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就學劍?掌教說我福禍相依
天機閣長老在雪夜山道上發(fā)現一名凍僵的幼童。
孩子懷中的殘破劍譜,竟寫著“云逍子”三個血字。
掌門收徒的第二天,那本沾血的劍譜忽然無風自翻。
三歲孩童竟看懂了第一頁的劍訣。
十歲不到就擊敗入室二十年的師兄。
全派都在盛贊天降神童之時,只有掌門憂慮地皺緊了眉頭。
朔風如刀,粗暴地撕扯著天機閣護山云霧的厚重簾幕,卷起刺骨的雪粉,沒頭沒腦地抽打在崎嶇逼仄的山道上。夜色已深墨,唯有山巔“知命殿”幾點飄搖的燈火,仿佛天地間僅存的活氣,倔強地與這無邊的寒寂抗衡。
山路拐角處的青石旁,蜷縮著一小團暗影。
天機閣大長老蘇星河須發(fā)已積了薄雪,他緊了緊身上的舊棉袍,精光內斂的眸子銳利地掃過那團異常的陰影,腳步一頓。風雪聲灌滿耳朵,某種微弱的、有別于風嘯的抽噎般的輕響卻頑強地鉆入他耳中。
不是山魈野獸。
他快步上前,幾步便到近前。那團陰影微微動了動,風雪之下,竟是個幼童。不知已蜷了多久,小小的身體覆蓋著一層不自然的、即將被新雪覆蓋的白霜。孩童臉埋在臂彎里,露出的細弱脖頸和后腦已是青紫,凍得狠了,連哆嗦都已沒有力氣,只余那胸腔深處細若游絲、帶著瀕死鈍感的微弱氣聲。
蘇星河心口像是被誰狠狠攥了一把。他俯身,探出手指迅捷搭上孩童冰冷發(fā)硬的小手腕。脈息微弱如垂絕的風中燭火,幾乎感覺不到。蒼老的手小心拂開孩童頸肩的積雪,指尖觸及冰涼的皮膚,那觸感讓他心頭又是重重一沉。
“老天真會折騰人……”老人低語一聲,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一把扯開自己那件磨得半舊的厚棉袍子前襟,粗糲的手掌輕柔又迅捷地將這瀕死的、凍得像塊寒冰的孩子整個裹進了自己猶帶溫熱的懷中。那份冰冷隔著他單薄的中衣砭人肌骨,幾乎凍得他也一個激靈。
孩子懷里塞著東西,硌著蘇星河的前胸。他護著孩子轉身欲行,眼角余光掃過孩子緊抱的胸口。
露出來的是一角薄薄的、顯然極為古舊的皮料。那皮料邊緣破損,有著刀劈火燒般的慘烈痕跡。深褐色的污跡——蘇星河在江湖風雪里浸淫大半輩子,一眼便斷定那是干涸凝滯的、沉暗發(fā)黑的血跡——幾乎浸透了整角皮料。
蘇星河心頭重重一跳。什么物件?值得一個這般幼小的孩童在生死攸關之際死死抱著?
風雪撲打得人睜不開眼。容不得細想,老人真元鼓蕩,寬厚的棉袍將懷中的小冰坨更緊地裹住,身影一掠,幾個呼吸間便已消失在漫天的風雪里,只留下原地一個小小的雪窩。
天機閣,“問心堂”。
四盞長明燈靜靜佇立在堂內四角,溫暖的、帶著奇特凝神香氣的火光穩(wěn)定地跳躍著,終于驅散了糾纏不散的寒意。白宣玉榻邊,小小的孩童被幾層厚軟暖和的云錦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恢復了幾分血色的、過分安靜的小臉。
孩子的體溫恢復了,但并未醒來。稚嫩的臉上帶著一種讓人心揪的疲憊。
那本古舊的殘破冊子,此刻靜靜置于堂中一方通體溫潤的墨玉長案上。它太薄了,不過十幾頁,質地非絹非紙,呈現出一種灰撲撲的、歷經歲月侵蝕甚至烈火焚燒的韌性與滄桑感。斑駁的深褐色血痕如同丑陋的藤蔓,死死攀附在封皮和頁緣。
坐在案首主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天機閣掌教真人——道玄。他一襲素樸的月白道袍,眉眼間蘊著山川般的沉穩(wěn)與洞察世事的澄澈。此刻,他那雙能洞悉天機的眼睛正凝注于那本攤開的冊子首頁。
冊子首頁的右側,三個字猶如沾著心頭血刻上去——云逍子。筆力遒勁狂傲,每一道折筆都帶著玉石俱焚、孤絕慘烈的氣韻,直欲穿透那古舊堅韌的皮紙。鮮血浸染后的干涸痕跡,更賦予了這三個字一種令人心悸的詛咒般的沉重。
道玄的目光緩緩掃過案前肅立的幾名核心長老,聲音聽不出波瀾:“‘云逍子’……諸位長老,此三字,可曾聽聞?”
大長老蘇星河眉頭緊鎖,仿佛在記憶深處用力翻找著銹跡斑斑的角落。三長老玄機子,一位向來沉默寡言,但每次開口都切中要害的灰袍老道,眼中也罕見地流露出思索與一絲更深沉的茫然。眾人相互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迷惑與凝重。
無人聽說過。
此物出現在一個瀕死的三歲幼童懷中,本身就是一道詭異的、充滿不祥氣息的巨大謎題。來歷、用意、血字的警示、背后的仇讎……皆是未知的陰影。
“劍譜,”三長老玄機子終于開口,聲音干澀低啞,打破了大堂內的沉寂,“以古紋秘語混雜著極為基礎的先天劍行脈引路圖寫就……殘破至此,前面缺頁應是至關重要的總綱起始,只余支離的后續(xù)招引與行氣路徑。”他布滿老人斑的手指點在冊子首頁那些怪誕扭曲的符號與人體經絡的簡易圖案上。“首篇之名……”老人的目光滑過那血字下的三個更小的古篆,“謂之‘天光乍破’……名字霸烈至極?!?/p>
道玄沉吟片刻,目光投向白玉榻上沉睡的孩子:“此子……身世如謎,福禍難料。然既懷‘云逍子’之宿名,又已踏過天機閣山門……冥冥之中自有牽連。”他語氣低沉卻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仿佛每個字都引動堂內長明燈火焰微微搖曳?!啊艘蚬?,我們天機閣,承了?!?/p>
他站起身,目光環(huán)視諸位長老,最終落在那本殘破血譜上:“即日起,此子為我天機閣第九代關門弟子,賜名……”
掌教的目光似乎穿透重重空間,又落回榻上那懵懂無知的小臉?!啊棋??!?/p>
寒風似乎隔著厚重殿門,輕輕嘆息了一聲。
時間無聲流淌,眨眼已是第二日。
幾劑溫和卻蘊含珍貴藥力的靈湯被小心哺入云逍腹中,道玄更是親手催動一縷至精至純的真元,如同最溫暖靈巧的手指,輕柔地梳理開孩童體內幾處被凍氣郁積的經絡關節(jié)。他那小小身體內沉滯的、屬于死亡邊緣的陰寒,終于被徹底驅散,生命的光澤重新覆蓋了生機。
陽光透過高高的雕花窗欞,濾下斜斜的光柱,細小的微塵在其中無聲浮沉。
云逍小小的身體裹在厚軟的云錦被里,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
那是一雙怎樣懵懂的眼睛啊。干凈得如同山巔終年不化的新雪,尚未沾染任何塵世塵埃的純粹。
他醒了。沒有哭喊,沒有驚惶,只有長久昏迷后的茫然。小小的腦袋在柔軟的軟枕上轉了轉,陌生的大殿,跳躍的長明燈火焰,幾張同樣陌生、表情各異的老人面孔映入眼簾。
掌教道玄坐在床榻邊的蒲團上,神色平和如古井無波。大長老蘇星河和幾位核心長老則靜靜侍立一旁,目光都落在這個剛剛脫離生死邊緣、來歷詭異的小生命身上。
“醒了?”蘇星河聲音放得比安撫受傷小獸還要輕緩溫軟幾分,蒼老的臉上努力擠出最大程度的和藹笑容,“孩子,別怕,這是在知命殿。我們把你從雪窩里帶回來的?!?/p>
小家伙黑黝黝的眼珠動了動,望著蘇星河的笑臉,似乎在努力理解這番話。他沒出聲,小手在被子里微微縮緊。
就在這時——
那本置于遠處墨玉長案之上的殘破血譜,無風!自動!
“嘩……嘩啦啦……”
薄而堅韌的皮頁,極其突兀地、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極其珍重小心地捻動,一頁接著一頁,自行緩緩翻動起來!動作帶著一種既滯澀又渴望的節(jié)奏,如同掙扎著要從歲月的泥潭中浮起頭顱的溺水者。
皮頁摩擦過空氣,發(fā)出如同枯葉墜地,又似老舊門軸碾軋的細微聲響。陽光落在其上,映照得那些干涸的血痕和扭曲的文字發(fā)出幽沉詭譎的反光。
大殿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方才蘇星河刻意營造的溫和氣氛如同被狂風卷走的碎紙片,蕩然無存。所有人的目光——侍立道童的驚恐,大長老蘇星河難以掩飾的震愕,幾位長老驚疑中更深的凝重,全都死死鎖住了那本自行翻動的殘譜!仿佛那不是一本書冊,而是一頭被封印千年、突然蘇醒欲撲的兇獸!
只有掌教道玄,那張古井無波的面龐上沒有任何驚色。他深邃的目光瞬間銳利如刀,穿透空氣,牢牢釘在案幾上翻飛的古冊,又倏然回轉,像兩道凝聚了歲月之重的有形之物,落在了榻上那懵懂的孩子身上。
云逍似乎也被這細微又奇特的聲響吸引。他艱難地、像是第一次使用自己這小巧脖頸般,扭過頭,費力地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視線終于勉強找到了目標——墨玉案上那本正在自己翻動、書頁間仿佛流淌著古舊血光的冊子。
時間如同粘稠冰冷的蜜糖。詭異的翻頁聲持續(xù)著,帶著一種緩慢卻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終于,那冊子翻到了第一頁,“啪嗒”一聲輕響,在仿佛凝固成鐵石的寂靜中蕩開,停止了。
翻頁停止的位置,正是那血字“云逍子”下方,繪制著扭曲的古紋符號與簡易人體經絡運行圖的“天光乍破”第一篇。
沒有人說話。
云逍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攤開的一頁之上。他那雙純凈得近乎空洞的眸子,緩緩地、在那密集而怪誕的符號圖錄間移動,毫無阻礙地移動。像一個久經訓練的老學究在默讀自己熟悉的文字,又像一個懵懂嬰兒第一次被線條吸引。
道玄的目光,始終鎖在那小小的臉上,捕捉著那雙干凈瞳孔中細微到極致的變化。
蘇星河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強壓著翻涌上來的駭浪,聲音比剛才更輕,帶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面對未知的細微顫抖:“孩子,你……你在看什么?認得那些……字畫么?”
云逍的小嘴微微張合了一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小小的、蜷在被子里的手指,仿佛有某種極其微弱的本能驅動,極其緩慢、試探性地蜷曲又松開,模仿出一種……不是握著玩具的虛握,更像是在無形之中,抓握著一柄無影無形的細窄劍柄的姿態(tài)?
他的眼神極其專注。
這專注,襯著滿堂頂尖修行者投來的、混雜著震駭、審視與隱然警戒的目光,顯得如此違和,如此……妖異。
時光如天機峰頂縹緲的流云,靜默而恒定地推移。
山間的清風拂過新綠的枝葉,卷起淡淡的草木清氣;午后的蟬鳴此起彼伏,奏著只屬于盛夏的單調樂章;寒來暑往,經卷閣厚重的藏書被小心取出翻動,又在暮鼓聲中安靜歸位……
日復一日的宗門生活,在知命殿高聳的木梁與云氣繚繞的回廊間,如檐下的滴水般規(guī)律而平淡。
唯獨那一方屬于“云逍子”的小小院落里,日子流動得像山澗溪流下奔突的光影。
云逍像是被某種無形而強大的絲線牽引。自那日于墨玉案前凝望殘譜無師自通地擺出了一個指訣的姿態(tài),他便被掌教道玄留在身邊親自課業(yè)。每日的功課不再只有那些玄奧難懂卻字字珠璣的基礎引氣法訣,更多了無數形態(tài)各異的動作。
沒有劍。掌教要求他雙手平伸,掌心向上,雙臂與肩同高,站如生根的古木,一站便是整個時辰。灼灼烈日下,汗水從他那尚顯稀疏軟細的發(fā)間流下,滑過稚嫩的額頭、鼻尖、下巴,最終在小小的下巴上匯成滴,砸在腳下的石板地磚上。
“手不可搖動分毫!身如磐石!氣凝指尖!”掌教道玄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中響起,沒有一絲波瀾,卻如無形的重錘壓在云逍肩頭,“身與意合,意隨劍行!此乃‘起手天光’根基之‘磐石松態(tài)’,須磨其躁性,定其心神!”
小童咬著蒼白的下唇,濃密的黑睫被汗水浸濕,黏成幾綹。胳膊腿都控制不住地開始打顫。那痛與酸順著骨骼無聲尖叫,直要鉆到骨髓里去。
旁邊侍立捧巾的小道童看得心尖兒都跟著揪了起來。這種近乎酷刑的“鍛體筑基”,即便是入門數年、筋骨強健的弟子也需咬牙支撐。而他面前的,只是一個連走路都不太穩(wěn)當的稚齡幼童!
然而令人心顫的是,云逍從未哭鬧。那雙純凈眼眸中,似乎燃燒著一種遠超于痛苦的執(zhí)著。
這種詭異的天賦并未因他的年幼而有絲毫打折。那些只有年長弟子在苦修后,于掌教親自講解引氣口訣后、方才能在識海中艱難捕捉到一絲微弱的“氣感”,對于云逍卻像呼吸空氣一樣自然。
道玄為他講解宗門最粗淺的引氣基礎《靈臺方寸經》時,只要第一遍念完,小童那清澈懵懂的眼睛里,便會浮現出一種“明白了”的光澤,像是陽光穿透深潭,直達水底。隨即盤膝而坐,無需任何刻意引導,周身便會自發(fā)氤氳出一層薄薄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清透氣場,仿佛整個人與天地間的某種律動隱隱共鳴。
每當這時,掌教道玄的眸光便會變得極其幽深,那份沉重,幾乎要壓塌知命殿的飛檐斗拱??粗o坐入定的孩子,如同注視著一塊被命運洪流推送到眼前的、閃耀著絕世光芒卻又布滿裂紋的璞玉。那光芒是恩賜,裂紋之下隱藏的,卻可能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他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
寒暑交替,云逍的個頭開始抽條,漸漸脫去嬰兒肥。
宗門內的議論像山澗里悄然漫漲的水,無聲無息地浸潤每一個角落。
膳堂里,蒸騰的水霧和飯食香氣混雜著低語。
“瞧見沒有?又是小師弟!那步法走樁,練氣坪上走了三個月?才三個月?。》€(wěn)得像我老周打了二十年鐵的下盤!嘖嘖……”一個負責采買的師兄端著大海碗,擠在長凳上,壓低了嗓門,用粗短的手指比劃著。
鄰座的師姐立刻接話,帶著唏噓:“何止步法!聽說前兩天經卷閣外的演武石試招,三長老讓他展示一下剛學的‘流云掌’基本發(fā)勁,‘啪’一下!哎喲喂,嚇死人,那半尺厚的磨盤青石上面給印了個淺淺的小手印兒!他才七歲半吶!這氣勁是怎么練的?”
“天生的!”有人下了定論,語氣里是藏不住的羨慕,也混雜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敬畏,“咱們這些人苦哈哈地熬著,比不上人家娘胎里帶的福氣!”
“福氣?”旁邊一個稍顯沉穩(wěn)的中年弟子輕輕放下木箸,眉頭微蹙,“我看未必全是好事。你們沒留意掌教真人的神色?每次小師弟有所精進,他老人家眉頭反而鎖得更緊一分……‘福禍相依’,聽過沒?”
閑言碎語飄過深院高墻,也被刻意或不經意地傳入云逍耳中。然而孩童的心,似乎天生被一層堅韌奇特的紗幔籠罩著。那些關于“神童”、“妖孽”、“是福是禍”的議論,落入他耳中,激不起絲毫漣漪。
他單純而快樂地活著。
宗門小徑旁新發(fā)現的一叢奇異的、帶著淡藍色斑點的野花;山后崖壁石縫里奮力開出的幾朵小得幾乎看不見,卻像燃燒著金色小火焰的小花;偷偷爬上藏經閣旁那株虬結的、據說是開山祖師親手植下的老梅樹最高枝頭,只為摘下那枝開得最盛、香氣也最烈的梅花帶回去插在掌教師父案頭……
他對這些新奇的、美麗的、香噴噴的小東西,傾注了最原始、最鮮活的熱忱。這發(fā)自本能的探索與熱愛,成為枯燥甚至痛苦的修煉日子里,投射進他小小世界最絢麗的光。
那份天縱之資帶來的沉重宿命,暫時還未投射到他澄澈的心湖深處。
深秋時節(jié),金風送爽,卻也帶來一絲入骨的蕭瑟寒意。天機閣后山,一處遠離主殿喧囂、依著靈泉崖壁開辟出的古拙石坪——“礪劍坪”。
云逍已經長高了,身量修長,像一株正在猛力抽節(jié)的青竹,只是面龐仍帶著稚氣,眼神清亮得如同被新雨洗過的晨星。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道童短褐,褲管卷到小腿,赤著腳,靜靜地站在石坪中央。
他的對面,是王洪王師兄。
這位在經卷閣已默默值守了二十年的中年師兄,早已邁入沉穩(wěn)的內門弟子行列,修為扎實,一柄長劍浸淫數十年,劍走沉穩(wěn),內蘊剛勁,是年輕弟子心目中可靠的長輩。他那張平日總帶著敦厚笑意的臉,此刻在熹微晨光里顯得有些緊繃,眼神復雜地看著十步之外那個靜靜佇立、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跑的少年師弟。
石坪邊緣,早已遠遠近近站滿了人。內門弟子、核心弟子,甚至幾位平日甚少踏足此地的長老,此刻也都悄然佇立在晨風和薄霧里。蘇星河站在最前方,灰白的眉毛擰著,目光緊緊鎖在場中二人身上。
“小師弟,”王洪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鄭重,“‘歸一劍訣’首式‘返璞歸真’,要領已悉數告知于你。此非游戲,我……亦當全力施為。你要當心了。”
話音剛落,王洪身上的氣勢陡然一變。那份敦厚感驟然剝落,一股沉凝如山岳,卻又隱隱透出鋒銳之意的氣息瞬間籠罩住整個石坪。他并指如劍,起手竟是以指代劍,直取中宮,劍意瞬間凝練,一指向著云逍當胸刺出!速度不算快,卻帶著一種不動則已、動則一往無前的磅礴氣勢!
“歸藏正劍·裂石!”他沉喝一聲,指尖真元流轉如實質,竟帶起了低微的破風聲!這一指之力,足以點碎尋常山石!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目光死死盯在場中那小小的身影上。
云逍站著沒動。
直到那一指裹挾著沉雄力量即將觸及胸口衣襟的剎那!
仿佛只是一瞬。不,簡直像一片枯葉被突如其來的勁風卷起、翻轉!
少年的身體驟然做出一個幅度極小、卻快得不可思議的擰轉側身,同時右手不知何時已并成劍指,沒有帶起絲毫氣勁,不帶絲毫人間煙火氣。那纖細的指尖,卻精準無比地、如同預先演練了千萬遍一般,輕輕點在王洪迅疾刺來的手腕“神門穴”側后半寸!
“啪?!?/p>
一聲極輕微、如同拂去一點塵埃的輕響。
那蓄滿沉雄勁力的一指,如同被某種無法抗拒的自然規(guī)則引偏了方向,連同王洪整個人蓄勢前沖的姿態(tài),都隨之微微一滯。所有的凝聚感、鋒銳感,在電光石火間消散得無影無蹤。他那穩(wěn)如磐石的下盤步法,像是踩在了最滑膩的冰面上,竟不受控制地朝前一個趔趄!雖然只是踉蹌了兩步便強行穩(wěn)住,但那份突如其來的失控感,卻讓石坪周圍響起了難以壓抑的、混雜著震驚與難以置信的倒吸冷氣之聲。
死寂!
剛剛還緊張得只剩下風的石坪,此刻陷入一種被凍結般的死寂!
王洪臉上所有的血色瞬間褪盡,他猛地站穩(wěn),低頭,死死盯著自己方才被點中的手腕處。那感覺清晰無比:并非多么強大的力量,也并非被截斷穴位,而是在力量爆發(fā)、舊力已去新力未生的那個微妙到難以言傳的間隙,被一柄最細最薄的尖刀,點中了承力的筋絡末梢!力道傳遞瞬間如泥牛入海!
云逍已經收回了手指,又站回了原地,依舊是那副赤足白袍的安靜樣子,甚至連呼吸都未曾亂上半分。他剛才的眼神甚至沒有太多專注決然,反而帶著一種仿佛剛剛嘗試了一件有趣的新玩具般的、有些懵懂的明亮好奇。
“王師兄……”云逍看著王洪僵硬的臉,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聲音還帶著孩子的柔軟,“剛才……那樣對嗎?師父說那個……就是像小石頭掉進水里打了個轉兒,就沒了力氣的地方……”
“嘩——?。?!”
石坪周圍的寂靜徹底被點燃!壓低的驚呼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瞬間匯聚成巨大的聲浪!
“看清了嗎?剛……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王師兄的裂石指……被……破了?被小師弟這么一指……破了?!”
“‘歸一劍訣’!這是‘歸一劍訣’首式‘返璞歸真’中的‘點石止浪’!點的是勁力傳遞的薄弱經絡!以微破宏,以巧解力!”
“他才入門幾年?!‘歸一劍訣’才學了多久?!王師兄沉浸其中二十年??!這怎么可能……是……是碰巧?”
“一次是碰巧!那等時機把握!那等精準!你告訴我這是碰巧?!”
“神童!簡直是生而知劍的絕世神童!”
“上蒼眷顧我天機閣啊!”有人已然激動得聲音發(fā)顫。
山呼海嘯般的贊譽,如同溫暖的潮水般涌向石坪中央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
然而就在這片贊美與驚嘆交織的聲浪中,一個蒼老、沉重、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清晰地壓過了所有喧囂:
“夠了!”
道玄真人不知何時已立于礪劍坪入口的石階之上。素白道袍被秋風吹拂,神色卻如亙古不化的雪峰寒冰,沉冷得令人心悸。他那雙仿佛能映照天機流轉的深眸,此刻沉沉地釘在云逍身上——在那張因懵懂和些微失措而顯得格外稚嫩的臉上——又緩緩掃過激動亢奮的弟子長老們。
那些洋溢在臉上的興奮和狂喜,在這道目光下,如同被潑了冰水,瞬間僵硬、冷卻,繼而化作無聲的敬畏與迷惑。
知命殿再次回到了它應有的肅穆沉寂之中,空氣粘稠得如同凍結的冷油。
弟子和長老們垂手侍立,目光在掌教那張風雨欲來的沉凝面龐和依舊帶著幾分茫然懵懂的小弟子云逍身上無聲來回,心頭仿佛壓上了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碑。
掌教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卻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每個在場者的心頭。
“天賦驚人?”他緩緩開口,目光終于離開云逍,環(huán)視眾人,那眼神里沒有喜色,只有一種近乎沉重的悲憫,“福星高照?”
短暫的停頓,如同風暴前的死寂。
“天道有衡,物極必反!今日驚才絕艷之姿,焉知非是劫火焚身之前的璀璨光華?是前生孽債?是未償之詛咒?是他人苦尋千載亦難得一刻的恩賜,還是……”掌教的目光最終落回云逍那張干凈稚嫩的臉上,聲音陡然變得更加低沉,“……災殃的化身?”
大殿寂靜,唯有掌教的聲音如金石相擊,錚然回響:“過慧易折,過剛易摧!福既登極,禍必踵至!”
云逍站在大殿中央那片被陽光切割得涇渭分明的光暗交界處。周圍的空氣像是凝結成了無形的壁障,師父方才那些沉重如萬鈞之言——什么“劫火”、“孽債”、“禍踵”——對他而言,宛如隔著千重山萬重霧的風聲,能聽見些許奇異的音調,模糊地感知到一種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氣氛,卻完全捕捉不到其內在洶涌翻騰的、真正的驚濤駭浪意味著什么。他本能地仰著那張猶帶嬰兒肥的小臉,清澈見底的大眼睛眨巴著,里面盛滿了純粹的不解。師父怎么皺著眉?是因為師兄們練劍不夠努力,讓他生氣了嗎?
一絲極細微的破風聲擦過耳際。
云逍小小的耳朵微微一動,幾乎是同一瞬間,他那雙茫然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倏地迸出一絲純粹屬于小獸捕捉到新奇玩具的光彩。他下意識地朝殿門方向偏了偏頭。
一道微弱的金色光影,正從殿門外那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天光與繚繞的白色山嵐交織處,極其優(yōu)雅地飄掠進來。
是一只小小的金翼鳳蝶。
那薄而堅韌的雙翼在殿內散射的光線下流動著絲綢般的光澤,翅膀邊緣勾勒著一圈耀眼的金線,在昏暗的大殿背景中劃出一道如夢似幻的、忽上忽下的流光軌跡,輕盈得沒有一絲重量。
周圍的凝重與沉肅,長老們屏住的呼吸、弟子們僵硬的姿態(tài),一切都被孩童眼中這只小小的、飛舞的精靈徹底覆蓋了。什么“災殃”、“福禍”,統(tǒng)統(tǒng)比不上眼前這只翅膀鑲著金邊、像是從最瑰麗夢境里飛出來的小蝴蝶。
掌教道玄的聲音還未散盡,他那沉若深潭、蘊藏著無盡憂慮的審視目光也尚未從云逍身上移開。
然而,那小小的、本應在這沉重壓力下僵直的身體,卻極其突兀地動了。
沒有任何征兆。
云逍忽然踮起那雙赤著的小腳丫——腳下的石磚泛著清幽的涼意——他的身體微微前傾,是那種捕捉稍縱即逝獵物時才會有的專注姿態(tài)。他朝著那只翩躚的金色鳳蝶飄落的方向,伸出右手。
那只小手五指微張,伸向虛空,細瘦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緊繃。指縫間,陽光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小小的掌心向上攤開。那動作里沒有成年獵手捕捉蝴蝶時的機敏迅捷,反而透著一種孩子氣的、近乎天真的篤定——好像那只美麗的蝴蝶就應該理所當然地、輕盈地停落在他小小的掌心里。赤足無聲地點在冰涼的光滑石磚上,身體凝成一個極安靜、極純粹又極固執(zhí)的、定格般的姿態(tài)。
掌教道玄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憂思,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他看著孩童眼中那與周遭沉郁氛圍格格不入的、不染塵埃的明亮和專注,那只執(zhí)著伸向虛幻美麗的小手……那殘譜上猙獰的血字“云逍子”仿佛在無聲地灼燒、咆哮。
金蝶盤旋著,最終沒有落下,沿著來路穿過殿門,再次融入外面那片被夕陽點燃的流金光暈之中。
云逍踮著腳尖,依舊固執(zhí)地伸著小手,小小的身影仿佛凝固在追逐那消失光芒的姿勢里,遺落在殿內漸漸暗淡的光影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