,眼睛掃著陪審團席,
“95 年 6 月 6 號考勤記錄說得清楚,他那天輪休,從法律上說,
他就是個沒在執(zhí)行職務的警察?!焙笈排月犗瘋鱽韲W啦啦翻紙的聲音,
有記者趕緊在本子上記考勤表上的紅印章。林銳扭頭點了下電子屏,
切出當年的《警員值班表》:“大伙兒瞧瞧這值班表備注欄,
當天值班的是刑偵二隊白云飛小組,壓根沒莫日根的名字。這說明啥?
說明他沒走任何報備程序,私自把訓練用槍帶出靶場,
這已經違反《人民警察紀律條令》第二十二條,屬于違規(guī)使用警械了!
”“公訴人老揪著‘輪休狀態(tài)’不放,咋就忘了《人民警察法》第二十一條說的呢?
” 辯護律師釋本成 “唰” 地站起來,黑西裝在陽光下劃過一道亮邊。他沒走向發(fā)言臺,
反倒走到證據柜前,手指 “當當” 敲著那支封存的步槍,
“法律條文寫得清楚:‘警察在非工作時間,遇到職責范圍內的緊急情況,就得履行職責。
’” 他突然提高嗓門,聲音跟敲鑼似的響:“啥叫‘緊急情況’?
咱把時鐘撥回 1995 年的西梁旗 ——” 說著他點了下遙控器,
屏幕上跳出一堆泛黃的案件通報,“95 年 5 月到 6 月,
西梁旗連著發(fā)生 17 起摩托車盜竊案,全是撬鎖偷車,油箱蓋上都有十字形刮痕。
莫日根作為轄區(qū)刑警,對這刮痕的敏感程度,就跟醫(yī)生熟悉手術刀似的!
”法庭右邊的老刑警們都輕輕點頭,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摩托被盜猖獗的年頭。
釋本成接著說:“當他看見那輛幸福 250,看見騎車人左手一直按著油箱蓋,
看見褪色工裝袖口的新傷疤 —— 這些細節(jié)在一個訓練有素的警察眼里,
那能叫‘可疑’嗎?那分明是現(xiàn)成的犯罪線索!我倒想問問公訴人,” 他猛地轉向林銳,
“要是這時候放跑了這車,讓盜竊團伙接著流竄作案,甚至鬧出暴力抗法的事兒,
這‘不作為’的責任誰來擔?”“辯護律師這是把‘盤查權’和‘持槍權’混為一談了!
” 林銳立刻反駁,
“啪” 地展開一份 1995 年《公安機關公務用槍管理辦法》復印件,
“辦法第十五條寫得明白:‘非執(zhí)行職務時帶槍,得經縣級以上公安負責人批準。
’被告人走這程序了嗎?沒有!他連同組的白云飛都沒告訴,就自己帶槍出去了!
” 他指著證人席方向:“按白云飛 2001 年的證詞,被告人那天說去水庫加練射擊,
實際卻在非公務場合用警械。就這行為本身就違規(guī)了,更別說后來開槍了!
” 林銳語速越來越快,像連珠炮似的:“咱假設一下,
要是每個警察都拿‘緊急情況’當借口,隨便突破槍支管理程序,
那法律定的審批制度還有啥用?這不成了更大的執(zhí)法隱患嗎?”釋本成沉默了幾秒,
從公文包里掏出本泛黃的《西梁旗公安志》嘩啦翻開:“公訴人總盯著程序細節(jié),
咋就不看看 1995 年基層是啥執(zhí)法環(huán)境?
” 他指著書上的記載:“全局在編民警就 87 人,管著 1.2 萬平方公里的地兒,
主要出警工具就是摩托車,可對講機在山區(qū)覆蓋率不到 30%。這條件下,
還要求被告人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先回局里辦審批,再呼叫支援 —— 這不是脫離實際嗎?
” 法庭里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釋本成走到莫日根身邊,
拍了拍他肩膀:“他當天帶槍是有程序瑕疵,可大伙兒注意個細節(jié):他把步槍橫放在油箱上,
槍管一直沖著斜上方 —— 這是老刑警教的‘非敵意姿態(tài)’,是想著盡量別出危險。
就這處置方式,正說明他是個有專業(yè)素養(yǎng)的警察:沒支援的時候,他就用有限的警械嚇唬人,
沒主動去攻擊。”他轉臉看向審判長,
語氣沉了下來:“《人民警察法》第二十一條為啥這么定?
就是讓警察緊急時候別因為怕程序出錯就退縮。
當法律的‘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鬧矛盾了,
咱得回到立法的本意 —— 保護老百姓安全,打擊違法犯罪。被告人的行為,
就是在按這個精神辦事?!薄翱剞q雙方都明確一下,” 審判長突然開口,推了推眼鏡,
眼神在兩邊打轉,“非工作時間的‘緊急情況’到底咋認定?
《人民警察法》第二十一條里說的‘職責范圍內’,包括被告人那天盤查可疑車輛嗎?
”林銳馬上接話:“審判長,‘職責范圍’得按法定職權來。
《公安機關辦理行政案件程序規(guī)定》里說了,行使盤查權得滿足‘現(xiàn)場執(zhí)法’的前提。
被告人那天輪休,從身份上就沒執(zhí)法資格,哪兒來的‘職責范圍’?
人民法院 2005 年有個批復說得清楚:‘警察非工作時間遇到職責范圍內的緊急情況,
就得履行職責?!@兒的‘職責范圍’得往深了理解 —— 預防、制止、偵查違法犯罪,
這是警察的根本職責,輪休也不能免。摩托車盜竊案本就是被告人的偵查職責,
現(xiàn)場情況也符合‘緊急情況’的條件?!闭隣幍貌豢砷_交時,
莫日根突然抬頭看向旁聽席前排,那兒坐著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警察,是西梁旗公安局退休的。
有個老警察沖他微微點頭,眼神里啥都有。莫日根腦子 “嗡” 一下,
想起 95 年局里老局長常說的話:“穿上這身警服,就沒真正下班的時候。
”這會兒法庭的石英鐘指著 10 點 15 分,陽光透過彩繪玻璃,
在莫日根斑白的鬢角上灑了些碎光斑。他聽著釋本成律師的辯論,
于 “緊急情況”“職責使命” 的話突然變得特別實在 —— 這哪兒是法律條文的事兒,
這分明是一個時代基層警察的難處:一邊是程序規(guī)矩,一邊是現(xiàn)實危險;一邊是個人安全,
一邊是職責擔當,到底該咋選?公訴人林銳正整理文件準備下一輪辯駁,
無意間瞥見莫日根袖口內側繡的 “公正” 二字,絲線都發(fā)白了,可針腳還挺整齊。
他心里猛地一動,好像在冷冰冰的法律條文外頭,摸著了點兒不一樣的人性溫度。
法庭辯論第二回合檢察官林銳 “啪” 地點擊遙控器,
電子屏 “滋啦” 一聲切換成巴圖的尸檢報告,那白底黑字的影像在法庭燈光下泛著冷光。
“被害人背部槍傷入口直徑 7.62 毫米,” 他用激光筆戳著屏幕上的創(chuàng)口示意圖,
紅點點在肩胛骨下方的位置,“彈道軌跡清清楚楚 —— 子彈從這兒射入,
穿透了十二指腸?!?他故意停頓了兩秒,喉結在領帶下方滾動著,
關鍵的是證人白云飛 2001 年的補充證言 ——” 林銳突然轉向證人席空著的位置,
“他說被告人開槍的時候,兩輛摩托車的距離已經拉開到五米開外了!”這話音剛落,
旁聽席就像投了顆石子的池塘,“嗡嗡” 的議論聲跟著就起來了。
有記者趕緊把鏡頭對準莫日根,只見他攥著被告席欄桿的手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
林銳把尸檢報告甩在桌上,紙頁震得麥克風都響了:“五米??!啥概念?
差不多就是兩間房的寬度!這時候被告人還開槍,哪兒來的‘正當防衛(wèi)’?
這分明是追著人打!”“公訴人這是拿尺子量正當防衛(wèi)呢?
” 辯護律師釋本成 “嚯” 地站起來,黑西裝后擺掃得椅子 “吱呀” 響。
他幾步沖到證據展示臺前,“嘩啦” 展開一幅足有一人高的現(xiàn)場還原圖,
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粉筆畫著摩托車軌跡?!按蠡飪憾记魄七@彈道角度!
” 他的激光筆在圖上劃出一道紅斜線,“15 度仰角!這說明啥?
說明被告人開槍的時候正在側身躲避,槍口是往上揚的!
成猛地把激光筆戳在摩托車沖撞痕跡的位置:“再看這兒 —— 被害人騎的幸福 250,
車頭印子清清楚楚沖著被告人來的!按刑法理論說,這就叫‘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
” 他突然拔高嗓門,聲音在法庭穹頂撞出回音:“難道非得等被告人被摩托車撞成肉泥,
才能算‘防衛(wèi)必要’嗎?公訴人這是拿事后諸葛亮的標準要求現(xiàn)場執(zhí)法??!
”“辯護律師別拿角度說事!” 林銳搶過話頭,手里揮舞著白云飛的證言復印件,
“2001 年白云飛就說了,兩車距離五米!這是有簽名按手印的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