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安雄雨夜闖入回春堂,塞給我一個滲出黑液的藍布包袱便消失在雨中。
包袱里藏著月島地圖和沾滿銀絲的襯衫——那是閭山法師操縱亡魂的“牽魂線”。
當我冒險登上月島,發(fā)現(xiàn)全村人竟靠吸食外鄉(xiāng)人命延續(xù)壽命。
弟弟被選為祭祀“蛇母”的引路人,舌頭釘著綴滿蛙卵的銀針。為救他,我喝下通靈藥茶,
混入少女隊伍走向青銅巨門后的“撲花園”。門內(nèi)潭底沉棺中,一株巨花扎根搏動心臟,
銀絲如血管般連接著岸邊村民胸口。逃亡時黑貓撞翻香爐,巨花瞬間枯萎。
月島崩塌的三個月后,我們以為噩夢終結。直到支提寺的香火中,
那個腕戴蛇鐲的老嫗對我露出烏黑的牙齦。雨,敲打著福州城青黑的瓦片,
連綿不絕的聲響密密匝匝,像是天地間永無休止的嘆息。
中藥柜特有的沉郁苦香在回春堂里盤桓不散,混合著水汽的微腥,
沉淀出一種近乎凝固的黃昏氣息。我正借著昏黃的燈光,
用微燙的藥酒給最后一包銀針細細消毒,冰冷的金屬在布巾上排列出森然微光。就在這時,
那扇厚重的老木門猛地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哀鳴——“吱呀!”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星,
蠻橫地撞了進來。一個濕淋淋的人影幾乎是滾跌著撲進屋內(nèi),
沉重的腳步聲在水磨青磚地上踏出渾濁的水印。是安雄!他渾身濕透,
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單薄的身形輪廓。褲腳沾滿了暗紅色的泥濘,
濕答答地糊著,那顏色在燈光下泛著不祥的光澤,仿佛他并非從雨中奔來,
而是剛剛從閩江幽深渾濁的江底爬出的水鬼。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如鼓風箱,
懷里死死摟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布料的縫隙里,
正滲出一種粘稠得如同凝固血液的黑色液體,一滴,又一滴,砸在地磚上,
暈開一小圈一小圈詭異的深色印記?!敖恪彼齑絻龅们嘧?,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
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艱難地撈出來,
好……別讓人看見……”他幾乎是痙攣般地把那個濕冷沉重的包袱塞進我下意識伸出的手里。
那包袱觸手冰涼刺骨,沉甸甸的墜手感直透骨髓,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河底淤泥腥氣和某種腐朽的霉味瞬間沖進鼻腔。我心頭一緊,
剛要開口追問,安雄卻像被無形的烙鐵燙到般猛地回頭,瞳孔驟然收縮,
倒映出窗外驟然劃過的一道慘白閃電!刺目的電光瞬間照亮了回春堂外檐下的陰影——那里,
不知何時,竟無聲無息地立著一個枯瘦的人影!一頂寬大的、邊緣破損的竹斗笠壓得極低,
遮住了大半張臉,只在慘白電光的驚鴻一瞥中,
露出一個向下深深彎折的、帶著詭異笑意的嘴角。安雄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瀕死般的抽氣,
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般踉蹌著向后退去,后背狠狠撞上了墻角的藥杵木架。
沉重的銅杵“哐當”一聲滾落在地,發(fā)出刺耳的撞擊聲。在這令人心悸的聲響里,
安雄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最后一句:“別去月島!千萬別——”最后一個“去”字的尾音,
被窗外一道幾乎撕裂天幕的炸雷轟然劈碎!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就在屋頂炸開,
震得窗欞嗡嗡作響。再抬眼時,門外只剩下被狂風卷起的潑天雨幕,白茫茫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了。地上,只留下一道歪歪扭扭、從門外延伸進來的水痕,濕漉漉的,
混合著暗紅的泥腥與那股令人作嘔的腐味,如同一條丑陋的傷疤。
回春堂沉重的木門在我身后合攏,將狂風驟雨的喧囂暫時隔絕。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
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肋骨。我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那個冰涼的藍布包袱仿佛一塊寒冰,緊緊貼在我的小腹。
那股濃郁的、帶著河底淤泥腥臭的腐朽霉味在相對封閉的空間里更加濃烈地彌漫開來,
幾乎令人窒息。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翻涌,快步走向里間診室。燈光下,
我將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鋪著白布的藥案上。解開系得死緊的結,霉味更是洶涌而出,
像一只無形的拳頭砸在臉上,眼前頓時一陣眩暈。里面是安雄那臺視若珍寶的舊相機,
水漬;一本邊緣磨損、同樣被泥水浸透的硬殼筆記本;還有一團濕漉漉、辨不出原色的衣物,
散發(fā)著刺鼻的河泥氣息。相機冰冷沉重,我顫抖著手指掰開儲存卡倉——空的!
里面本該存放他拍攝記錄的卡片不翼而飛。心猛地沉下去。我抓起那本濕軟的筆記本,
封皮幾乎要脫落。急切地翻到最后幾頁——紙頁被粗暴地撕去了!參差的邊緣焦黑卷曲,
殘留著被火舌舔舐過的痕跡,仿佛有人想急切地抹去什么。唯一還算完好的,
是夾在筆記本中間的一張折疊起來的粗糙紙張。展開,是一幅手繪的地圖。
墨線勾勒出閩江蜿蜒曲折的主脈,一條支流如同貪婪的觸手,
深深探入層巒疊嶂的群山陰影之中。支流的盡頭,在重重山影和扭曲水紋的包圍下,
一個孤島的形狀被清晰地標注出來。旁邊,
用暗紅色的顏料(那顏色刺眼得如同干涸的血)寫著兩個令人心悸的大字——“月島”。
下方還有一行細小卻同樣刺目的批注:“屏南界,鄭天師守門”。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鄭天師?那個在屏南一帶縣志野聞中若隱若現(xiàn)、亦正亦邪、據(jù)說精通邪法巫蠱的傳說人物?
安雄怎么會招惹上這種地方?我強忍著不適,拿起那團濕透的衣物。是一件半舊的棉布襯衫,
泥污斑駁。就在我抖開它時,袖口處幾縷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銀光一閃。
湊近燈光細看,是幾根比發(fā)絲還要細的銀絲,黏附在袖口的纖維上。它們并非金屬,
質(zhì)地柔韌而冰冷,閃爍著一種非自然的、幽冷的微光。我屏住呼吸,用鑷子小心地夾起一根,
指尖傳來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寒。銀絲的一端,竟系著半片干枯蜷縮的花瓣,
邊緣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鋸齒狀,如同某種毒蛇森白的獠牙!
“牽魂線……”這三個字像冰渣一樣從我齒縫間擠出,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
這是閭山法師作法時用來牽引亡魂、控制生魄的邪物!尋常人根本接觸不到,
更別說沾染在衣物上!這銀絲,這毒蛇獠牙般的花瓣,
都指向一個陰森詭譎、與死亡為鄰的世界。安雄在月島到底遭遇了什么?
那個斗笠下彎折的嘴角,是否就是所謂的“鄭天師”?后半夜,診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雨聲漸瀝。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如同驚雷,撕裂了這虛假的寧靜。
我?guī)缀跏菗溥^去抓起聽筒。聽筒里沒有預想中的任何話語,只有一片空洞的、呼嘯的背景音。
嗚咽的江風穿過電話線灌入耳中,凄厲得如同鬼哭。就在這風聲里,
一個極其蒼老、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忽不定地摻了進來,
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囈語:“……香……要燒完嘍……回不來嘍……”聲音嘶啞,模糊,
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和絕望。緊接著,“喀嚓”一聲脆響,電話被掛斷,
只剩下單調(diào)而冰冷的忙音?!班洁洁健甭犕矎奈覠o力的手中滑落,砸在桌面上,
發(fā)出一聲悶響。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四肢百骸。香要燒完?回不來?電光石火間,
安雄塞給我包袱時那雙驚恐欲絕的眼睛,那張地圖上血紅的“月島”二字,
還有他最后那句撕心裂肺的警告——“別去月島!千萬別——”——如同破碎的鏡片,
在我腦中瘋狂旋轉(zhuǎn)、重組。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
那半片邊緣如蛇牙的干枯花瓣,此刻正冰冷地躺在藥案的白布上,像一枚來自地獄的印記。
安雄在月島。他深陷險境,危在旦夕。那句“回不來嘍”的囈語,如同喪鐘的余音。
我死死盯著那枚花瓣,如同盯住命運猙獰的獠牙。沒有猶豫,
血液中屬于醫(yī)者的冷靜與屬于長姐的決絕瞬間壓倒了恐懼。我必須去。三天后,屏南水域。
渾濁的江水在連綿的秋雨中更顯湍急,泛著不祥的黃褐色。簡陋的竹筏像一片枯葉,
在水流和我的撐篙下艱難地前行,卻又徒勞地在江心一片打著旋渦的水域徒勞地打轉(zhuǎn)。
渾濁的江水裹挾著枯枝敗葉,不斷沖擊著脆弱的筏身。撐船的老漢姓陳,
一張臉如同風干的橘皮,皺紋里嵌滿了歲月的泥沙和恐懼。他死死攥著竹篙,指節(jié)發(fā)白,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前方越來越濃重、仿佛凝固的灰白色水霧,任憑我怎么催促,
死活不肯再往前挪動一寸。“去不得!月島去不得??!”他聲音嘶啞,
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顫栗,用力搖著頭,稀疏的白發(fā)在江風中顫抖,“那是三姑姑的花園門,
活人進去,死人出來!邪門得很!”他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驚惶,
猛地指向霧氣最深處那片模糊的、如同蟄伏巨獸背脊的陰影,“喏,你看不見,
鄭天師派了巡江的羅剎守著咧!哪個敢靠近?找死??!”“羅剎?”我的心猛地一沉,
安雄地圖上的“鄭天師守門”幾個字在腦中浮現(xiàn)?!熬褪撬锏膼汗?!青面獠牙,
專抓活人填江眼!”陳老漢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仿佛怕驚動霧里的東西,
“聽老漢一句勸,掉頭吧!那地方,沾不得!”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聲音穿透了江水的轟鳴和雨聲的嘈雜,從濃霧深處幽幽傳來。
叮鈴……叮鈴鈴……是金屬鈴鐺的聲音!清脆,冰冷,帶著一種奇異的節(jié)奏,穿透濃霧,
直直鉆進耳膜,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那鈴聲仿佛帶著某種詭異的魔力,讓人心頭無端發(fā)毛。
陳老漢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點血色,嘴唇哆嗦著,
幾乎握不住竹篙:“來……來了……巡江羅剎……聽,鈴聲!是引魂鈴??!
”我猛地撥開筏子前方茂密的蘆葦叢,循著鈴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濃稠如牛乳的霧氣被風撕開一道狹窄的縫隙。駭人的景象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十余條破舊的烏篷船,如同從幽冥駛出的幽靈船隊,首尾用粗大的鐵鏈相連,
在渾濁的江水中詭異地排成一線。每艘船的船頭,都直挺挺地立著一個身影。他們身形枯瘦,
穿著寬大的、繡滿扭曲暗紅色符咒的黑色長袍,臉上戴著猙獰可怖的青面獠牙面具,
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毫無生氣。為首那條稍大的船頭,一個同樣裝束的漢子,
身形格外高大枯槁,正高高舉起一只造型古樸怪異的青銅鈴鐺,以一種緩慢而詭異的韻律,
用力搖晃著。叮鈴鈴……叮鈴……隨著那冰冷鈴聲的每一次震顫,
原本湍急的江面驟然詭異地翻涌起來!不是浪濤,而是大團大團渾濁的水泡瘋狂地涌出水面,
緊接著,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白色翻涌上來——是魚!數(shù)不清的魚!
巴掌大的、手臂長的……各種各樣的江魚,全都翻著慘白的肚皮,密密麻麻地漂浮起來,
瞬間鋪滿了那片水域,如同鋪開了一張巨大的、死亡的毯子!更恐怖的是,
那些死魚圓睜的魚眼中,正有無數(shù)細如發(fā)絲的銀色小蟲,密密麻麻地從魚鰓里鉆出!
它們在冰冷的雨水中瘋狂地扭動、抽搐,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
動作竟詭異地與那催命的鈴聲保持著同步!扭動,抽搐,
再扭動……銀色的蟲群在死魚堆里涌動,形成一片令人作嘔的、閃爍的銀光之海。
眼前的景象超越了所有認知的恐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哪里是什么巡江羅剎?
分明是驅(qū)使尸骸、操縱蟲蠱的邪法!安雄就是被這些東西追到了回春堂?“快!快走!
”我嘶聲對嚇呆的陳老漢吼道。就在這心神劇震的剎那,腳下的竹筏猛地向下一沉!
仿佛有千斤重物驟然掛在了筏底?!鞍 ?!”陳老漢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
渾濁的江水中,數(shù)只腫脹得不成樣子、呈現(xiàn)出死尸般青白色的手,悄無聲息地突破了水面,
如同水草般死死抓住了竹筏的邊緣!那手指浮腫發(fā)亮,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皮膚泡得發(fā)皺,
透著一股濃烈的、江底淤泥的腐臭味??謶炙查g化為求生的本能!
我抄起放在筏上的備用船槳,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離我最近的一只浮腫鬼手狠狠砸去!
“噗嗤!”一聲悶響,伴隨著某種朽木斷裂的聲音。那只手竟被我硬生生砸斷!
斷裂的殘肢帶著粘稠的黑水和扭動的銀絲,飛上半空,又“啪嗒”一聲掉回江里。指縫間,
那些細如發(fā)絲的銀蟲簌簌掉落,在渾濁的水面上扭動了幾下,迅速沉沒。
這短暫的混亂爭取了時間!我甚至來不及看陳老漢的狀況,用盡全身力氣,
將手中的長篙朝著江底堅硬的巖石猛力一撐!竹筏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借著這一撐之力,如同離弦之箭,猛地掙脫了那些鬼手的糾纏,
一頭扎進了前方濃得化不開的白色霧障之中。
冰冷的、帶著濃重水腥味的霧氣瞬間吞噬了一切。身后鈴聲、水聲、陳老漢若有若無的驚叫,
瞬間被隔絕。只有竹筏破開水流的嘩嘩聲,以及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在無邊的死寂中回蕩。不知在令人窒息的濃霧中漂蕩了多久,
前方灰白色的幕布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拉開。霧氣消散。一座孤島,
如同遠古沉睡的黑色巨獸,沉默而陰森地匍匐在閩江中心。嶙峋的怪石構成它陡峭的岸線,
島上覆蓋著濃得發(fā)黑的密林,在鉛灰色的天穹下,透著一股吞噬一切生機的死寂。沒有飛鳥,
沒有蟲鳴,只有江水永不停歇地拍打著島岸的礁石,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回響。月島。
血紅的標記,就在眼前。踏上月島松軟泥濘的灘涂,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爛的肉上,
發(fā)出令人不適的噗嗤聲。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濃重的植物腐敗氣息,
若有若無的魚腥,還有一種仿佛陳年墓穴深處散發(fā)出來的、若有似無的甜膩土腥氣,
絲絲縷縷鉆進鼻腔,黏在喉嚨里。眼前所謂的月島村,
更像一片被時光和遺忘徹底遺棄的廢墟。依山而建的土樓群,曾經(jīng)或許是堅固的堡壘,
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厚重的夯土墻被無數(shù)手腕粗的深綠色藤蔓層層包裹、勒緊,
如同被巨蟒纏繞窒息而死的巨人。那些藤蔓上生滿了尖銳的倒刺,
在陰郁的天光下閃著幽暗的光澤。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失去眼珠的骷髏眼窩,
空洞地朝向江面。就在我踏上灘涂,謹慎地環(huán)顧四周時,幾扇黑黢黢的窗洞后,
似乎有灰敗的影子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旋即又隱沒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沒有聲音,
沒有交談,整個村落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墳墓般的寂靜里。
唯一能證明這里還有“人”活動的,是村落中央那座相對保存完好的祠堂。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稍顯開闊的空地上,如同這片死域的心臟。祠堂的門楣上,
懸掛著一幅已經(jīng)嚴重褪色、邊緣破爛的暗黃色布幡,
上面用濃墨寫著兩個斗大的繁體字——“正順”。正順?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我的記憶。是了!地方志上零星記載過,
南宋末代小皇帝逃亡閩地時,曾賜予一位護駕有功的謝佑將軍廟號“正順”。
難道這月島村供奉的,竟是這位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的將軍?為何會在這與世隔絕的孤島之上?
祠堂沉重的木門虛掩著,一絲微弱的光線從門縫里透出,里面似乎有人。
那股混合著腐敗植物和甜膩土腥的氣息,正是從門內(nèi)最濃郁地散發(fā)出來。我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頭的悸動,伸手輕輕推開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門軸發(fā)出“嘎吱——”一聲悠長而刺耳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驚心。祠堂內(nèi)部的景象,
讓我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正對大門的神龕上,
供奉著一尊我從未見過、也無法想象的詭譎神像。它擁有人類女性的頭顱,面容模糊不清,
帶著一種非人的冷漠。脖頸以下,卻并非人身,而是覆蓋著粗礪鱗片的巨大蛇軀,盤旋扭曲,
一直延伸到神龕深處。最駭人的是它額頭上,竟生著一支尖銳彎曲、如同惡魔般的獨角。
神像的雙手向前伸出,各緊緊握著一只石雕的青蛙,青蛙的眼睛用不知名的紅色顏料點染,
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滴著血淚。這絕非正順將軍!這是邪神!神像前的香案上,
供奉的也絕非尋常的瓜果糕點。那里堆著小山般高的死魚!大大小小,種類各異,
無一例外地翻著慘白的肚皮。濃烈的魚腥味混雜著腐爛氣息撲面而來。
而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所有死魚的眼睛,都被殘忍地剜去了!
只留下一個個黑洞洞的、淌著粘液的窟窿,無聲地朝向闖入者。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滾,
我強忍著嘔吐的沖動,目光死死盯住那堆死魚眼眶中殘留的暗紅血絲和粘液?!巴忄l(xiāng)人,
找誰?”一個陰惻惻、如同砂紙摩擦枯骨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我背后響起!
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對方口中呼出的、帶著腐朽草藥味的氣息。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我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撞上了一雙渾濁得如同泥潭死水的眼睛。一個老嫗。她佝僂著背,
瘦小干枯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綴滿深色補丁的斜襟布衫。
臉上皺紋縱橫交錯,深得能夾死蒼蠅。雞爪般枯瘦的手里,
緊緊攥著一把剛采下不久的、還帶著泥的草藥,葉片邊緣是詭異的鋸齒狀。
最刺眼的是她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戴著一只寬厚的、雕工繁復的銀鐲子,
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扭曲纏繞的蛇形紋路,蛇眼處鑲嵌著細小的、黯淡的黑色石頭。
“我叫阿槿?!彼珠_嘴,露出一個極其怪異的笑容,兩排牙齒竟是烏黑的,
牙齦也透著一股不祥的暗紫色,“八月十五快到了……”她渾濁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
那目光不像看人,倒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三姑姑缺個引路人呢……我看你,
命格合適……”三姑姑?引路人?她的話如同暗夜里的咒語,每一個字都透著冰冷的不祥。
她那只戴著蛇紋銀鐲的枯手,緩緩抬起,指向祠堂側(cè)面的墻壁。斑駁發(fā)黃的土墻上,
貼著一張邊緣卷曲的告示,上面用濃稠的朱砂畫滿了扭曲的符咒。告示正中,
赫然貼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正是安雄!
他略顯青澀的臉龐在粗糙的紙張上顯得格外清晰。然而,
一道刺目的、用同樣鮮紅朱砂畫出的巨大叉號,粗暴地貫穿了他的整個面容!照片下方,
幾行同樣用朱砂寫就的小字,如同凝固的血淚:> 擅攝禁祭,
驚擾神明> 罰為撲花園引路使> 成則赦,敗則飼蛇撲花園!引路使!飼蛇!
這幾個字眼像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腦海!安雄果然在這里!
他被當成了祭祀邪神的祭品!“撲花園……是什么?”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目光無法從安雄照片上那個血紅的叉號移開。
阿槿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引路使……就是替三姑姑去陰間花園摘花的人呀……”她那只枯瘦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如同冰冷的鐵鉗,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你弟弟?
他不行了……陽氣弱,
撐不到開門吉時……但你……”她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貪婪而詭異的光,“你是醫(yī)者吧?
命帶醫(yī)星,通陰陽,活血氣……你替他走一趟,最合適!
”一股陰寒從她接觸的地方瞬間蔓延至全身。就在這時,
祠堂角落里一盞豆大的油燈跳躍了一下?;椟S的燈光將阿槿佝僂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
那影子被拉得極長、極扭曲,隨著燈火的跳動而搖曳不定。就在那扭曲搖曳的陰影頂端,
竟清晰地凸起兩支尖銳的、如同惡魔犄角般的尖角!阿槿的土屋低矮、陰暗,
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蘑菇,深深陷在村落邊緣的泥濘里。一推開門,
那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草藥、泥土腥氣和某種東西緩慢腐敗的酸苦氣味便撲面而來,
幾乎令人窒息。屋內(nèi)幾乎沒有家具,只有一張歪斜的木桌,一張鋪著破舊草席的矮榻,
角落里堆滿了干枯的、形狀怪異的植物根莖和藤蔓。“喝!
”阿槿從一個烏黑的陶罐里舀出一碗粘稠如泥漿、散發(fā)著刺鼻辛辣氣味的黑糊,
不容分說地塞到我面前,渾濁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不容置疑的光,“三姑茶!喝了它,
才能開陰陽眼,看見花園的路!”那碗所謂的“茶”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怪味,
辛辣中帶著濃重的土腥和腐爛植物的氣息。為了安雄,我沒有選擇。我屏住呼吸,接過碗,
仰頭將那粘稠冰冷的液體灌了下去。一股火燒般的辛辣感從喉嚨直沖而下,
瞬間在胃里翻騰起來,緊接著,一股奇異的麻痹感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
視野陡然開始扭曲、旋轉(zhuǎn)!眼前的阿槿、土屋的輪廓都開始模糊晃動,
仿佛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我用力眨了眨眼,再睜開時,
眼前的景象讓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昏暗的光線中,無數(shù)條閃爍著幽冷銀光的細絲,
如同垂死的蜘蛛吐出的絲線,密密麻麻地從低矮的房梁上垂落下來!每一條銀絲的末端,
都粘附著一個模糊不清、半透明的人形輪廓!它們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隨著窗外不知何處傳來的、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叮鈴……叮鈴……”金鈴聲,
詭異地、同步地飄蕩著、搖曳著,如同水草,又如同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
“嗬……”我倒抽一口冷氣,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墻上?!翱匆妵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