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想到婚姻那么苦。阿郁總是在想。阿郁呀，如果，如果沒有結(jié)婚就好了。阿郁呀，如果，
如果沒有遇見他就好了。阿郁呀，如果，如果沒有愛上他就好了。阿郁呀，阿郁，如果，
可是哪里有如果……阿郁呀，都是錯誤呀！阿郁的夢，是有一片老天無邊的草原，
草原上有一條涓涓細(xì)流，纏纏綿綿彎彎繞繞盎然野趣，不是這四方的天四方的床，
懷里的幼兒，婆婆的白眼，丈夫的忽視。丈夫，呵！阿郁不知道什么叫丈夫，
她從來給人介紹都是：我家那個。既不是愛人，不是老公，不是對象…對，什么都不是！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也不知道是第幾十次，因為同樣的事情，這對夫妻吵架了，阿郁在哭，
阿郁的丈夫阿濤厭煩得嘆氣：哄她沒耐心，不哄又麻煩，啰嗦，
浪費時間……阿濤心想：加了很久的班，還要面對家長里短。阿郁呢，阿郁苦，
阿郁的婆婆磋磨她，老公不愛她，孩子哭鬧折騰她………清晨五點，嬰兒啼哭尖銳如針，
刺破她最后一點殘夢。夢中草原的遼闊氣息猶在鼻尖，睜開眼，
卻只見天花板上日光燈慘白的光圈，丈夫阿濤那半邊床早已空涼如無人之境。
阿郁剛撐起酸軟的身子，婆婆已推門而入，聲音里裹著冰碴：“哭成這樣，你這媽怎么當(dāng)?shù)模?/p>
”阿郁喉頭一哽，沒出聲，默默抱起兒子，乳頭被吮出血絲，在棉質(zhì)內(nèi)衣上結(jié)出褐色的痂。
婆婆的嘴一張一合，阿郁只看見窗外鐵欄桿分割的四方天空，灰白渾濁。她想起，阿郁呀，
如果，如果沒有結(jié)婚就好了。日頭爬上窗欞，阿郁終于能坐在小凳上洗衣。盆里水渾濁浮沫，
堆滿孩子的尿布與衣物，指尖泡得發(fā)白發(fā)皺。她恍惚憶起家鄉(xiāng)那條清亮小河，
陽光下頭發(fā)在水中散開如柔軟海藻，水珠在發(fā)梢跳舞，每一滴都映著藍(lán)天綠野。
那時她叫小郁，拖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辮梢綴著幾朵河邊摘的野花，被風(fēng)一吹，搖搖晃晃，
仿佛隨時要飛走。河水潺潺，她那時天真地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自由地流淌下去。
水流聲里，婆婆的抱怨卻不肯停歇，自廚房飄來，字字清晰：“笨手笨腳，衣服都洗不干凈！
”阿郁還在流惡露，阿剖腹產(chǎn)傷口有點疼。阿郁低頭，水中倒映出自己疲憊模糊的臉。
她用力搓洗，指甲縫里嵌滿了污垢，指節(jié)通紅。阿郁呀，如果，如果沒有遇見他就好了。
這念頭像水泡，升起，又無聲破滅。傍晚，阿濤拖著腳步進(jìn)門，公文包隨手甩在鞋柜上，
砸出沉悶一聲。他徑直倒進(jìn)沙發(fā)，電視遙控器被按得噼啪作響。
阿郁將熱了又熱的飯菜端上桌，阿濤眉頭緊鎖，沒吃幾口，她擔(dān)心他身體，夾菜叫他多吃，
他說：“嘴巴長潰瘍不想吃，” 冷冰冰的語氣，他眼睛盯著屏幕，并未看她。
阿郁站在桌旁，眼前這男人，目光倦怠，陌生得讓她心驚。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
丈夫？愛人？老公？對象？不，她心底只剩一個空洞的代稱——我家那個。
“今天孩子……”她試圖尋找話題，聲音輕飄。“知道了。”阿濤打斷，
視線依舊焊在電視上，屏幕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累了一天，壓力大。
”阿郁默默收拾碗筷，水龍頭嘩嘩作響，掩蓋了心底無聲的崩塌。阿郁呀，都是錯誤呀！
這無聲的吶喊，在狹窄的廚房里撞得她胸口生疼。窗外，晚霞正濃烈地燃燒，
她隔著蒙塵的玻璃望出去，那方方正正的天井上空，晚霞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像一塊塊褪色的舊布。第二天，阿郁哄睡孩子后，正想喘口氣，阿郁剛端起茶杯，
婆婆的聲音便像錐子扎來：“你怎么還不去上班！”又加了一句“是不是嫌我家窮。
”阿郁放下杯子，指尖冰涼。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她默默拿起拖把，弓著腰，
一寸寸擦著光亮照人的瓷磚地面。水痕映出婆婆挑剔審視的目光，也映出她自己低垂的脖頸，
那弧度彎得如此馴順，幾乎折斷。她想起草原上那些被風(fēng)吹拂、自由俯仰的青草，
它們扎根于大地，卻從未被壓彎成這般卑微的姿態(tài)。這念頭讓她脊椎一陣酸楚。
阿濤回來得更晚了，周身裹挾著煙味和酒氣。他以前不抽煙的？孩子白日里睡多了，
此刻精神正旺，在床上咿咿呀呀。阿濤煩躁地翻身，嘴巴咂了一下，阿郁默默抱起孩子，
在狹窄的客廳里來回踱步，哼著不成調(diào)的搖籃曲。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薄薄的窗簾滲進(jìn)來，
在她疲憊的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孩子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臂彎里，
她覺得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弦，下一秒就要繃斷。周末，阿濤難得在家。
阿郁小心翼翼遞過一張清單：“孩子尿不濕快沒了，碼數(shù)是……”阿濤瞥了一眼，
手機(jī)屏幕的光映著他漠然的臉：“知道了?！卑?，門開了。阿濤將尿不濕重重頓在桌上，
碰掉了的不銹鋼碗撞擊桌面，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斑??！彼D(zhuǎn)身又要走。阿郁拿起，
心猛地一沉。牌子錯了。她追到門口，聲音發(fā)顫：“阿濤，這……碼數(shù)不對。
”阿濤腳步頓住，背影僵直。他猛地轉(zhuǎn)身，臉上是積壓已久的厭煩：“哄你沒耐心，
不哄又麻煩！啰嗦！我加班加到幾點你知道嗎？這點破事還浪費我時間！”他越說越怒，
手臂猛地一揮，狠狠掃過桌面?！斑旬?dāng)——嘩啦！”尿不濕被掃飛出去，撞在墻角，
包裝破了，好像心碎的雪，瞬間噴涌而出，彌漫在逼仄的空氣里。阿郁僵在原地。
細(xì)密的粉塵無聲落下，覆蓋了地板，也覆蓋了她腳上那雙洗得發(fā)白的舊拖鞋。
她看著那一片狼藉的白色，看著阿濤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又看看墻角那堆昂貴的尿不濕。
時間仿佛被這白色凝滯了，萬籟俱寂，只有塵埃在慘白的燈光下無聲飄浮。
阿濤似乎也愣了片刻，隨即那點微弱的懊悔被更深的煩躁淹沒，他低罵了一句，
轉(zhuǎn)身摔門而去。巨大的聲響震得墻壁嗡嗡作響。阿郁沒有動。許久，她才緩緩蹲下身，撿起。
她一點點、一點點將它們撿起，仿佛在撿拾自己無法歸攏的生活碎片。
碰掉的蜘蛛俠沾滿了她的指縫，嗆得她想咳，喉嚨卻堵得死死的。她抬起頭，
目光落在墻壁高處那張嶄新的結(jié)婚照上。照片里，阿濤摟著她，
笑容被攝影師精心設(shè)計得恰到好處，背景是虛假的藍(lán)天白云，
像一片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的遙遠(yuǎn)草原。而照片下方，她此刻獨自蹲在彌漫的塵埃里，
兩行滾燙的淚毫無征兆地沖決而下，蜿蜒流過臉頰，滴落在手背上那片刺目的白色上，
尿不濕上洇開兩小片深色的濕痕。淚是燙的，那織布覆膜是涼的，冷熱交織，
灼得她心口劇痛。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
依舊是那片被防盜網(wǎng)切割成無數(shù)小方塊的天空，鐵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沉甸甸的，
一絲風(fēng)也沒有。這四方的天，像一個巨大而精致的囚籠，將她、她的淚、她的夢，
連同那嗆人肺腑的蜘蛛網(wǎng)塵埃，一同嚴(yán)絲合縫地困在了里面。草原的風(fēng)聲，河水的清響，
辮梢野花的搖曳……那些遙遠(yuǎn)的回響，終究被這四壁隔絕的沉寂吞噬殆盡。阿郁仰起頭，
窗外那片被分割的天空，沒有一絲縫隙可逃。日子在奶腥味、消毒水味和無聲的硝煙里，
黏稠地向前挪動。孩子上了幼兒園，阿郁肩上的重量似乎輕了一瞬，
但旋即被另一種更龐大、更無形的空虛填滿。那四方的天，
并沒有因為孩子離開幾小時而顯得遼闊半分，反而像失去了唯一透氣孔的牢籠，
悶得她喘不過氣。阿濤依舊是那個“我家那個”。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像清晨窗玻璃上的霧氣，
太陽一出來就消散無蹤。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的煙酒味越來越重，偶爾開口，
也只剩下關(guān)于孩子的事物，或者對孩子鬧騰的不耐煩斥責(zé)。阿郁學(xué)會了不在他面前哭，
他說她：哭，只曉得哭。阿郁學(xué)會了閉嘴，他說她話多，阿郁盡量不笑，不在他面前做自己，
阿郁學(xué)著在他回來前把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把孩子哄得安安靜靜，像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啞劇演員，
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面脆弱的平衡。她不再試圖和他說話，那些未出口的委屈、疲憊、渴望，
都像沉入深潭的石子，連漣漪都吝嗇泛起。婆婆總是在演戲，在阿濤面前對阿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