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敲響了王猛家的門。
“咚咚咚?！?/p>
敲門聲在安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片刻后，門內(nèi)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以及一個略顯蒼老的女聲：“誰呀？”
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一條縫，一張布滿皺紋、神色有些警惕的臉探了出來。
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嬸，頭發(fā)花白，穿著樸素的舊布衣。
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獸皮，風(fēng)塵仆仆，臉上帶著未刮凈胡茬的陌生男人，大嬸的眼神更加警惕了：“你找誰？”
姜海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柔和一些：“大嬸您好，我找王猛……這里是王猛的家嗎？”
聽到王猛兩個字，大嬸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嘆了口氣，將門又拉開了一些：是王猛家。你是？”
“我是他戰(zhàn)友?！苯５穆曇粲行┢D澀。
大嬸打量著姜海，眼神復(fù)雜，有同情，也有疑惑。
她側(cè)過身，讓開了一條道：“進(jìn)來說吧，外面熱?！?/p>
姜海默默點(diǎn)頭，背著沉重的行軍包，走進(jìn)了這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屋子不大，大概只有四五十平米，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和久未通風(fēng)的霉味。
家具非常簡陋，幾件老舊的木制家具，邊角都已磨損得發(fā)亮。
“小哥，你說你是王猛的戰(zhàn)友？”
大嬸有些疑惑，畢竟這個名字已經(jīng)塵封了十年了。
“是的，他是我的戰(zhàn)友，也是我的好兄弟。”
“你先進(jìn)來坐。”大嬸指了指一張缺了角的板凳，然后快步走向里屋，“我去叫桂芳嫂子，她……她可能睡著了?！?/p>
姜海的心猛地一沉。
桂芳嫂子，是王猛的母親。
他記得王猛說過，他父親早逝，是他母親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當(dāng)年他們進(jìn)入地窟路過康寧社區(qū)，王猛特意回家一趟，給他母親磕了三個響頭，說等他建功立業(yè)，一定讓她過上好日子。
沒想到……
“不用了，大嬸?！?/p>
姜海輕聲道，他已經(jīng)聽到了里屋傳來的微弱呼吸聲。
他慢慢走向里屋的門口。
里屋的光線更加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透進(jìn)些許微光。
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頭發(fā)花白稀疏，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雙眼緊閉。
她蓋著一床有點(diǎn)味道的厚棉被，呼吸微弱，仿佛風(fēng)中殘燭。
這就是王猛日思夜想的母親嗎？
十年前，姜海也見過王猛母親。
那時的她雖然清貧但眼神明亮、笑容慈祥。
而現(xiàn)在……
“桂芳嫂子，醒醒，有人來看你了?！编従哟髬疠p輕推了推床上的老人。
老人眼皮微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
她的眼睛渾濁無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瞎了，已經(jīng)瞎了好幾年了?！编従哟髬鹪谝慌缘吐暯忉?，聲音里充滿了同情，“自從十年前，猛子出事的消息傳來，她哭得太多，眼睛就漸漸不行了。后來又生了幾場大病，身體也垮了，這幾年，都是街坊鄰居輪流照看著。”
姜海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知道，地窟失聯(lián)，對于軍方而言，他們幾乎等同于陣亡。
國家雖然給予了撫恤，但對于一個失去了頂梁柱，又失去了唯一兒子的母親來說，再多的金錢也彌補(bǔ)不了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
“誰……誰??？”王猛的母親聲音沙啞，帶著長久臥病在床的虛弱。
鄰居大嬸柔聲道：“桂芳嫂子，是猛子的戰(zhàn)友來看你了?！?/p>
“猛子……猛子的戰(zhàn)友？”
老人渾濁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亮，她努力地想要支撐起身體，卻力不從心。
姜海快步上前，輕輕扶住她的胳膊。
就在姜海的手觸碰到老人手臂的瞬間，老人原本空洞的眼神突然聚焦了一瞬，盡管她什么也看不見。
她伸出枯瘦的、微微顫抖的手，摸索著，想要抓住什么。
“是……是猛子嗎？”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和深切的渴望，“猛子，我的兒……你回來了？”
她的手，準(zhǔn)確無誤地抓住了姜海的手臂，那干枯的手指，卻帶著驚人的力道。
鄰居大嬸在一旁想要解釋，卻被姜海用眼神制止了。
姜海的眼眶瞬間紅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形容枯槁，雙目失明，卻在第一時間“認(rèn)出”兒子的老人，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頭。
他知道，老人或許是糊涂了，或許是太想念兒子了。
“噗通！”
姜海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床前，堅硬的膝蓋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低下頭，聲音哽咽，帶著無盡的悲傷與孺慕：“大娘，我?guī)趺汀丶伊耍 ?/p>
“我的猛子?！崩先烁闪训淖齑蕉哙轮瑴I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從她空洞的眼眶中滾落。
她看不見，但她能感覺到，那熟悉的氣息，那讓她魂牽夢繞了十年的氣息。
“大娘，對不起……我們回來晚了……”姜海的聲音帶著深深的自責(zé)。
他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從背后的行軍包里，取出了一個冰冷的骨灰壇。
壇身冰涼，卻仿佛烙鐵一般，燙得他手心發(fā)痛。
鄰居大嬸看到骨灰壇，捂住了嘴，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悄悄地退到了一旁，不忍打擾這遲到了十年的“母子重逢”。
“猛，讓娘看看，讓娘好好看看你……”老人伸出顫抖的手，在空中摸索著。
姜海將骨灰壇輕輕地，送到了老人的懷中。
冰冷的壇身觸碰到老人溫?zé)岬钠つw，老人渾身一顫。
她枯瘦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fù)崦腔覊?，仿佛在撫摸著兒子的臉龐，感受著兒子的氣息?/p>
“我的兒，你瘦了……”
“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吧……”
“回家了，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老人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低，臉上卻漸漸綻放出了一絲笑容。
那笑容，帶著滿足，帶著釋然，也帶著一絲解脫。
她緊緊地抱著骨灰壇，仿佛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將臉頰貼在冰冷的壇身上，感受著那份遲來的“溫暖”。
“猛子，娘好想你，娘每天都在想你?！?/p>
“娘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娘一直等著你……”
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緩而微弱。
抱著骨灰壇的手，卻依舊緊緊的，沒有絲毫松懈。
姜海跪在床前，淚水無聲地滑落。
他能感覺到，老人身上的生命氣息，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流逝。
他想開口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只能緊緊地握著老人另一只枯瘦的手，感受著那最后一絲的溫度。
過了許久，老人臉上的笑容愈發(fā)安詳。
她微微側(cè)過頭，仿佛在傾聽著什么。
然后，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說道：“猛子，娘知道你是英雄，娘為你感到驕傲……”
話音落下，她抱著骨灰壇的手，微微松了一下，隨即又緊緊抱住。
一滴渾濁的淚水，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骨灰壇上。
然后，她的呼吸，徹底停止了。
臉上，卻帶著一抹淡淡的，欣慰的笑容。
仿佛做了一個冗長而疲憊的夢，終于在夢的盡頭，等到了最期盼的歸人。
落葉歸根。
魂歸故里。
王猛，回家了。
他的母親，也終于等到了他。
姜海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任由淚水模糊了雙眼。
他知道，老人是在幸福和滿足中離開的。
對他而言，這或許是唯一的一點(diǎn)慰藉。
但心中的悲痛和愧疚，卻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唉……”一旁的鄰居大嬸，早已泣不成聲。
她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姜海的肩膀，“小哥，起來吧。桂芳嫂子……她走得很安詳，她終于等到猛子了。”
姜海緩緩抬起頭，眼神中充滿了血絲。
他看著床上安詳離世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聲，打破了老舊居民區(qū)的寧靜。
姜海眉頭一皺，一股冰冷的殺意，從他身上一閃而逝。
他還沒來得及為王猛的母親處理后事，麻煩，就已經(jīng)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