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面劃痕冰刀切割著堅硬的賽道,發(fā)出清冽銳利的嘶鳴,恰似我胸腔中奔涌激蕩的心跳。
眼前這條陡峭的速降賽道,此刻仿佛馴服于我腳下,化作一道銀白閃電。耳畔狂風呼嘯,
卻蓋不過觀眾席上海嘯般的吶喊,那聲音匯聚成一股磅礴力量,推著我向終點線沖刺。
數(shù)字在巨大顯示屏上瘋狂跳動——一個嶄新的世界紀錄誕生了!
狂喜如電流瞬間擊穿四肢百骸,我高舉雙臂,向著那片沸騰的藍色天空發(fā)出無聲的吶喊。
四年磨一劍,只為此刻,只為眼前那越來越近的、象征著冬奧入場券的終點線!下一秒,
腳底冰刀陡然擦過一道肉眼幾不可察的微小凸起,一股不可抗拒的扭力猛地攫住我的右腿。
時間仿佛被凍結成冰,又在一瞬間轟然碎裂。天旋地轉。世界陡然傾覆,
堅硬冰冷的賽道迎面撞來。一聲沉悶、令人牙酸的異響——不是來自冰面,
而是清晰無比地從我身體深處爆開。劇痛如燒紅的鐵釬,兇狠地貫穿了整條右腿,
直刺大腦深處。眼前炸開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隨后又被無數(shù)紛亂刺目的光斑填滿。
我蜷縮在刺骨的冰面上,試圖呼吸,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
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嗚咽?!袄騺啠±騺?!別動!
” 教練杰克那粗糲沙啞、帶著驚惶的聲音沖破模糊的意識屏障,第一個撲到我身邊。
他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按住我試圖掙扎的肩膀,力道大得驚人,那雙慣常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里,
此刻盛滿了從未有過的恐慌?!搬t(yī)療隊!快!”刺耳的救護車笛聲由遠及近,
凄厲地切割著賽場上尚未平息的喧囂。擔架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比賽服傳來。
視野在顛簸中劇烈搖晃,車頂單調晃動的白色燈光,像一只冷漠無情的眼睛?!吧詈粑?,
莉亞,看著我!” 隨車醫(yī)生的聲音緊繃,手指快速檢查著我的腿,
每一次觸碰都引發(fā)一陣抽搐般的劇痛?!拔业耐取?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肺腑,“選拔賽…冬奧…” 混亂的思緒碎片在劇痛中沉浮,
那個剛剛誕生的紀錄,那條近在咫尺的終點線,那張夢寐以求的入場券…冰冷卻堅硬的現(xiàn)實,
正帶著刺骨的寒意,一點點碾碎它們?!俺煽冇行В∧阙A了!莉亞!你拿到了!
” 杰克的聲音緊貼著擔架傳來,他粗糙的手緊緊握住我冰冷的手腕,試圖傳遞一絲力量,
可他的指尖也在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奥犚娏藛??你贏了!你是冠軍!撐住!”冠軍?贏了?
這兩個詞在轟鳴的耳鳴和尖銳的痛楚中顯得如此遙遠而空洞。救護車猛地一拐彎,
車身劇烈晃動。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視線再次被生理性的淚水徹底模糊。
車窗外的世界飛速倒退,霓虹燈光怪陸離地扭曲拉長,如同一個失控的萬花筒。
那片曾托起我飛翔夢想的冰面,此刻卻在記憶中碎裂成無數(shù)鋒利冰冷的棱鏡,
每一面都反射著那瞬間墜落的、無邊的黑暗與劇痛。
2 十字韌帶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頑固,無孔不入,試圖掩蓋一切生命的氣息。
我躺在病床上,右腿被笨重的固定支架牢牢鎖住,沉得像灌滿了鉛。每一次細微的挪動,
都伴隨著骨頭深處傳來的、沉悶而清晰的抗議。母親坐在床邊那把硬塑椅子上,眼圈紅腫,
短短兩天,她眼角的紋路仿佛被刀深刻過,深了許多。她握著我的手,掌心冰涼而濡濕,
指尖神經(jīng)質地顫抖著,一遍遍摩挲著我的手背,仿佛要確認我的存在。門被輕輕推開,
骨科的李主任走了進來,身后跟著拿著厚厚影像袋的助手。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一種閱盡千帆的凝重。他走到床邊,沒有寒暄,
直接抽出幾張巨大的X光片和核磁共振膠片,啪的一聲,干脆利落地插在觀片燈上。
慘白刺眼的光線瞬間穿透那些灰黑色的影像,將骨骼和軟組織的輪廓清晰地投映出來。
房間里死寂無聲,只剩下觀片燈低微的嗡鳴。李主任拿起一支細長的金屬教鞭,
尖端精準地點向膠片上膝關節(jié)區(qū)域一處觸目驚心的、斷裂扭曲的陰影?!袄騺啠憧催@里。
” 他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手術刀劃過皮膚,沒有一絲波瀾,“前交叉韌帶,完全斷裂,
像被扯斷的橡皮筋,斷端已經(jīng)回縮卷曲?!?教鞭尖端移動,
指向旁邊另一處同樣糟糕的陰影,“內側副韌帶,三級撕裂,接近完全斷裂。” 最后,
尖端落在關節(jié)內部一團模糊的暗影上,“半月板,外側桶柄狀撕裂,內側也有嚴重損傷。
關節(jié)腔內大量積血積液。”他放下教鞭,轉向我,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直接,
帶著不容回避的重量:“通俗地說,莉亞,你膝關節(jié)內幾乎所有關鍵的穩(wěn)定結構,都毀了。
”母親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握著我的手驟然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膚里。
“手術方案呢?”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手術是唯一的辦法,
而且是重建手術?!?李主任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們需要用自體肌腱或人工韌帶,
重建你的前交叉韌帶,修復撕裂的副韌帶,處理破裂的半月板。手術本身技術成熟。
”他頓了頓,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評估我的承受力,然后才繼續(xù),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心上:“但是,莉亞,即使手術非常成功,
經(jīng)過最艱苦、最完美的康復訓練…你的膝關節(jié)功能,
最多也只能恢復到支撐正常行走、進行低強度日?;顒拥牡夭健!彼蚯拔⑽A身,
加重了語氣,目光如手術臺上的無影燈般精準地聚焦在我眼中:“重返競技賽場,
滑雪這種對膝關節(jié)穩(wěn)定性、爆發(fā)力、抗沖擊力要求達到極致的運動——” 他微微搖了搖頭,
聲音斬釘截鐵,“可能性為零。你的身體,無法再承受那種級別的力量和扭轉了。強行嘗試,
只會帶來更嚴重的、不可逆的損傷,甚至影響你未來的基本行走能力。”“不可能為零!
” 母親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崩潰邊緣的尖利,她轉向李主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醫(yī)生,求您想想辦法!她才十九歲!那是她的命??!她所有的努力,
所有的夢想都在那冰上!” 她又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力氣大得驚人,淚水終于洶涌而下,
聲音破碎而絕望,“莉亞!你聽見醫(yī)生的話了嗎?命!身體要緊!
媽媽求你了…別拿命去賭那個冰上的夢!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啊!媽媽不能看著你毀了自己!
”我僵硬地轉過頭,目光越過母親顫抖的肩膀,投向一直沉默地站在病房角落陰影里的杰克。
他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像一尊飽經(jīng)風霜的石雕,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繃得緊緊的,
下頜的線條剛硬如鐵。他并沒有回避我的目光,那雙深陷的、鷹隼般的眼睛迎了上來,
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的情緒——是痛惜?是不甘?是掙扎?
還有…一種近乎悲壯的等待?他沒有說話。沒有像母親那樣哀勸,
也沒有附和醫(yī)生冰冷的宣判。他只是那樣站著,沉默地、沉重地注視著我,
仿佛在用全身的力量等待一個答案,一個只屬于我的、石破天驚的答案。
房間里只剩下母親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
以及觀片燈那持續(xù)不斷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微弱嗡鳴。那幾張插在光板上的膠片,
在慘白的光線下,像一張張對我運動生涯的冰冷死刑判決書。韌帶斷裂的陰影,
半月板撕裂的暗痕,如此清晰,如此猙獰,無聲地嘲笑著我剛剛創(chuàng)造的那個輝煌紀錄,
嘲笑著我觸手可及的冬奧夢想。3 夢的重量病房的窗簾被護士拉開了半扇,
正午的陽光像熔化的金子,潑灑進來,刺得人眼睛發(fā)疼。床頭柜上,
那幾張印著“膝關節(jié)韌帶重建及半月板修復術”字樣的手術知情同意書,
雪白的紙張邊緣在光線下顯得異常鋒利。母親坐在陽光里,手里緊緊攥著一支筆,
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目光近乎哀求地膠著在我臉上。而杰克,
依舊站在那片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角落,像一座沉默的山巒?!袄騺?,
” 母親的聲音帶著哭過后的沙啞和極度的疲憊,“簽了吧,孩子。
李主任是最好的醫(yī)生…手術越快做越好。早點開始康復,
以后…以后走路才不會受影響…” 她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卻比哭還難看,
“咱們…咱們還可以做別的,好不好?你那么聰明,
做什么都能…”她的話被一陣突兀的、帶著金屬摩擦聲的移動打斷。我撐著床沿,
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坐直了身體,固定支架撞在床欄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
劇烈的疼痛從膝蓋炸開,眼前瞬間發(fā)黑,冷汗立刻浸透了額發(fā)?!袄騺?!
” 母親驚呼著要撲過來扶我。我抬手阻止了她,咬著牙,大口喘息著,
等那陣眩暈和劇痛稍稍退潮。目光死死釘在陰影里的杰克身上。“杰克,” 我的聲音嘶啞,
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告訴我實話。如果…如果我不做這個手術,
用最狠的止痛藥,打最硬的固定,用命去頂…我能站在冬奧那條賽道上嗎?
哪怕只有一次滑下去的機會?告訴我!”母親倒吸一口冷氣:“莉亞!你瘋了嗎?!
”杰克的身體明顯震動了一下。他環(huán)抱在胸前的雙臂緩緩放下,
整個人從那片陰影里向前邁了一步,站到了刺眼的陽光邊緣。他的臉完全暴露在光線里,
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寫滿了掙扎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他看著我,
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得像要穿透我的靈魂,沉默持續(xù)了漫長的幾秒鐘。病房里靜得可怕,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母親壓抑的抽泣。終于,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
卻像重錘砸在凝滯的空氣里:“能?!?一個字,斬釘截鐵。
母親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杰克!你怎么能…”杰克沒理會她,目光依舊鎖著我,繼續(xù)道,
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前提是,你愿意承受的東西,
會超出常人想象的極限。那不是訓練,莉亞,那是在燃燒你的骨頭,
透支你未來所有行走的可能。每一步滑行,都可能是你最后一步。每一次沖擊,
都可能讓那塊脆弱的關節(jié)徹底崩潰。你面對的,將是無時無刻、鉆心蝕骨的劇痛,
即使有藥物壓制,它也會像跗骨之蛆一樣啃噬你,讓你在夜里無法入睡,
讓你在清醒的每一秒都想放棄。”他向前又走了一步,離我的病床更近,
目光灼灼逼人:“告訴我,莉亞·卡特,你的夢想,它有多重?重到讓你愿意用余生的健康,
用可能永遠無法再自如奔跑跳躍的雙腿去交換?
重到讓你愿意去賭一個幾乎渺茫的、在巨大痛苦中滑向終點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