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了漁坪村,道路變得曲曲折折,下了幾日小雨,鄉(xiāng)間的土路布滿泥濘??斓酱a頭時,
清風(fēng)拂過山崗,金黃的銀杏樹葉飄拂著落在不遠處的渡船上。這時,陰云籠罩了大地,
灰暗快速地向我追來。那年我十九歲,身穿一套黑色的休閑運動服,
白色的帆布鞋沾滿了黃泥土,肩上挎著背包,獨自乘船去縣城。渡船早出晚歸,
船夫無論晴雨,必守在船頭,等待著南來北往的過渡人。管這渡船的,是我遠房的親戚,
父親曾說,這是你德順爺爺。他瞧見是我,親切地揮揮手說,是小川啊,進城嗎?我點點頭。
他抬頭看看天,說,帶傘了嗎?看這天兒要下雨嘍。帶了,德順爺爺。說話間,
豆大的雨點已經(jīng)打在了我身上,我把背包遮在頭頂上,趕忙躲進船艙。
船艙外煙霧彌漫的群山,兩岸如傘狀的水杉樹,以及清幽的湖水都令我著迷,
但我現(xiàn)在著急趕路,只好與這曼妙的景色擦肩而過。因和朋友相約,去縣城周邊走走,
感受一下城鄉(xiāng)間唯美的秋色,懷著這點期待與盼望,格外地激動。船艙內(nèi)坐著四個婦人,
她們湊到一塊,揮灑著笑聲,這美麗的山城,孕育了許許多多樸素的人,
使得她們的笑聲也格外清脆爽朗。正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起錨出發(fā)時,突然聽到岸上有人喊,爺爺,
等等我。她的聲音很甜,像有溫度一樣,燃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從長椅上站起來,看向岸邊,
一個大概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她背著黑色背包,打著一把小傘,
那小傘被颯颯的秋風(fēng)吹得左搖右擺,仿佛稍不留神,她整個人就會隨著雨傘飄起來。
她身穿藍色的針織衫和藏青色的半身裙,焦急地向我們跑過來,她腦后的馬尾辮一甩一甩,
輕盈地飄浮在空中,像一條帶魚在水中暢快地游著。她接近小船時,膝蓋彎曲半蹲著,
一雙纖細的小手按在大腿上,喘著粗氣,她額前發(fā)絲上掛了幾滴透亮的水珠,
像她的眼睛一樣清澈明亮。微弱的晨光從東山爬出來,映在她紅撲撲的鵝蛋臉上,
宛若峴山上嬌羞的紅楓。此時,她輕盈地跳上船頭,臉上的紅暈淡了許多。不知怎的,
她像一汪清涼的泉水滲入我心底,讓我震顫后呆呆地佇立,似乎把前世的宿慧全用光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兩顆黑眼珠骨碌碌地左顧右盼。她察覺到了我的目光,
漲紅了臉,快速地鉆進船艙。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裝出一副觀賞風(fēng)景的模樣。細雨打在船篷上,
像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德順爺爺在駕駛艙搖響了動力機,我們就聽不見雨聲了。
碼頭從具體變?yōu)槟:?,陰雨天,湖上泛起一層薄薄的霧,如西域舞姬戴上面紗一般,
只能看見遠山的輪廓,山峰和霧霾相互環(huán)繞,像山水畫的重影。船艙內(nèi),
左右兩邊各擺著一條長木凳,女孩兒坐在我對面,她閉著眼睛,靠在船舷上,
如柔荑般的小手在胸前比畫著,我看出來了,那是一段優(yōu)美的舞蹈。
一個很胖的婦人和她并排而坐,此時,已起了一陣鼾聲,那鼾聲三聲輕一聲重,很有節(jié)奏。
當(dāng)重聲響起時,她不自覺地動一下身子,然后,整條小船開始搖晃,女孩兒不為所動,
依然重復(fù)著那段舞蹈。船行至下灘時,雨越下越大,這場雨不像深秋的雨,倒像盛夏的雨。
雨水打在船篷上,咚咚的響聲蓋過了動力機,如同一串串?dāng)嗑€的珠子,
穿過迷霧向著湖面拍打下來。過了一會兒,起大風(fēng)了,風(fēng)把小船刮得搖搖晃晃,
像個不倒翁一樣在湖面上飄蕩著。雨水混著湖水從三面灌進來,船艙內(nèi)已有很多積水了。
這時,我們不能像剛才那么平靜了,慌忙地站起來,全都擠在駕駛艙外,不知如何是好。
德順爺爺關(guān)了動力機,走出駕駛艙,拋錨下碇。然后,他拿出一個紅色的瓷盆說道,小川,
快幫忙把船艙里的積水戽干。我接過瓷盆,掃了一眼眾人,然后把目光定格在女孩兒身上,
她急切而憂郁地望著我,她說,那個……需要幫忙嗎?我用典型的男子漢的語調(diào)回道,
不需要,我能行。誰知那個胖婦人也好心地跟著說,需要我?guī)兔幔?/p>
德順爺爺傴僂著身子站在駕駛艙門前,他咯咯笑了,他說,你站著不要動就是幫他忙了。
剛才,女孩兒柔美且空靈的聲音又一次擊中了我,我好像獲得了某種神秘的力量,
這種力量借助我年輕的身體迸發(fā)出來,不一會兒功夫,我把船艙內(nèi)所有的積水全倒向了湖里。
做完這一切,我把瓷盆放在木凳上,直起腰,接受大家投來的贊許目光。
這件小事兒讓我滿足了虛榮感,當(dāng)我有些神氣地望向女孩兒時,她朝我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那種微笑能化解一切的不真誠,我隨即把頭低了下去。雨停了,霧氣慢慢散去,
陽光從烏云夾縫里擠出來。女孩走到駕駛艙前,她說,爺爺,船可以走了嗎?德順爺爺說,
可以,等我把動力機發(fā)動起來,你是不是著急去城里?女孩點點頭。德順爺爺接著說,
是去親戚家?女孩回道,不是的,去縣城參加舞蹈比賽。接著,德順爺爺自言自語地說道,
舞蹈比賽啊,那好的、那妙的,然后他開始搖動力機。十分鐘后,小船還沒有出發(fā)。
德順爺爺垂頭喪氣地走出駕駛艙,他說,大家見諒啊,今兒沒法走了,船壞了。
有個婦人些許不耐煩,她說道,為什么?剛才不還好好的嘛,還能修嗎?德順爺爺說,
修不好嘍,螺絲松動了,機油漏光了,可能連發(fā)動機也燒壞了。我扭頭看看周圍,果然,
機油流到湖面上,顯出藍黃相間的圖案,它們在湖面上漂浮著,蕩漾著,
像一幅七彩的水墨畫。此時女孩坐不住了,
站起來在船艙內(nèi)焦急地踱步……兩岸的山崖明朗了,快到正午,農(nóng)家升起了炊煙,隔著湖,
我仿佛聞到了香味。岸邊那圓溜溜的柿子像紅瑪瑙掛滿枝頭,點綴了秋的落寞。船無法發(fā)動,
德順爺爺就站在船頭,搖起了船槳,可能為了緩解氣氛,他用老生唱調(diào)喊起來,
老哥哥我要過河,哪個來推我嘛?性情活潑一點的婦人齊聲和道,老哥哥你要過河,
我來推你嘛……接著,是一陣哄笑聲,那笑聲像一顆石子丟進了湖水中,在湖中心蕩漾開。
女孩噗嗤一聲笑了,陽光灑在她臉上,像是生出一朵朵嬌嫩的花兒。
在槳聲、歡笑聲、歌聲環(huán)繞混響中,小船緩緩地向岸邊靠近。二船攏岸后,
德順爺爺露出滿臉謙恭的神情,一再致歉。那些婦人搖搖頭揮手告別,在說笑中慢慢走遠。
我和女孩站在原地,好像失去了方向!其實,我本可以回家,可不知怎的,
她沒走我就還想再逗留一會兒。德順爺爺說,其實她們也沒什么要緊事兒,
隔幾天都會乘船過渡,
貨鋪買些日常用品;去油行榨幾斤菜籽或花生油;或去理發(fā)店做個時興的發(fā)型;手巧一點的,
去花衣鋪子扯上幾塊不同顏色的布料,回家充當(dāng)裁縫,
制成自己喜愛的衣物;如果回程再能帶瓶好醬油,給自己男人帶一壇好酒,
那就占據(jù)了所有做主婦的心了。德順爺爺叨念完,才想起我們。他說,小川,
你去城里做什么?我顯得很隨意地說,沒什么要緊的事兒,去玩兒。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女孩說道,
你呢?哦,你去跳舞比賽,瞧我這腦子,人老了記性不好嘍。說完,
他用右手的食指敲了敲腦袋,輕聲說道,但我記得你,兩年前你從鎮(zhèn)上回來,
手里抱著一個陶罐,頭上戴著孝布,我還記得那天風(fēng)很大,船行駛著,你一路都在揚骨灰。
嗯……旁邊那個女人應(yīng)該是你媽媽吧?女孩點點頭。德順爺爺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們行船的人對于這種事兒是很忌諱的,但那天我望見你這個女娃娃哭得那么傷心,
也就不去管它了。老規(guī)矩啊,舊規(guī)矩啊,都是破規(guī)矩,規(guī)矩也是人定的嘛,
總得有人情味才對。女孩兒把頭低下去,眼睛忽閃著,顯出幼嫩而嚴(yán)峻的神情。
德順爺爺像個說錯話的孩子,立馬轉(zhuǎn)移話題,他問,女娃娃,你比賽是什么時間???
女孩兒說道,明天下午兩點。德順爺爺說,我知道有條山間小路,可以通往縣城,但路程遠,
估摸百來里路,不知道你受不受得??!女孩眼睛立馬變得明亮了,她說,我可以的,
這次比賽對我來說特別重要。德順爺爺說,那好吧,正好我也要去縣城買機油,
你就隨我一起吧,晚上我們到了山頂,就在王婆婆家休息,她可是個熱心腸的老人呢!
女孩兒開心地笑了,她說,謝謝爺爺。德順爺爺看向我說,小川,要一起嗎?我啊了一聲,
仿佛夢游一般。當(dāng)我看向女孩兒時,腦海里想象著她失去親人時的痛楚,
那種傷心的場景仿佛在我耳邊吹響了一支憂傷的曲子,讓我感到悲傷起來,于是,
我不自覺地點點頭。山道崎嶇的小路像一條巨蛇伏在山澗里,女孩兒走得很快,
我和德順爺爺落在了后面。德順爺爺朝她喊,你慢點兒跑,還有很遠的路呢。她回過頭笑道,
沒事兒,你們快跟上呀,那神情儼然如一只歡快的小野兔??斓近S昏時,
云朵像棉花一樣疊在空中,它們帶著金黃,那是晚霞給它們涂上的顏色。
夕陽從樹蔭的縫隙里照進來,落在我們身上,這時我們聽到了流水聲,
接著我們看到了一條長長的瀑布,那高山流水從崖頂澆下來,我們站在崖底向上仰望,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意境。德順爺爺則坐在旁邊一塊巨石上抽起了旱煙,
我用眼神示意女孩過去坐會兒,她羞澀地點點頭。當(dāng)我們一左一右坐在德順爺爺身邊時,
德順爺爺開口問,女娃娃,一起走了這么遠的路,我還不知道你叫啥呢?我也好奇,
便把身子側(cè)過去。女孩兒輕聲地說,韻芯。德順爺爺感慨,韻芯,多好聽的名字啊。
韻芯可能感覺有些渴了,走到溪邊去喝水。她撥開了幾片漂浮在水面上的黃葉,
用雙手捧起一泓清澈的泉水,然后輕輕地低下頭,把泉水送到唇邊,從她指縫間滑落的水滴,
像珍珠一樣落在溪水里。霞光照在她臉頰上,透著一縷緋紅,格外靈動,
她右邊的裙角被溪水浸濕了,自己卻渾然不覺。這時,
我看見小溪對岸的山坡上掛著紅彤彤的柿子。我向女孩喊道,韻芯,你餓了嗎?她點點頭說,
有一點。我立馬脫了鞋襪,把褲腳提過膝蓋,從溪水中趟過去,深秋至孟冬時節(jié),
溪水中像有無數(shù)根冰錐,特別刺腳。到了對岸后,我又快速穿起鞋襪,向著柿子樹奔去。
德順爺爺向我喊道,好小子,多摘一點,這荒山野嶺的,你不摘也沒人摘,
最后還是喂了麻雀、風(fēng)和土壤。當(dāng)我把洗好的柿子遞給韻芯時,她的眼神不再羞澀,
也不像剛見面時那樣模糊,這時,我們?nèi)缤咽熳R的朋友一般,她接過柿子,道了聲謝謝,
然后小口吃起來。晚霞消失了,一群麻雀從頭頂飛過,天黯淡下來。
德順爺爺扔掉了手里的柿子皮,抹抹嘴巴,哼著小曲說道,又該出發(fā)嘍,
天黑之前我們得趕到王婆婆家借宿,明天凌晨我們早點出發(fā),不能誤了韻芯的比賽。
初升的月亮已掛上天際,借著微光,我們?nèi)顺巾斪呷ァ5马槧敔攲Φ匦问煜ぃ?/p>
在前面引路,韻芯排中間,我走最后。韻芯突然問,德順爺爺,為什么王婆婆住在山頂上,
這里還有其他人家嗎?德順爺爺說,沒有嘍,都搬下來了,就她一人還住在上面。前兩年,
政府讓搬遷,她說什么都不愿走,村長沒了辦法,只能隨她去。我說,那她丈夫呢?
德順爺爺說,年輕的時候就死了,因為這事,王婆婆哭瞎了雙眼,一輩子守著那座孤墳,唉,
可憐的癡情女人。韻芯聽得入迷,腳下一滑,跌倒在樹叢里,我忙趕過去扶她,
卻發(fā)現(xiàn)她的右腳被一塊尖石劃傷了。我蹲下想看看她的傷口時,她的腳本能向后縮了回去。
德順爺爺用碎布幫她包扎后,她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在中間,我想跑上去扶她,
但終究沒有行動……月光被遮住了,還好德順爺爺準(zhǔn)備了火把,
那點光亮就足夠支撐我們走很遠的路。晚上八點,我們到了山頂,回頭看時,
夜幕下的山脈形成一條條凹凸起伏的曲線。我們看到了那棟矮小的土坯房,
也看到了瘦小、熱情的王婆婆。三一只老黃狗汪汪吠叫著,德順爺爺趕忙喊道,老姐姐啊,
我又來借宿嘍。王婆婆拄著拐杖從堂屋摸索出來,向老黃狗喊道,
去……去……老黃狗像受了委屈一樣低著頭跑開了?;鸢训墓饬琳障蛩?,
我看見她瘦得像一只猴子,眼窩凹陷,眼睛里露出白色的鞏膜,有些怕人,
韻芯下意識躲在我身后。老婆婆笑了,她說,是德順兒啊,有些日子沒來嘍,還在開渡船?
忙著發(fā)財哦!德順爺爺說,老姐姐您說哪里話,糊口嘛,您也知道,
我這輩子也不會別的營生,只落得個擺弄渡船。這次,兩個小輩同行,路上也免得孤單,
你們來,叫王婆婆。我和韻芯便一起上前喊了聲王婆婆。王婆婆說,一個男娃,一個女娃,
真好哇!來,都進來坐,你們肯定餓了,我去燒飯。韻芯可能看王婆婆說話親切,
也不害怕了,上前說道,王婆婆我來幫你吧。這女娃真熱心,多大了?
十七了……她們在攀談中進了內(nèi)屋。屋里很昏暗,堂屋和廚房各點一盞煤油燈。
王婆婆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手腳特別麻利,不一會兒,一桌子菜已擺上桌。
她又去里屋拿了一壇黃酒,她說,天轉(zhuǎn)涼了,喝一點驅(qū)寒,度數(shù)不高,和甜酒差不多。
德順爺爺給我和韻芯各倒了一碗,韻芯開始有些拒絕,但經(jīng)不住王婆婆一再勸說,
也喝了一小碗。門被風(fēng)吹開,一股強烈的寒流撲面吹進來,我已不覺冷,臉有些發(fā)燙。
在看韻芯時,小臉通紅,秀美發(fā)髻上簪子的吊墜閃著微光,我忙起身去關(guān)門。等轉(zhuǎn)身回來時,
他們已經(jīng)聊開了……這一晚,我當(dāng)了傾聽者。借著酒勁,韻芯也談起了自己,
我方才知道韻芯生父前兩年離世了,母親改嫁,不承想繼父婚后嗜賭成性,
輸了錢常常遷怒母女倆,韻芯跳舞的夢想也從來沒得到過家人支持,自己默默地咬牙堅持著。
在學(xué)校只要有機會登臺表演,她就會力求做到最好。說到動情處,她目光堅定,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