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水中的潛龍江城市的夏日，午后的陽光像是被厚重的玻璃隔絕了熱量，
只剩下明晃晃的刺眼。市發(fā)展辦的大樓里，中央空調(diào)不知疲倦地嗡鳴著，
吹出的冷風(fēng)帶走了最后一絲鮮活氣，只留下一種近乎凝固的沉悶。
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廉價茶葉和若有若無的官僚習(xí)氣混合而成的獨特味道。
這里是權(quán)力的末梢，也是夢想的墳場，每個人都像是在一潭死水里浮游的魚，
偶爾擺動一下尾巴，證明自己還沒徹底沉底。林默就是這潭死水中最不起眼的一條。
他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最后一個離開。他的辦公桌永遠是整個樓層最干凈的，
文件分門別類，筆筒里的筆按照顏色和長短排列，像是一隊等待檢閱的士兵。
他負責(zé)的文書工作，永遠挑不出一個錯字，一個標點符號的瑕疵。然而，
這種完美卻帶著一種機械的冰冷，毫無靈氣。同事們私下里議論，
說他這人就像一臺精密的復(fù)印機，精準，卻也僅此而已。大家甚至不太確定他的全名，
只模糊地記得他姓林，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他從不參與辦公室的八卦閑聊，
也從不參加任何飯局酒局。他像一個透明的影子，禮貌而疏遠地存在于每個人的視野邊緣。
在講究人情世故、拉幫結(jié)派的機關(guān)里，林默這樣的存在，被普遍解讀為——沒有背景，
缺乏野心，注定要在這潭死水里耗盡青春。與林默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副主任王坤。
王坤是辦公室里最耀眼的存在。他手腕上那塊明晃晃的勞力士金表，
似乎比窗外的陽光還要刺眼。他說話嗓門洪亮，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身邊總圍著一群阿諛奉承的下屬。王坤的底氣，源于他的舅舅——分管城建的副市長。
這層關(guān)系，是他在這棟大樓里橫行無忌的通行證。他看林默，就像是雄獅看一只路邊的螞蟻，
充滿了不屑與漠視。這潭死水，終于因為一塊巨石而泛起了漣漪。
“東湖新區(qū)開發(fā)項目”正式啟動。這是一個投資數(shù)百億的龐大計劃，
是江城未來十年的發(fā)展核心，更是無數(shù)人眼中通往更高位置的黃金階梯。
王坤憑借他舅舅的關(guān)系，毫不意外地被任命為項目領(lǐng)導(dǎo)小組的副組長，全權(quán)負責(zé)具體事務(wù)。
消息公布的當天下午，王坤意氣風(fēng)發(fā)地召開了第一次小組會議。他大筆一揮，
圈定了自己的團隊，無一不是平日里緊跟他鞍前馬后的親信。林默作為辦公室的文書，
被安排在角落里負責(zé)會議紀要。會議進行到一半，王坤需要一份參考資料。他環(huán)顧四周，
目光在那些諂媚的笑臉上掃過，最后，像發(fā)現(xiàn)什么新奇玩意兒似的，
定格在了角落里的林默身上?！澳?，”王坤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傲慢，
在安靜的會議室里格外清晰，“叫什么來著？林……哦，對，林默。看你挺閑的，去，
把這份報告給我復(fù)印五十份。記住，要用最好的紙，裝訂得漂亮點，下午市領(lǐng)導(dǎo)要看。
”這番話，與其說是安排工作，不如說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公開羞辱 。一個非項目組的成員，
被項目負責(zé)人當眾呼來喝去干雜活，這無異于當眾扇了他一個耳光。
會議室里響起一陣壓抑的竊笑聲，幾道同情、幾道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投向林默。林默抬起頭，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屈辱，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他只是平靜地站起身，
走到王坤面前，接過那份厚厚的報告，輕輕點了點頭，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開了會議室。
他那過分平靜的背影，反而讓王坤覺得有些無趣，像是卯足了勁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夜幕降臨，城市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將天空染成一片詭異的紫紅色。
林默回到自己那間租來的小公寓。房子不大，一室一廳，卻被他收拾得一塵不染，
只是過于整潔，反而顯得有些冷清，像個酒店樣板間，毫無生活氣息。
2 電話背后的秘密他換下筆挺的白襯衫，給自己下了一碗清湯寡水的面條，坐在餐桌前，
拿起了手機。他撥通了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起，
聽筒里傳來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小默？”“爺爺，是我。
”林默的聲音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仿佛卸下了一身堅硬的鎧甲。“嗯。在那邊還習(xí)慣嗎？
工作怎么樣？”“挺好的，都習(xí)慣了。工作不忙，就是寫寫材料，很清閑。
同事們……也都挺好的?！绷帜院喴赓W，將白天的屈辱和辦公室的暗流涌動，
都過濾在了這句輕描淡寫的“挺好”里。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能洞穿千里之外的偽裝。
“清閑好，清閑好啊。年輕人，多沉淀一下，不是壞事?！薄班?，我知道的，爺爺。
”“身體怎么樣？按時吃飯了嗎？”“吃了，剛吃完。您呢？您和奶奶身體還好吧？
降壓藥要記得吃?！弊鎸O倆的對話，如同尋常人家一般，充滿了瑣碎的關(guān)懷，
聽不出半點異常。直到掛電話前，老人的聲音才微微一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慈愛。
“小默，記住，路要自己走，才能走得穩(wěn)，走得遠。爺爺讓你去基層，
就是想讓你看看真實的世界，磨練一下心性。但是，你也別忘了，家，永遠是你的靠山。
受了委屈，別一個人扛著?！薄拔矣涀×?，爺爺。您放心吧。”掛掉電話，
林默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窗外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來江城，不是為了鍍金，
而是為了踐行與爺爺?shù)募s定——不依靠家族的蔭蔽，從最底層做起，
用自己的能力去丈量腳下的路。他想證明，即便沒有“林”這個姓氏的光環(huán)，
他依然能有所作為。只是他沒想到，這潭水的深度，遠比他想象的要復(fù)雜。
3 老兵的心結(jié)東湖新區(qū)的項目，如同一臺轟鳴的巨型機器，在短暫的預(yù)熱后，
卻意外地卡在了一個小小的齒輪上。問題出在一塊關(guān)鍵的土地上。
那片地位于東湖的核心位置，原本是一座軍隊療養(yǎng)院。多年前療養(yǎng)院撤編，土地被劃歸地方，
但里面還住著一群退伍的老兵。他們拒絕搬遷，
理由很簡單——這片地是當年老首長親口許諾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的。這群老兵，
個個都是從戰(zhàn)場上走下來的硬骨頭，為首的是一位退役的上校，名叫陳剛，脾氣火爆，
人送外號“陳老炮”。他把療養(yǎng)院的大門一鎖，放出話來，誰敢來強拆，
就先從他的尸體上踏過去。王坤最初并沒把這群“老家伙”放在眼里。他仗著舅舅的關(guān)系，
先是派了街道辦的人去談，被罵了出來；又請了地方上的“頭面人物”去說和，
結(jié)果人家連門都沒讓進。最后，他甚至動用了一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
派了幾個地痞流氓去騷擾，結(jié)果被那群平均年齡超過七十歲的老兵打得鼻青臉腫，抱頭鼠竄。
事情鬧大了。項目工期被嚴重拖延，市領(lǐng)導(dǎo)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來，語氣也越來越嚴厲。
王坤焦頭爛額，在一次高壓的內(nèi)部會議上，他被逼到了墻角。會議室里煙霧繚繞，
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王坤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那塊金光閃閃的勞力士，
此刻也顯得黯淡無光。在眾位領(lǐng)導(dǎo)審視的目光下，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突然，
他的眼角瞥見了角落里安靜記錄的林默，一個惡毒又“絕妙”的念頭瞬間涌上心頭。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用一種大義凜然的語氣說道：“各位領(lǐng)導(dǎo)，我覺得這件事，
我們之前的思路可能錯了！對付這些老軍人，不能用強硬手段，要用懷柔政策，要講耐心，
講感情！我推薦一個人選，我們辦公室的年輕同志林默，他平時工作沉穩(wěn)踏實，
性格也很有耐心。不如，就讓小林去試試？我們也要給年輕人一個鍛煉的機會嘛！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在座的都是人精，誰聽不出其中的險惡用心 。
這分明是想把林默推出去當替罪羊。談成了，功勞是王坤領(lǐng)導(dǎo)有方；談崩了，
責(zé)任就是林默能力不足，辦事不力。無論結(jié)果如何，王坤都立于不敗之地。一瞬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默身上。那些目光復(fù)雜難明，有同情，有憐憫，
但更多的是一種看好戲的冷漠。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林默放下了手中的筆，緩緩站起身。
他沒有看幸災(zāi)樂禍的王坤，而是直視著主位上的幾位大領(lǐng)導(dǎo)，聲音平穩(wěn)，
不帶一絲情緒：“我服從組織安排，一定盡力而為。”沒有驚慌，沒有憤怒，沒有推諉。
他平靜得像一汪深潭，讓所有準備看他笑話的人都感到一絲莫名的心悸。王坤甚至覺得，
林默的眼神深處，似乎藏著一絲他看不懂的譏誚。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但隨即被即將甩掉包袱的快感所取代。任務(wù)接下來了，
辦公室里對林默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以前是無視，現(xiàn)在是公開的嘲笑和議論。“看，
那個不自量力的傻小子，還真敢接這活兒?！?“王副主任這招高啊，找了個完美的擋箭牌。
” “等著吧，不出三天，他肯定哭著回來?！睂τ谶@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林默充耳不聞。
他沒有像其他人預(yù)料的那樣，去準備什么談判技巧，也沒有四處托人打聽老兵們的背景。
第二天一早，他徑直去了市檔案館。他在積滿灰塵的檔案室里待了一整天。
他調(diào)閱了關(guān)于那座軍隊療養(yǎng)院的所有歷史文件，從建立、劃撥到后來的撤編，
每一份紅頭文件，每一張規(guī)劃圖紙，他都看得仔至又細。隨后，
他又申請查閱了那幾位核心老兵的服役檔案，尤其是“陳老炮”的。
檔案管理員是個快退休的老頭，看著這個年輕人如此認真，忍不住提點了一句：“小伙子，
這些都是陳年舊檔了，很多東西都時過境遷，沒什么用的。那些老兵，認死理，
靠文件是說不通的?！绷帜⑿χc了點頭：“謝謝您，我就是想多了解一下情況。
”他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泛黃的紙張。
他用筆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一個個陌生的部隊番號，
還有一次次邊境沖突的時間和地點。他的神情專注而寧靜，
仿佛不是在執(zhí)行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而是在做一項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研究 。
那些嘲笑他的人不知道，林默在被動接受任務(wù)的同時，也在主動選擇自己的戰(zhàn)場。
他爺爺教他，路要自己走。那么，在動用“靠山”之前，他要先用盡自己的所有方法。
他要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清楚，不是他無能，而是對手不講規(guī)則。
這只被眾人視為撼樹的蚍蜉，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測量著那棵大樹的根系深度。第三天清晨，
林默獨自一人，提著一個半舊的公文包，出現(xiàn)在了軍隊療養(yǎng)院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
4 神秘電話的威力療養(yǎng)院門口，幾棵高大的梧桐樹投下斑駁的樹影。樹影下，
擺著幾張馬扎，七八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正坐在那里，他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
腰桿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鷹。為首的正是陳老炮，他手里盤著兩個核桃，咯吱作響，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緊張氣息。看到林默走近，陳老炮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冷冷地開口：“又來一個城里來的筆桿子？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我們這兒不歡迎你們。
我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別白費力氣了?！薄熬褪牵霃奈覀兪掷飺尩?，
門兒都沒有！”旁邊一個瘦高的老人附和道。王坤派來暗中觀察的人，躲在不遠處的車里，
已經(jīng)準備好用手機記錄下林默灰溜溜被趕走的狼狽模樣。林默沒有像之前的說客那樣，
一上來就談?wù)?、談補償。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逐一掃過在場的每一位老人。然后，
他看向陳老炮，語氣平靜而尊重?！瓣悇偵闲＃`屬于第38集團軍112師334團，
對嗎？我查過資料，1984年南疆邊境沖突的‘兩山輪戰(zhàn)’，您當時就在劉正陽將軍麾下，
是攻堅營的營長?！标惱吓诒P核桃的手猛地一頓，他霍然抬頭，
銳利的目光第一次正視這個年輕人，眼神里充滿了驚愕。這些信息，早已塵封在檔案里，
這個年輕人怎么會知道得如此清楚？林默沒有停頓，
他轉(zhuǎn)向旁邊那個瘦高的老人：“李衛(wèi)國軍士長，原隸屬于北京軍區(qū)第7裝甲旅，您的老旅長，
應(yīng)該是趙興武將軍吧？”接著，
他又準確地說出了另外兩位老人的姓名、原部隊番號和他們的直屬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