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記憶時光里的憂傷嶺南原本就潮濕悶熱,趕上梅雨時節(jié),總是纏綿悱惻,
雨絲如幕簾,籠罩著這座經(jīng)濟發(fā)展一般的粵西小城。林夏站在窗前,
看著雨滴順著玻璃緩緩滑落,思緒也隨之飄遠。她生在粵西的一個小縣城的農(nóng)村里,
小時候的村莊根本見不到外來的人員,更別說能接到其他新鮮的事務(wù)了。
雖然生長的環(huán)境樸實,沒有大城市的繁華和玩不完的玩具,吃不完的零食,
但是不得不說林夏的童年還是有過快樂的。
的小姑娘總把下巴擱在竹籬笆上雨打瓦梁上叮咚響成詩行爺爺搖著蒲扇說「等晴了就去遠方」
月悠長那些還沒說完的話 埋進了榕樹根長成年輪里 沉默的守望當然林夏快樂的童年時光,
也在爺爺離世后戛然而止。末秋初冬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微涼,爺爺已經(jīng)用上了他的暖手爐,
一種手工制作的暖手爐,外面是竹子編的一個提籃狀,里面放著一個小壇子,
壇子里裝著灶臺里鏟進去的木炭。雙手提著籃子,手就會被炭火所溫暖。清晨,
林夏像往常一樣去找爺爺,可是遲遲未見爺爺起來。嫂子讓林夏去爺爺屋里看看。
這一看可把林夏嚇哭了,因為爺爺躺在地上,身上都是尿漬,
他盛尿的長竹筒掉落在地上撒了一地。大人聽到哭聲趕過來,把爺爺扶起來擦洗干凈,
安置在他的床上。林夏只記得爺爺從那一天起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張床,
他躺在那張床上一直到離世。吃喝拉撒都是兒子媳婦伺候著。
這一摔對于年老的老爺子來說無疑是致命的。一個多月后的某個清晨,
小山村里響起了一串小鞭炮的響聲,隨著幾戶人家的對聯(lián)撕落,
也意味著林老爺子的一生走到了盡頭。大人們忙著給林爺爺穿壽衣,
并將一枚硬幣放到老爺子的嘴里,這是老一輩傳下來的習(xí)俗,誰也解釋不清楚是什么由來。
林老爺子的嘴巴一直沒有閉上,村里的老人說,這是在呼喊未歸的兒女親人,
等他們都回來的時候,死者的嘴巴自然會合上。小叔一家是最后趕回來的,
當他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中午了。說來也奇怪,爺爺?shù)淖彀驮谀且豢?,合上后再也沒有張開過。
用現(xiàn)代科學(xué)來解釋,人去世后嘴巴短時間內(nèi)不合上,
隨后又合上的現(xiàn)象主要是由于肌肉松弛和尸僵的交替作用。村里的人聽到鞭炮聲,
當天下午都陸續(xù)到林家來幫忙,
男人搭設(shè)靈堂、去鄰村通知其他人幫忙、去買菜、找做法事的;女的則上山砍柴火。
林爺爺幾個兒子也將米糧油拿出來交給負責(zé)煮飯的婦人。
林夏家舊房上懸放的紅棺槨也被放下來落在“財?shù)首印鄙希仓迷陟`堂里。
在一群穿著和尚衣服披著袈裟的人的唱誦下,林爺爺被放置在紅色的棺槨里。
林爺爺離世的第三天的清早,吵鬧聲在靈堂外響起。三叔拿著菜刀說要砍了林夏的父親,
起因是:喪事末降至,三叔覺得他家的米比其他家都要少一些,
是林夏父親授意的煮飯夫人多掏的他家的米。林家三叔大罵林夏父親沒種的,欺負弟弟,
林夏父親破口大罵林家三叔看不起他沒兒子,占完他家的林地又來冤枉他。
得虧其他三兄弟架住才沒打起來,林夏的父親氣得說要放棄林爺爺?shù)倪z產(chǎn)分配。
林夏的妹妹被嚇得躲在堂屋的門檻上哇哇大哭,林夏顧不得其他事情,趕緊跑到堂屋哄妹妹。
最終林家長輩如何緩解了這場矛盾,林夏不得而知。天空下過綿綿細雨,
停歇后的路上泥濘一片。隨著摔盆砸靈儀式的完成,棺槨被8個青壯年抬著上山。棺落覆土,
從此這個小山村再無赤腳醫(yī)生,從此深山古樹下,再無采藥的小老頭。
那個小老頭最終還是失信了,還沒等到天晴時,還沒去遠方,還沒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就在煙雨朦朧的清晨去了回不來的遠方。隨著老爺子的離開,年輕一輩也正式離心,
幸虧老爺爺在世前就已經(jīng)分家,不然爭吵還不知道要持續(xù)多久。
林夏也因為爺爺?shù)碾x開變得懂事敏感,不再愛說話。第2章 琥珀色的光爺爺?shù)膯适罗k完,
空氣里似乎還飄著紙錢的灰燼味道,沉重地黏在呼吸里。林夏被沉默的父親送回學(xué)校,
課桌冰冷,老師的聲音隔著厚厚的棉絮傳來,模糊不清。課本上的字像一群驚慌失措的螞蟻,
在她眼前爬來爬去,卻怎么也爬不進心里。爺爺走了,
那個用蒼老卻溫暖的手掌替她驅(qū)散過無數(shù)黑夜和噩夢的人,真的不在了。
教室窗外那棵老榕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她空曠的心房里刮過一陣又一陣穿堂而冷風(fēng)。
她低頭,一滴水珠暈開了課本上墨色的“家”字,慢慢洇開,模糊了邊界,
像她此刻茫然無依的童年。命運似乎總愛在舊傷未愈時再添新痕。周末回到村子,
熟悉的一切都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哀傷。爺爺生前親手種下的那棵老荔枝樹,枝葉依舊繁茂,
沉甸甸的青澀果子藏在油亮的葉片后面。樹底下,不知何時倚著幾根剝了皮的杉木,
被村里孩子搭成一個簡陋而頗具誘惑的斜坡。圓滑的木身成了天然的滑梯,
承載著暫時忘卻悲傷的喧鬧。林夏被伙伴們拉了過去,小小的身影也爬了上去。
木頭表面殘留著陽光的溫度,她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騎坐在最頂端,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
木頭帶著她向下滑去——風(fēng)掠過耳邊,帶來短暫的輕盈和刺激,仿佛能暫時吹散心頭的陰霾。
就在此刻,一股毫無征兆的猛力從側(cè)面狠狠撞擊在她身下的木段上!木頭驟然傾斜、移位,
林夏小小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雛鳥,被重重地拋向堅硬的地面。
沉悶的撞擊聲似乎從她身體內(nèi)部傳來。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撐了一下,隨即,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冰冷而徹底的麻木感,從右臂的前端兇猛地擴散開來,
瞬間吞噬了所有知覺。沒有火辣辣的擦傷,沒有刺目的鮮血,只有一種奇怪的沉重,
仿佛手臂里被塞進了一塊冰涼生硬的石頭。她試圖站起來,
右臂卻像一根不屬于她的、僵直的木頭,沉沉地垂著,手腕上方赫然鼓起一個突兀的小包。
“夏夏!”一個眼尖的大嬸驚叫起來,“手!她的手!”聲音尖銳地刺破了午后的空氣。
人群呼啦一下圍攏過來,驚疑不定的目光聚焦在她僵直的右臂上。很快,
她便在一群小孩的驚慌中被大人們七手八腳地送回了家。父親聞訊從屋里沖出來,
臉色比灶膛里的灰燼還要難看。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女兒那只變形的手臂,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咕噥聲,像一頭困在籠中的受傷野獸。家里那頭老黃牛正懨懨地臥在圈中,
恰好獸醫(yī)老李頭背著藥箱來給牛瞧病。他湊近林夏的手臂,皺著眉,
伸出手指在那塊凸起處極其輕微地按了按。林夏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一絲淡淡的腥咸。“怕是斷了骨頭?!崩瞰F醫(yī)語氣凝重,對林夏父親說,“千萬別亂動,
得趕緊想法子固定住,再碰著可就麻煩大了!”他目光在院子里掃視一圈,
最終落在那幾叢肥碩的芭蕉樹上?!翱?!砍一棵芭蕉樹干,樹干對半劈砍!
”父親立刻找來砍刀,手起刀落,芭蕉樹被利落地劈開,截取下來的芭蕉樹,
就像一個半弧狀的槽,剛好將林夏的手給裹上。
李獸醫(yī)麻利地將這天然的“夾板”貼合在林夏的手臂兩側(cè),
父親和鄰居們手忙腳亂地撕下舊布條,一層又一層,
小心翼翼地將芭蕉樹干和那條已經(jīng)不屬于她自己的手臂緊緊固定在一起。
綠意森森的樹干緊貼著皮膚,透出一種植物汁液特有的生澀冰涼,混合著布條粗糙的摩擦感,
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傷處。手臂被裹得嚴嚴實實,沉甸甸的,
每一次心跳都似乎牽動著里面隱秘的劇痛,提醒她某種堅固的東西已經(jīng)碎裂。
時間在疼痛和焦慮中被拉得無比漫長。暮色四合,山村漸漸沉入寂靜,
只有林夏壓抑的抽泣聲和父親沉重的嘆息在昏暗的屋子里回蕩。
村里有摩托車的人家寥寥無幾,父親急得嘴角燎起水泡,挨家挨戶去求去等,
直到第二天天色泛白,才終于借到一輛破舊的摩托車。林夏被父親緊緊抱在胸前,
裹著那條沉甸甸的“芭蕉手臂”,一路顛簸在崎嶇的山道上。每一次車輪碾過坑洼,
劇烈的震動都像一把鈍錘狠狠砸在她的骨頭上,她只能死死咬住父親汗?jié)竦囊陆螅?/p>
將痛苦的嗚咽強行堵在喉嚨深處。塵土彌漫,山路漫長,身體每一次隨著顛簸而震蕩的痛苦,
都在她幼小的神經(jīng)上刻下恐懼的印記。世界在疼痛的視野里搖晃、模糊。
縣城醫(yī)院那濃烈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林夏混沌的意識,
讓她打了個寒噤。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面容嚴肅,
解開那些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布條和芭蕉樹干時,動作輕得近乎屏息。
她被直接報到CT影像室里面,一進一出,她骨折的手的情況被映射在一張膠片上。
醫(yī)生看完結(jié)果告訴林夏父親,因為她還比較小,不建議打鋼釘,
接駁回來之后用東西將那一節(jié)給固定住就好。林夏緊閉著眼,不敢看自己手臂的模樣,
只聽到金屬器械冰冷的碰撞聲,像敲打在緊繃的心弦上。最終,
一條厚重的、散發(fā)著古怪藥味的白色石膏,取代了臨時的芭蕉葉,將她的手臂牢牢鎖住,
變成一個無法擺脫的、笨拙而陌生的存在。她成了一個小小“傷員”,醫(yī)生叮囑,
傷的是右手,必須靜養(yǎng),至少兩個月不能去碰那小小的書包。讀書寫字,
成了暫時擱淺在彼岸的奢望。從醫(yī)院出來,日頭已經(jīng)偏西。父親背著她,
穿過醫(yī)院外那條喧鬧的街道。路兩旁栽滿了高大的芒果樹,
濃密的樹冠交織成一片深綠的穹頂,沉甸甸的青芒果隱匿其間,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微酸而蓬勃的夏日氣息。父親寬闊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深藍色的舊布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底下緊繃的肌肉線條。每一次邁步,
他粗重的喘息都帶著灼熱的氣息,吹拂在林夏裸露的小腿上,燙得她心頭發(fā)緊。
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脖頸蜿蜒而下,一滴一滴,砸在滾燙的水泥路面上,瞬間留下深色的印記,
又迅速被蒸發(fā)。林夏伏在父親背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脊背的每一次起伏和肌肉的輕微顫抖。
那份沉重的、無聲的付出,壓得她小小的心沉甸甸的,比手臂上的石膏還要重。就在這時,
父親忽然在街邊一個小攤前停住了腳步。他小心翼翼地將林夏放下來,讓她靠著自己站穩(wěn)。
賣冷飲的玻璃柜在夕陽下反射著晃眼的光,里面整齊排列著花花綠綠的瓶子盒子。
父親俯下身,指著其中一個長方形的紙盒,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干澀:“老板,
拿一盒這個?!彼读隋X,接過那盒冰涼的菊花茶,仔細插好吸管,然后遞到林夏嘴邊。
“喝點,甜的?!备赣H的聲音低沉,帶著汗水的咸澀味道。林夏遲疑地湊近吸管,
輕輕吸了一口。一股清冽甘甜、帶著淡淡菊花藥香的液體瞬間涌入她干澀的喉嚨,
像一道清涼的溪流,沖刷掉口腔里殘留的藥味和苦澀,
也奇跡般地撫平了些許手臂深處的鈍痛。這是她人生中喝到的第一口飲料,
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在舌尖爆炸開來。她忍不住又吸了一大口,冰涼的感覺直沖腦門,
讓她激靈了一下,隨即是更深的、沁入心脾的甘甜。她仰起小臉,想把盒子遞給父親:“爸,
你也喝,涼涼的!”父親卻只是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縱橫交錯的汗水,
咧開嘴笑了笑,露出被劣質(zhì)煙草熏黃的牙齒。他重新在林夏面前蹲下,
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肩膀:“爸不渴,你快喝。來,趴穩(wěn)了,咱回家?!彼匦卤称鹚?/p>
邁開步子。林夏伏在父親汗?jié)竦谋成?,小手緊緊攥著那盒菊花茶,小口小口地啜飲著。
夕陽的金輝穿過芒果樹的枝葉,斑駁地灑在父親汗涔涔的脖頸上,
也落在那盒方方正正的飲料上,折射出一種溫潤的、琥珀色的光。這光芒,
連同那沁人心脾的清涼甘甜,連同父親背上汗水的溫度與咸澀,
一同深深地烙印進她疼痛而惶恐的記憶深處。這一刻,
身體的劇痛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甜與光短暫地隔絕了,一種酸楚的暖流悄然包裹了她。
為了免去奔波之苦,林夏被安置在了縣城的大姨夫家里養(yǎng)傷。大姨夫家隔壁,
住著一戶熱情的人家,家里有三個孩子都在上學(xué)。最小的男孩名叫小劍,和林夏同歲,
也正上學(xué)前班。林夏的右臂被石膏禁錮著,像一只暫時失去翅膀的鳥,
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窗外。日子被拉長,涂滿了石膏的蒼白和無所事事的灰暗。
手臂深處隱秘的疼痛日夜不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蛀蟲,啃噬著她的耐心。不能翻動書頁,
不能握住鉛筆,甚至連最簡單的游戲都無法參與,被排斥在生活之外的感覺,
比石膏更沉重地壓著她。一天下午,隔壁傳來孩子們放學(xué)歸來的喧鬧聲,門被推開一條縫。
小劍探進腦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林夏裹著厚厚石膏的手臂,
又看看她攤在桌上卻無法觸碰的書本和本子。他猶豫了一下,小聲問:“林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