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冬日,寒氣是能滲進(jìn)骨頭縫里的。辛可嵐呵出一口白氣,
看著它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如同許多難以抓住的東西。她搓了搓凍得有些發(fā)僵的手指,
掀開厚重的棉布門簾,邁進(jìn)“周氏醫(yī)館”的門檻。撲面而來的,
是熟悉的、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藥氣——苦香里裹著一點陳艾焚燒后的煙火氣,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總能被她捕捉到的血腥味。這味道讓她心頭一緊,
下意識地望向醫(yī)館后堂的方向。果然,壓抑的痛哼和雜亂的腳步聲正從那里傳來,
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宣告著,又有棘手的傷患被送來了?!翱蓫?,杵那兒作甚?
”外祖父周庸時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沉穩(wěn),卻掩不住一絲疲憊的沙啞。他正站在柜臺后,
快速地分揀著幾味草藥,銀白的須發(fā)在窗外透進(jìn)來的慘淡天光下微微顫動。
“前頭那筐新到的葛根,去,洗凈了切片,要薄?!彼^也沒抬地吩咐,
眼神專注在手里的戥子上?!班拧!毙量蓫沟偷蛻?yīng)了一聲,聲音像被這寒氣凍住,
帶著點微澀。她默默走向墻角那個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大竹筐,彎下腰,抱起沉重的筐沿。
葛根粗糙的表皮蹭過她細(xì)嫩的手心,帶來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父母早亡,
將她送到這遠(yuǎn)離故土的封城外祖家,已有七年。這七年,她的天地就是這間藥氣彌漫的醫(yī)館,
她的光陰,都浸泡在成堆的藥材和那些或深或淺的脈息里。
外祖父是封城乃至周邊幾縣都頗有聲名的郎中,懸壺濟世大半生。然而周家子嗣單薄,
醫(yī)術(shù)的天分似乎也只吝嗇地落在了表哥周尋令和她這個外姓人身上?!皠幼骺煨?!
”表哥周尋令的聲音從后堂隔簾后透出來,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緊迫,“熱水!再燒兩桶!
干凈的布帶,快沒了!”辛可嵐的心猛地一沉。她放下葛根筐,快步走到通往后堂的布簾邊,
沒有進(jìn)去,只是悄悄掀開一條縫隙。濃重的血腥味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
狠狠撞在她的鼻端和胸口,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后堂臨時支起的木板床上,
躺著一個粗壯的漢子,臉色灰敗如土。一條腿以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小腿處,
碎裂的脛骨刺穿了皮肉和早已被血浸透的粗布褲腿,森森的白茬混合著暗紅的血肉,
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傷口周圍一片狼藉的暗紅和瘀紫,腫脹得嚇人。
是進(jìn)山打獵失足摔下的獵戶。表哥周尋令正用力按住那漢子掙扎的上半身,
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一個幫忙的伙計手忙腳亂地試圖清理傷口周圍的污穢,
盆里的清水迅速被染成刺目的紅?!鞍醋。e讓他亂動!”周尋令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但眼神卻異常堅定銳利,緊盯著那猙獰的傷口,“骨頭茬子得先對齊,不然這條腿就廢了!
”辛可嵐的手指緊緊攥住了冰冷的布簾,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粗布的紋理里。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喉嚨口涌上濃重的鐵銹腥甜。她猛地別開臉,強迫自己不去看那慘烈的景象,大口喘息著,
試圖壓下那股強烈的嘔吐感。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直面如此血腥的時刻。上一次,
是兩年前一個被車輪碾斷手臂的貨郎,那翻卷的皮肉和斷裂的骨茬,也曾讓她噩夢連連。
“尋令,穩(wěn)住手!”外祖父周庸時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她身后,聲音低沉而極具穿透力。
他越過辛可嵐,大步走進(jìn)后堂,身上的舊棉袍帶起一股藥風(fēng)。他沒有責(zé)備辛可嵐的退縮,
目光只在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接過伙計遞來的干凈布帶,
動作麻利地開始處理。“你正骨,我清創(chuàng)縫合?!彼院喴赓W,
仿佛面對的不過是一段需要修補的木頭。辛可嵐強迫自己轉(zhuǎn)回頭。
她看到外祖父那雙布滿皺紋和老繭、卻異常穩(wěn)定有力的手,拿著細(xì)長的銀針,穿著桑白皮線,
毫不猶豫地刺入翻卷的皮肉邊緣。針線在血肉間穿梭,發(fā)出細(xì)微而令人牙酸的“噗噗”聲。
表哥周尋令咬緊牙關(guān),額上青筋迸現(xiàn),雙手穩(wěn)穩(wěn)地卡住獵戶斷裂的腿骨兩端,
猛地發(fā)力一推一合!骨骼復(fù)位時那沉悶而清晰的“咔噠”一聲,
伴隨著獵戶驟然拔高的、撕心裂肺的慘嚎,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jìn)辛可嵐的耳膜和心臟。
她臉色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藥柜才勉強站穩(wěn)。
柜角冰涼堅硬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棉衣傳來,讓她混亂的心神有了一絲清明。她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一絲腥咸,目光卻不再躲閃,緊緊追隨著外祖父沉穩(wěn)縫合的針腳和表哥固定夾板的動作。
空氣里彌漫的血腥、汗味、草藥味和絕望的痛楚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胸口。
不知過了多久,獵戶因劇痛和失血徹底昏死過去,
后堂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器具偶爾碰撞的輕響。傷口終于縫合完畢,夾板也牢牢固定好。
周庸時直起腰,長長吁出一口氣,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這才抬眼看向依舊僵立在門簾邊的辛可嵐。
他的目光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邃,有審視,
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芭铝耍俊彼麊?,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后的沙啞。
辛可嵐用力吸了一口氣,試圖驅(qū)散肺腑間那股濃重的血腥氣,挺直了脊背,
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微顫,卻異常清晰:“怕。但……記住了?!彼龥]說什么記住了,
但外祖父那洞悉世事的目光微微一動,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什么也沒再說,
只揮了揮手:“去把葛根切了?!毙量蓫鼓D(zhuǎn)身,走向那筐沾著泥土的葛根。
拿起沉重的藥刀,刀柄冰涼。她定了定神,手腕用力,鋒利的刀刃切入粗壯的根莖,
發(fā)出干脆的“嚓嚓”聲。葛根潔白的斷面很快堆疊起來,散發(fā)出特有的清苦氣息,一點點,
似乎真的壓下了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日子在藥香和偶爾的血腥氣中,
如同封城外的淮水,不疾不徐地流淌。辛可嵐?jié)u漸習(xí)慣了醫(yī)館的忙碌,
跟著外祖父和表哥辨識藥性,研習(xí)脈理。外祖父話不多,卻字字珠璣,
他常捻著胡須告誡:“醫(yī)者,仁術(shù)也。然女子行醫(yī),多有不便,尤忌為男子看診,瓜田李下,
人言可畏?!毙量蓫勾故茁犞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藥碾冰涼的邊緣。她明白外祖的顧慮,
這世道,對拋頭露面的女子本就不甚寬容,更何況是涉及身體接觸的行醫(yī)。
她大多時候只幫襯著處理些藥材,
或為前來求診的婦人、孩童看些頭疼腦熱、跌打損傷的小毛病。只有在人手實在不足時,
才在外祖父默許的目光下,為那些傷勢不重、意識尚清的年輕士兵搭把手換藥,
動作也刻意保持著疏離的迅速。封城雖非最前沿的邊塞,但終究離那片鐵與血的土地不遠(yuǎn)。
戰(zhàn)爭的陰云如同北地冬日厚重的鉛云,沉沉地壓在天際,雖不直接落在封城頭頂,
但那肅殺的氣息,總能順著驛道和商旅帶來的消息,絲絲縷縷地滲入城中。這一日,
天剛蒙蒙亮,沉重的城門開啟聲仿佛帶著鐵銹的滯澀,打破了封城慣常的寧靜。緊接著,
便是低沉而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由遠(yuǎn)及近,踏碎了青石板路上的薄霜。
一隊隊盔甲染塵、面色疲憊的士兵涌入城門,空氣里瞬間彌漫開濃重的汗味、塵土味,
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戰(zhàn)場邊緣的鐵腥和淡淡的血腥混合的氣息。
醫(yī)館的門板被急促地拍響,力道之大,震得門框簌簌落灰?!爸芾舷壬≈芾舷壬】扉_門!
有重傷的弟兄!”門外傳來粗啞焦急的呼喊。
辛可嵐和外祖父、表哥幾乎同時放下手中的活計。周庸時眉頭緊鎖,迅速上前卸下門板。
門外景象讓辛可嵐心頭一凜。七八個渾身浴血的軍漢,或互相攙扶,
或躺在臨時扎起的擔(dān)架上,堵住了大半條街。血腥味撲面而來,比獵戶那次更濃、更雜,
帶著一股戰(zhàn)場特有的硝煙和死亡的渾濁氣息。領(lǐng)頭的是個絡(luò)腮胡子的壯漢,
臉上帶著一道新鮮的血痕,眼神兇悍卻透著焦慮?!爸芾?!叨擾了!兄弟們剛從北邊撤下來,
傷重的等不及去大營了!求您救命!”絡(luò)腮胡聲音嘶啞,抱拳行禮,
動作間牽動了臂膀的傷口,血又滲了出來。“快!抬進(jìn)來!”周庸時沒有絲毫猶豫,
側(cè)身讓開通道,聲音沉穩(wěn)有力,“尋令,準(zhǔn)備熱水、烈酒、傷藥、針線!
”小小的醫(yī)館瞬間被擠滿。痛苦的呻吟、壓抑的喘息、金屬碰撞的輕響交織在一起,
空氣沉重得幾乎凝滯。周庸時和周尋令立刻投入救治,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操舟的老舵手,
沉穩(wěn)而迅捷。辛可嵐也被這緊迫的氣氛感染,強壓下心頭的翻涌,
手腳麻利地穿梭在傷患之間,遞送熱水、干凈的布帶、搗好的金瘡藥粉,
盡力避開那些過于猙獰的傷口。就在這緊張忙碌的間隙,
辛可嵐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醫(yī)館角落一張臨時安置的長凳。那里坐著一個軍官模樣的年輕人,
與周圍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士兵相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穿著校尉的皮甲,腰佩環(huán)首刀,
身姿依舊挺拔,但臉色卻是一種極不正常的灰黃,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冷汗,嘴唇干燥起皮,
微微泛著青紫。他雙手緊緊按著自己的小腹,眉頭痛苦地擰成一個疙瘩,
仿佛忍受著極大的折磨。即使在如此嘈雜痛苦的環(huán)境中,他依然努力維持著軍人儀態(tài)的端坐,
只是那微微佝僂的背脊和緊抿的嘴唇,泄露了他極度的不適。辛可嵐的腳步頓住了。
她看著那校尉灰敗的臉色和按住腹部的手勢,又瞥見他放在腳邊水囊上沾著的些許泥漿痕跡,
心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急行軍,水源不潔,腹痛如絞,熱痢?
外祖父的告誡在耳邊響起,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剛換下來、還帶著血跡的布帶。就在這時,
周庸時恰好處理完一個士兵臂膀上深可見骨的刀傷,直起身喘了口氣。辛可嵐猶豫了一瞬,
還是快步走到外祖父身邊,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卻清晰地說道:“外祖,
您看那位角落里的軍爺,面色萎黃,冷汗涔涔,手按腹脘,顯是痛不可忍。觀其形貌疲憊,
甲胄沾泥,水囊有污漬……怕是連日急行,誤飲了不潔生水,濕熱內(nèi)蘊,下迫大腸,
成了熱痢之癥。若再拖延,恐傷氣耗津,轉(zhuǎn)成重癥?!敝苡箷r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銳利的眼神在那位袁校尉身上迅速一掃,又落回辛可嵐臉上,眼神復(fù)雜。那里面有審視,
有對她觀察入微的贊許,更有一絲深深的憂慮和無奈。他沉默了幾息,
醫(yī)館里傷兵的呻吟似乎更刺耳了。最終,他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聲音壓得極低:“……嗯。
眼力不錯。但方子?”辛可嵐心頭一松,立刻道:“當(dāng)用葛根黃芩黃連湯!葛根升清止利,
芩連苦寒燥濕,清熱堅陰,最為對癥!”這正是她清晨剛切過的那味藥。
周庸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隨即化為更深的凝重,他極輕地嘆了口氣,
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去罷。藥……煎濃些。切記,莫要多言,遞了藥便離開。
”辛可嵐用力點頭,心頭那塊石頭仿佛被挪開了一絲縫隙。她轉(zhuǎn)身,腳步輕快地走向藥柜。
不再看那些血淋淋的傷口,
她的目光專注地掃過一排排熟悉的藥匣:葛根、黃芩、黃連、甘草……她熟練地稱量、配伍,
動作精準(zhǔn)而迅速。很快,小藥爐上便升騰起一股濃郁苦澀的藥香,混雜在滿屋的血腥氣中,
竟奇異地帶來一絲安定的力量。藥煎好了,深褐色的藥汁盛在粗瓷碗里。辛可嵐端著碗,
走到那位校尉面前。他似乎痛得有些恍惚,直到碗遞到眼前才猛地抬頭。
那是一張年輕卻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劍眉緊蹙,眼神因痛苦而有些渙散,
但深處卻藏著一股軍人的銳利。“將軍,”辛可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避開他的直視,將碗稍稍往前遞了遞,“您……先喝口熱茶,緩一緩。
這藥……是清濕熱、止腹痛的。
”袁校尉(后來知曉他姓袁名秋)的目光落在碗里深褐的藥汁上,
又抬眼看著眼前這個穿著樸素、面容清秀卻眼神沉靜的少女,帶著一絲明顯的疑慮。
但腹中翻江倒海的絞痛實在難忍,他皺著眉,還是接過了碗。藥汁滾燙苦澀,他幾口灌下,
眉頭皺得更緊,仿佛咽下的不是藥,而是滾燙的鐵汁。辛可嵐遞完藥,便立刻垂下眼簾,
轉(zhuǎn)身退開,回到外祖父身邊繼續(xù)打下手,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她刻意不去看角落,
但眼角的余光還是捕捉到,那袁校尉緊按腹部的手,似乎隨著藥汁下肚,微微松動了一絲。
他緊鎖的眉頭也稍稍舒展了些許,盡管臉色依舊灰黃。接下來的三日,
辛可嵐每日都按時將煎好的葛根黃芩黃連湯送到袁校尉面前,依舊不多言一句,遞過便走。
袁校尉也從最初的疑慮,到沉默接受,再到第三日,當(dāng)辛可嵐再次遞上藥碗時,
他竟主動開口,聲音雖然沙啞虛弱,卻帶著一絲真誠:“多謝小娘子?!彼舆^碗,
這次喝得不再那么急切痛苦,眉頭也舒展了許多。三日藥盡。清晨,
當(dāng)辛可嵐再次走進(jìn)醫(yī)館時,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那張長凳空了。袁校尉站在醫(yī)館中央,身姿挺拔如松,
雖然臉色仍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那股灰敗萎靡之氣已一掃而空,
眼神也恢復(fù)了軍人的清亮銳利。他正在向周庸時鄭重道謝?!啊芾仙襻t(yī)妙手回春,
救命之恩,袁秋銘記于心!”他抱拳躬身,姿態(tài)恭敬。周庸時捻須還禮:“袁校尉言重了,
救死扶傷,醫(yī)者本分?!痹镏逼鹕?,目光忽然越過周庸時,
落在了站在藥柜旁的辛可嵐身上。他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物,
竟是一小塊黃澄澄、在晨光下閃著潤澤光芒的金子。他幾步走到辛可嵐面前,雙手奉上,
神色鄭重:“小娘子連日煎藥送藥,勞心費力。袁秋身無長物,些許心意,萬望收下,
聊表謝忱?!毙量蓫广蹲×?,看著眼前那塊小小的金子,又看看袁秋真誠的臉,
一時間手足無措,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外祖父。
周庸時的目光在辛可嵐和那塊金子之間轉(zhuǎn)了轉(zhuǎn),最終落在辛可嵐臉上。他沉吟片刻,
眼神復(fù)雜,有欣慰,也有更深沉的思慮,最終緩緩開口,
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既是袁校尉特意謝你,便收下吧。
這是你第一次獨力斷癥用藥,且對癥見效,理當(dāng)受此嘉勉。望你日后,更精進(jìn)此道,
莫負(fù)這‘望聞問切’四字?!毙量蓫剐念^一熱,眼眶微微發(fā)酸。
她雙手接過那塊尚帶著體溫的金子,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某種無聲的認(rèn)可和沉甸甸的期許。
她低下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謝……謝袁校尉。謝外祖教誨。
”袁秋深深看了辛可嵐一眼,點點頭,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醫(yī)館。
陽光從他掀開的門簾外涌入,短暫地照亮了藥柜上那些沉默的藥材,
也照亮了辛可嵐緊握在掌心、微微發(fā)燙的那一小塊金子。那塊小小的金子,
被辛可嵐仔細(xì)地用一塊素凈的棉布包好,壓在了她存放脈案和藥方的箱籠最底層。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封城固有的節(jié)奏里,藥香彌漫,時光在脈枕和藥碾間悄然滑過。
辛可嵐年歲漸長,技藝也愈發(fā)純熟。然而,如同封城冬日屋檐下垂掛的冰凌,
一種無形的、名為“婚嫁”的壓力,開始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日漸沉重,冰冷地懸在她的頭頂。
外祖母周王氏的嘆息聲,開始頻繁地在辛可嵐耳邊響起,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慮。
“嵐兒啊,翻過年就十七了,不小了?!蓖庾婺缸谂贿?,手里納著鞋底,
針線穿梭的“嘶啦”聲在安靜的午后格外清晰,“你表哥的親事,你外祖托人在相看了。
你這丫頭……唉,總不能一輩子在這藥柜子后面耗著。女子終究是要有個歸宿的。
”她抬眼看向正在藥碾前用力碾著藥粉的辛可嵐,眼神里滿是憐惜和無奈,“封城就這么大,
能配得上我們周家醫(yī)術(shù)門第的,又能容得下你這……這心思都在藥上的,怕是不好尋。
”辛可嵐握著藥碾桿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藥碾里干燥的藥草發(fā)出細(xì)碎的斷裂聲,
如同她心底某種東西被碾磨的微響。歸宿?她抬眼望向窗外。冬日蕭索的庭院里,
幾株耐寒的藥草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她的歸宿在哪里?是另一個陌生的庭院,
從此被鎖在高墻之內(nèi),再也不能觸碰這些散發(fā)著苦香、卻蘊含生機的草木?
再也不能感受指尖下那或急促、或遲緩、或微弱、或有力的生命搏動?那些脈息,那些藥方,
那些在病痛中投來的期盼眼神……難道都要成為箱籠里那本泛黃的、只能偶爾翻看的舊夢?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她的心。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掙扎與不甘。她沉默著,只是更用力地推動著藥碾,
沉重的石輪碾壓著藥草,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聲響。就在這沉悶的、帶著一絲窒息感的氛圍里,
一封來自京城的書信,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周家激起了滔天巨浪。
信是那位曾受辛可嵐救治的袁校尉寫來的,如今他已因戰(zhàn)功擢升為度遼將軍。
信箋是上好的雪浪箋,墨跡飽滿有力,透著一股武將的豪邁與不容置疑的誠意。
內(nèi)容卻讓周庸時和周王氏都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啊裟攴獬敲呻y,
幸得府上辛可嵐小娘子援手,一劑良方解袁某沉疴。救命之恩,無時敢忘。
今聞小娘子待字閨中,才德俱佳,尤精岐黃之術(shù),實乃良配。袁某膝下幼子名澄,年方十六,
養(yǎng)于京中祖父母膝下,性情溫良,勤勉向?qū)W。袁某斗膽,代子求娶辛可嵐小娘子為妻。
若蒙允諾,袁某擔(dān)保,小娘子入京后,可于京城開設(shè)醫(yī)館,懸壺濟世,一展其才,
袁氏一族必傾力扶持……”“開設(shè)醫(yī)館?在京城?”周王氏拿著信紙的手微微顫抖,
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他……他一個將軍,真能允諾此事?嵐兒嫁過去,
便是將軍府的少夫人,還……還能拋頭露面行醫(yī)?”周庸時坐在太師椅上,久久不語。
他捻著銀白的胡須,目光沉凝,仿佛穿透了信紙,看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窗外天色漸暗,
醫(yī)館里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和黃昏的靜謐。許久,他才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包含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有對孫女前程的憂慮,有對袁將軍知恩圖報的感慨,
更有對那“開設(shè)醫(yī)館”四字背后巨大誘惑的權(quán)衡?!霸瑢④姟莻€重諾之人。
”周庸時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重,“他既如此承諾,
必會盡力周全。京城……天子腳下,名醫(yī)薈萃,機會自然比這封城大得多?!彼鹧?,
看向站在一旁、臉色蒼白、手指緊緊絞著衣角的辛可嵐,眼神變得復(fù)雜而柔和,
帶著濃濃的不舍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期許?!皪箖海敝苡箷r的聲音有些沙啞,
“外祖知道你的心思。你舍不得這些藥材,舍不得這醫(yī)館,
舍不得這一身醫(yī)術(shù)……可女子在這世上,終究艱難。外祖護(hù)不了你一輩子?!彼D了頓,
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去吧。”這兩個字,
如同重錘敲在辛可嵐的心上,讓她渾身一震。“去京城!去開你的醫(yī)館!去懸壺濟世!
”周庸時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眼中卻隱隱有水光閃動,
“你雖算是上嫁,但袁將軍此舉,是報恩,亦是識才!嫁過去,縱使夫妻情分尋常,
有這恩情在,有這承諾在,袁家也斷不會薄待于你!
這是你的路……一條比留在封城更寬、更遠(yuǎn)的路!”辛可嵐怔怔地望著外祖父,
望著他那雙飽經(jīng)滄桑卻在此刻閃爍著灼灼光芒的眼睛。那目光里有沉重的離別,
更有一種近乎燃燒的鼓勵與托付。開設(shè)醫(yī)館……京城……懸壺濟世……這些字眼如同驚雷,
在她被婚嫁陰影籠罩的心頭炸開,瞬間驅(qū)散了那冰冷的藤蔓,
點燃了前所未有的、帶著巨大惶恐與巨大憧憬的火焰。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
模糊了外祖父慈愛而堅毅的面容。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用力地、重重地點頭,仿佛要將外祖父的囑托、自己的決心,都刻進(jìn)骨頭里。
淚水滾燙地滑過臉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箱籠底層那塊冰冷的金子,仿佛在此刻,也帶上了一絲灼人的溫度。
離別的日子終究還是來了。封城的初春,寒意未褪,風(fēng)里還帶著料峭。
周家小小的院子里擠滿了前來送行的街坊鄰里。外祖母周王氏拉著辛可嵐的手,
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絮絮叨叨地叮囑著京城的氣候、飲食、人情世故。
表哥周尋令默默地幫她把最后幾個裝著藥材和醫(yī)書的箱籠搬上雇來的馬車,拍了拍她的肩膀,
只低聲道:“保重,表妹。醫(yī)術(shù)……莫荒廢了?!毙量蓫勾┲簧戆胄碌呐汉缮\裙,
這是外祖母特意趕制的,說是京城時興的顏色。她強忍著淚水,
一一拜別了外祖母、表哥和那些看著她長大的街坊嬸嬸伯伯。最后,
她走到站在院門口的外祖父周庸時面前。老人背脊依舊挺直,
但鬢角的白發(fā)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將一個沉甸甸的藍(lán)布包袱塞進(jìn)辛可嵐懷里。包袱很重,散發(fā)著濃郁而熟悉的藥香。
“拿著?!敝苡箷r的聲音異常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慣常的嚴(yán)厲,
“都是些緊要的家當(dāng)和……我手抄的幾本心得。到了京城,萬事……小心。
”辛可嵐抱著那沉甸甸的包袱,如同抱著外祖父一生的心血和無聲的牽掛。她再也忍不住,
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泥地上,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
“外祖……嵐兒……去了!”聲音哽咽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周庸時猛地別過臉去,
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只是用力地?fù)]了揮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辛可嵐被攙扶著上了馬車。
車輪碾過封城熟悉的青石板路,發(fā)出轆轆的聲響。她掀開車廂后壁小小的布簾,
淚眼婆娑地回望。小小的“周氏醫(yī)館”的招牌在晨光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