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忘川河邊打雜的野鬼,沒有記憶,不入輪回。閻王說我命硬,連地府的沼氣都傷不了我。
孟婆收留了我,我卻總被對岸發(fā)呆的黑無常吸引。他背影孤寂,像凝固了千年的寒冰。
鬼差們嚼舌根,說他曾有個摯愛,在三界大戰(zhàn)中灰飛煙滅。后來他常來河邊,
說我的眼睛像他故人。我心跳如鼓,卻不知為何彼岸花總在腳邊搖曳。直到那天,
我指尖觸碰到花瓣的瞬間,前世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原來那場大戰(zhàn)中,
以身殉道、化作這綿延彼岸花的冥界之主,是我。而那個在忘川守望千年的黑無常,
等的正是被他親手送入輪回的我。---地府的日子,
黏稠得像孟婆鍋里永遠熬不干的那層糊底湯??諝饫镉肋h浮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味,
是忘川河水的腥冷、彼岸花若有似無的甜膩,
還有那些排著長隊等待灌湯的魂魄散發(fā)出的、混雜著生前最后一點執(zhí)念的腐朽氣息。
閻王老爺管這叫“地府特有的生機”,我私下里覺得,這更像是一鍋熬了萬年的陳年沼氣。
當然,這話只敢在心里嘀咕?!把绢^!發(fā)什么呆!湯!湯快溢出來了!
”孟婆沙啞的嗓音像砂紙磨過生鐵,瞬間把我飄到忘川對岸的魂兒拽了回來。我一個激靈,
手忙腳亂地抄起巨大的木勺,笨拙地去撇鍋里咕嘟冒泡的、渾濁暗綠的湯汁。
滾燙的湯氣撲面而來,帶著一股直沖腦門的苦澀怪味,熏得我眼淚差點掉下來。鍋沿太高,
我踮著腳才勉強夠著,動作顯得尤其滑稽?!鞍?,孟婆婆,您輕點聲兒,
”旁邊一個剛灌下湯、眼神還有點懵懂的老鬼魂揉了揉耳朵,“這小丫頭手腳是慢了點,
可心腸好,上回給我多舀了半勺呢?!彼f著,還沖我咧開一個掉了大半牙的、友善的笑。
孟婆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枯枝般的手指戳了戳我的額頭:“心腸好頂什么用?
閻君把她扔這兒是干活兒的,不是當散湯童子的!”她頓了頓,
渾濁的老眼在我身上溜了一圈,語氣莫名軟了點,“不過……這丫頭倒也皮實,
咱們這地底下腌臜氣重,尋常新鬼沾久了魂體都要虛幾分,她倒好,活蹦亂跳,
跟棵野草似的?!边@話倒是真的。我叫什么?不知道。打哪兒來?一片空白。
為什么入不了輪回?閻王老爺只捋著他那把打卷的黑胡子,
高深莫測地瞥了我一眼:“命格奇特,輪回道不收,偏生這地府的‘生氣’也蝕不動你。
也罷,留在孟婆這兒搭把手,也算物盡其用?!庇谑?,
我就成了這奈何橋頭、孟婆亭里一個打雜的、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野鬼。孟婆雖然嘴毒,
倒也給了我一個遮風(雖然地府沒風)避雨(雖然地府也沒雨)的角落容身。
日子就在這永無止境的舀湯、遞碗、聽那些即將轉(zhuǎn)世的魂魄或哭哭啼啼或麻木不仁的絮叨中,
一勺一勺地熬過去。直到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忘川河對岸那個身影釘住。那是黑無常,
范無咎。他總在鬼差換班輪值、相對清閑的某個時辰出現(xiàn)。不像他的搭檔白無常謝必安,
那位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要么匆匆卷著一陣陰風去陽間勾魂索命,
要么就是跟幾個相熟的鬼差勾肩搭背,不知溜達到哪個犄角旮旯摸牌耍子去了。范無咎不同。
他永遠是一個人。一身玄色鬼差官袍,幾乎融進地府幽暗的背景里。寬肩窄腰,
身形挺拔如峭壁孤松,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習慣性地坐在忘川河畔一塊凸起的黝黑巖石上,背對著喧囂的奈何橋,
面對著那片燃燒般鋪陳到視線盡頭的、血一樣濃烈的彼岸花海。他的背影凝固在那里,
像一塊被時光和忘川河水沖刷了千萬年的寒冰,堅硬,冰冷,隔絕了所有熱氣與聲響。偶爾,
只有他腰間懸掛的、代表無常身份的黑色令牌,被不知何處來的陰風拂過,
發(fā)出沉悶又孤清的“嗒”的一聲輕響。那沉默像有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
我舀湯的動作會不自覺地慢下來,目光穿過氤氳的湯鍋蒸汽和排隊的魂影,
長久地停駐在那片孤獨的玄色上。他在看什么?那花海深處,有什么東西值得他日復(fù)一日,
年復(fù)一年,像個石雕般守望?“嘖,又看呢?”一個尖細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
帶著濃重的市井鬼氣。是負責引渡普通亡魂的鬼差老油條趙三。他剛送完一批魂,
溜達到亭子邊歇腳,順著我的視線望去,了然又帶著點幸災(zāi)樂禍地咂咂嘴,“甭看了,
小野鬼。那位范爺,心里頭早八百輩子就塞滿了,沒縫兒啦!”我臉上一熱,
趕緊低頭攪和鍋里黏糊糊的湯:“誰、誰看了!趙三哥你別瞎說!”趙三嘿嘿一笑,
湊得更近,一股陳年劣質(zhì)紙錢燒過的味道直往我鼻子里鉆:“瞎說?
哥哥我在這陰司當差的年頭,比你在這鍋臺邊站著的時辰都長!范爺那點事兒,
地府里誰不知道點皮毛?”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聽說啊,他陽世里,
有個頂頂要緊的心上人!那感情,嘖嘖,比忘川河底最硬的石頭還瓷實!
可惜啊……”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吊人胃口。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又好奇又有點莫名的酸澀,忍不住追問:“可惜什么?”“可惜天不遂鬼愿吶!
”趙三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點濺進湯鍋里,被孟婆狠狠瞪了一眼才縮了縮脖子,
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講述禁忌秘聞的興奮,“趕上那場毀天滅地的三界大戰(zhàn)了!
打得那叫一個慘烈!他那位心上人,據(jù)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為了護住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
最后關(guān)頭……唉!”他重重嘆了口氣,搖搖頭,做了個灰飛煙滅的手勢,“魂飛魄散!
渣都沒剩下一點!連輪回道都進不去,徹徹底底沒了!”我心頭猛地一震,
像被冰冷的忘川河水浸透。魂飛魄散……那該是多深的絕望?難怪他的背影,
像是承載了整個地府的重量。“范爺當時就在場,眼睜睜看著啊!”趙三唏噓不已,
“從那以后,整個人就徹底變了。謝爺是他過命的兄弟,放心不下,
這才跟著他一塊兒留在了這暗無天日的地府,當了這勾魂索命的無常。至于范爺嘛,
”他朝對岸那孤寂的身影努努嘴,“沒事兒就愛來這兒坐著,對著那片花海發(fā)呆。有人說,
他心上人消散的地方,就在這片彼岸花海底下呢!這花,紅得像血,
可不就是祭奠么……”趙三后面還絮叨了些什么,我都沒聽清。耳邊嗡嗡作響,
只剩下那句“魂飛魄散”和“花海底下”在反復(fù)回蕩。原來那沉重的背影下,
壓著這樣一段刻骨銘心卻永世不得相見的痛。再看對岸那靜坐的玄色身影,
那冰冷的孤寂感仿佛有了實質(zhì)的輪廓,沉甸甸地壓過來,讓我喘不過氣。
一種莫名的、尖銳的酸楚,細細密密地從心口某個看不見的縫隙里鉆出來,蔓延到四肢百骸。
奇怪,我明明沒有心,為何會感到如此清晰的痛?自那日趙三抖落了那段過往,
我對那彼岸花海,生出了幾分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怯意。那鋪天蓋地的血紅,
灼眼得讓人心慌。我下意識地繞著那片區(qū)域走,連目光都刻意避開,仿佛多看一眼,
就會被那血色背后沉重的悲傷灼傷靈魂??擅\這東西,在地府也一樣愛捉弄鬼。一次,
孟婆差我去忘川下游取一種只有那里才生長的、陰氣凝結(jié)的“寒水石”來鎮(zhèn)湯鍋?;貋頃r,
為了避開對岸那個幾乎成為固定風景的玄色身影,
我特意選了靠近花海邊緣、更僻靜的一條小路。小路濕滑,布滿墨綠色的陰蘚。
我抱著幾塊冰涼刺骨的石頭,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突然,腳下一滑!“啊呀!
”我驚呼一聲,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栽倒。
懷里的寒水石“撲通撲通”滾落進忘川黝黑的水里,濺起幾朵渾濁的水花。而我,
為了穩(wěn)住身形,一只手本能地胡亂向旁邊抓去——指尖,毫無預(yù)兆地,
觸碰到了一片冰涼柔軟的花瓣。嗡!時間在那一剎那驟然凝固、扭曲。
眼前鋪天蓋地的血紅猛地炸開,視野被徹底吞噬!不再是忘川河畔的幽暗,而是沖天的火光!
粘稠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取代了地府的腐朽氣息,瘋狂地灌入我的鼻腔、喉嚨!
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兵刃交擊的刺耳銳響、瀕死的絕望慘嚎……無數(shù)混亂狂暴的聲音像巨錘,
狠狠砸進我的腦海!痛!撕心裂肺的痛!從靈魂最深處猛烈地爆發(fā)出來,
仿佛要將我這具鬼體徹底撕碎!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巨力狠狠貫穿,又像是從萬丈高空跌落,
每一寸魂靈都在尖叫、哀鳴!“呃——!”我蜷縮在冰冷的河岸邊,雙手死死抱住頭顱,
發(fā)出野獸般痛苦的嘶鳴,指甲幾乎要摳進虛無的頭骨。
冷汗(如果鬼魂有汗的話)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靵y狂暴的聲浪中,
一個聲音如同劃破血霧的利劍,帶著撕裂肺腑的絕望,清晰地穿透一切,
狠狠刺入我的意識核心:“阿鳶——?。?!”阿鳶……阿鳶……是誰?誰在叫我?
這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進了記憶最深處塵封萬載的鎖孔!劇烈的頭痛中,
無數(shù)破碎的光影瘋狂翻涌、沖撞,
試圖拼湊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就在這意識瀕臨崩潰的混沌邊緣,一個冰冷、低沉,
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緊繃的嗓音,突兀地切入了這片狂暴的混亂:“你怎么了?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道冰泉,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
瞬間壓下了我腦海中翻騰的部分喧囂。我渾身劇顫,猛地抬起頭,
視線被淚水(不知何時流下的)和殘留的血色光影模糊。隔著幾步之遙,
隔著幾叢在陰風中搖曳的、血一樣刺目的彼岸花,范無咎站在那里。
他不知何時離開了那塊慣常的巖石。玄色的官袍下擺在微弱的陰風里輕輕拂動,
腰間令牌寂靜無聲。他微微俯身,
那張總是籠罩著千年寒霜、俊美卻疏離得令人不敢直視的臉上,
此刻竟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驚愕的神色。他的眉頭緊鎖,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直直地、一瞬不瞬地釘在我臉上。那目光極其復(fù)雜。有驚疑,有審視,
有困惑,還有一種……一種我無法解讀的、近乎本能的震動。
仿佛看到了什么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于此的景象。他是在看我嗎?還是透過我,在看別的什么?
劇烈的頭痛還在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那些血腥的碎片和那聲絕望的呼喚仍在腦海深處尖嘯。
但此刻,另一種更龐大、更洶涌的浪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勢,
從靈魂最幽暗的淵藪里咆哮著翻騰上來!
無數(shù)的畫面、聲音、情感碎片……如同被炸開的堤壩,轟然傾瀉!巍峨莊嚴的冥府神殿,
高踞于九幽之巔,俯瞰輪回……不是如今這陰森簡陋的模樣。
指尖劃過冰冷玄鐵鑄就的御座扶手,那觸感真實得如同昨日。
一張年輕許多、帶著飛揚跳脫神采的臉龐在眼前放大,笑容燦爛得能驅(qū)散地府最深沉的黑暗。
他總愛沒大沒小地叫她“阿鳶”,聲音清朗……“阿鳶!你看這新來的判官,
胡子翹得能掛燈籠了,哈哈哈!”“阿鳶,今日人間上元燈會,我偷偷溜上去看了,
…真像你眼中的光……”“阿鳶……”那身影漸漸與眼前玄衣墨發(fā)、眉目冷峻的黑無常重合!
只是褪去了青澀,沉淀了萬載風霜與刻骨的……痛!是他!
那個總愛纏著她、逗她笑、被她無數(shù)次佯怒斥責“沒規(guī)矩”的少年!
那個曾許諾要永遠守護冥界、守護她的……謝必安?!不!不對!記憶的碎片瘋狂旋轉(zhuǎn)拼接!
神殿之上,群鬼俯首!三界戰(zhàn)火席卷而來,天空被撕裂,大地在哀鳴!無數(shù)神魔隕落,
血染蒼穹!作為冥界之主,維系輪回平衡是她不容推卸的天命!靈力在獻祭中瘋狂燃燒,
神軀寸寸崩解……最后一眼,
看到的正是那張瞬間褪盡所有血色、目眥欲裂、寫滿無邊恐懼與絕望的年輕臉龐!
他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了毀滅的轟鳴:“阿鳶——?。?!”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我是鳶!曾是這冥界至高無上的主宰!為了終結(jié)那場席卷三界的浩劫,護住輪回根基,
在最終時刻,將自身全部神力與不朽神軀,盡數(shù)獻祭!殘存的最后一點靈識,
裹挾著神軀崩解時散逸的能量,沉入忘川之底,滋養(yǎng)了河岸,化作了這綿延無盡的彼岸花海!
無常范無咎……正是當年那個眼睜睜看著她灰飛煙滅、卻連一片衣角都抓不住的少年謝必安!
他竟為她,舍棄了輪回的可能,甘愿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府,披上這身索魂的玄衣,一等,
就是千萬年!原來他守望的不是花海,
是埋葬在花海之下、早已被他親手送入輪回祭壇的……我!劇烈的震顫從靈魂深處爆發(fā),
席卷了每一寸虛幻的魂體。我癱軟在冰冷的河岸,雙手死死摳進身下濕滑的泥土,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淚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
模糊了眼前那片刺目的血紅花海,也模糊了花海彼岸那個驟然僵硬的身影。是他。
那個名字在喉間滾燙,幾乎要沖破封鎖,帶著血淚嘶吼出來——謝必安!
可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只有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
如同秋風中最殘破的葉子。那些瘋狂涌入的記憶碎片,
帶著毀天滅地的神戰(zhàn)轟鳴、刻骨銘心的低語呢喃,還有最后獻祭時撕裂神魂的劇痛,
與此刻靈魂復(fù)蘇的激蕩狠狠沖撞在一起,
幾乎要將我這具剛剛凝聚不久、脆弱不堪的魂體徹底碾碎!彼岸花在陰冷的風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