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金海灣休閑會所”的霓虹招牌淋得一片模糊，
紅紅綠綠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流淌，像是打翻了一盒廉價顏料。
我?guī)缀跏前胪瓢刖偷乇煌掳娹M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一股濃郁的空氣清新劑混合著廉價香薰的甜膩氣味猛地灌進鼻腔，
瞬間蓋過了外面雨水的清冽?？照{(diào)開得很足，冷風裹著那股甜膩味，激得我打了個寒噤。
“阿峰，出來玩嘛，別總悶著！”阿強熟稔地拍著我的背，眼睛已經(jīng)骨碌碌地在大廳里逡巡。
他聲音洪亮，在這光線幽暗、音樂低回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幾個穿著統(tǒng)一桃紅色短裙的年輕女孩懶洋洋地靠在沙發(fā)里玩手機，聞聲抬起頭，
敷衍地扯出職業(yè)化的笑容。她們的妝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像一張張過度修飾的面具。只有角落里那個身影是靜的。她側(cè)對著我們，坐在一張小圓凳上，
低頭專注地削著一個蘋果。長長的果皮垂落下來，薄得像一層紙，打著卷兒，竟不斷開。
幽暗的光線勾勒出她側(cè)臉柔和的線條，鼻梁很挺，嘴唇薄薄的，沒什么血色。
她身上那件桃紅色的制服裙，在她身上似乎也收斂了些俗艷。
空氣里那股無處不在的甜膩香味，到了她那邊，似乎被一種若有若無的清冽氣息中和了。
是消毒水？不太像，沒那么刺鼻，倒像是醫(yī)院走廊深處，
那種被陽光曬過又被藥水浸泡過的床單的味道。這味道突兀又奇怪，與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就她吧?！惫硎股癫畹?，我指了指那個角落。她抬起頭，眼神很平靜，像深秋的潭水，
沒什么波瀾。她放下削好的蘋果，拿起手邊的小托盤走過來，腳步很輕?！澳愫茫?/p>
技師18號?！甭曇粢财狡降模瑳]什么起伏。她示意我躺下，然后熟練地擰開一瓶精油。
那熟悉的、淡淡的消毒水味，再次隨著她靠近的動作，輕輕飄了過來，縈繞在鼻端。
“第一次來？”她問，帶著薄繭的手指開始按上我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酸脹感直透筋骨深處?！班??！蔽液貞?yīng)著，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法確實老到，穴位拿捏得準，只是指尖的溫度似乎比常人的低一些。
隔壁包間隱約傳來一陣喧鬧的哄笑，夾雜著女人夸張的嬌嗔。我下意識皺了皺眉。
她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那噪音只是背景里無關(guān)緊要的雜音?！胺潘牲c，
”她低聲說，指尖在我緊繃的斜方肌上用力按了一下，“這里堵住了。
”她的呼吸就在我頭頂上方，那股消毒水的清冽氣息更清晰了。按到一半，
阿強那大嗓門又在外面嚷嚷起來，似乎跟誰起了點小爭執(zhí)。我包里的手機也嗡嗡震個不停。
我煩躁地睜開眼，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煙盒。“別抽?！彼穆曇舨桓?，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干脆。手指正好精準地按在我肩胛骨下方一個酸脹的穴位上，
力道加重，我悶哼一聲，剛摸出煙盒的手又縮了回去。她沒再看我，
目光垂落在我搭在床沿的小腿上，手指繼續(xù)沿著經(jīng)絡(luò)向下推按，
專注得像在修復(fù)一件古舊的瓷器。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固執(zhí)地彌漫在我們之間小小的空間里。鐘點快到了。她收拾著精油瓶和毛巾，動作利落。
“好了?！甭曇粢琅f平淡。我坐起身，掏出手機，盡量讓語氣顯得隨意：“姐，加個微信吧？
下次來還找你?！彼稚系膭幼黝D住了，沒有抬頭，只是利落地將用過的毛巾丟進回收桶。
“不用了?！本芙^得干脆利落，沒有余地，仿佛演練過無數(shù)次。她拿起那個削好的蘋果，
用紙巾擦了擦，放在小托盤里，端起來就往外走，
桃紅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暗影里。
空氣里只留下那一縷固執(zhí)的、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之后我又去了幾次金海灣，
每次都點名找18號。她話很少，手法依舊精準，那淡淡的消毒水味也依舊如影隨形。
每一次，無論我如何旁敲側(cè)擊，或者表現(xiàn)得多么熟絡(luò)自然，只要話題稍稍靠近私人領(lǐng)域，
或者我試圖再次索要聯(lián)系方式，她都會像含羞草受到觸碰一樣，瞬間封閉起來，
禮貌而堅決地擋開。那堵無形的墻，始終橫亙在那里。直到那個異常悶熱的夜晚。
我照例從她手上接過找回的零錢，像往常一樣說“走了，姐”。她也像往常一樣，點點頭，
眼神平靜無波。我走出金海灣沉重的大門，悶熱的空氣像濕透的棉布一樣裹上來。
但我沒有走向公交站，而是在街角廣告牌的陰影里迅速轉(zhuǎn)身，藏了起來，
眼睛死死盯著會所門口那片被霓虹燈照得光怪陸離的區(qū)域。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就在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失誤、像個傻子時，
那扇玻璃門猛地被推開。是她！她幾乎是沖出來的。
腳上那雙黑色細跟工鞋被她三兩下粗暴地踢掉，赤著腳，踩在冰冷油膩的人行道上。
桃紅色的制服短裙包裹著她，在霓虹燈下像一團急促跳動的火焰。
她看也沒看被遺棄的高跟鞋，朝著與公交站相反的方向，朝著城市深處那片更深的黑暗，
沒命地狂奔而去。長發(fā)在身后散亂地飛舞。我腦子“嗡”的一聲，
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追了出去。赤腳奔跑的她，像一只慌不擇路的鹿，
在夜晚的都市叢林里穿梭。我遠遠跟著，肺葉被奔跑的空氣灼燒得生疼。她跑得那么快，
那么不顧一切，完全不像那個在昏暗包間里沉默、克制、帶著消毒水味按壓穴道的技師。
她沖進了那片肅穆的白色建筑群——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深夜的住院部走廊，燈光慘白，
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藥味和一種絕望的氣息。我躲在轉(zhuǎn)角，
看著她單薄的身影閃進了一間病房。門虛掩著。我屏住呼吸，悄悄靠近。門縫里透出的景象，
像一柄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窄小的病房里擠著兩張病床。靠窗的那張床上，
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裸露的手臂上插著管子。
靠門這張小床上，蜷縮著一個小男孩，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稀疏的頭發(fā)軟軟地貼在額頭上，
小小的手臂上同樣埋著留置針。她正半跪在男孩的床邊，用一塊溫熱的毛巾，
無比輕柔地擦拭孩子額頭的虛汗，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沙啞的搖籃曲。床頭柜上，
散落著幾張報告單，
巴細胞白血病”、“骨髓配型”、“費用清單”……那些冰冷的鉛字像針一樣扎進我的眼睛。
她安撫好孩子，直起身，疲憊地揉了揉腰，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來，輕輕帶上了門。
轉(zhuǎn)身的瞬間，她看到了站在走廊慘白燈光下的我。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嘴唇微微張著，眼睛里先是極度的驚愕，隨即涌上巨大的慌亂、難堪，
最后沉淀為一片死寂的灰敗。那精心描畫過的口紅，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刺眼。
我們僵持在彌漫著濃重消毒水氣味的走廊里，時間仿佛凝固了。她下意識地抬手，
用指腹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掉了嘴唇上那抹鮮紅，留下一個狼狽的印子?！盀槭裁床m著？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喉嚨。她扯了扯嘴角，那動作勉強算是一個苦笑，
眼神卻空洞地越過我，投向走廊盡頭無邊的黑暗。“客人們花錢買笑，誰要聞消毒水的苦？
”她的聲音很低，輕飄飄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種被生活碾碎后的麻木。
她不再看我，轉(zhuǎn)身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桃紅色的制服裙擺，皺巴巴地堆在冰冷的地磚上，像一朵被踩進泥里的花。
那濃烈的消毒水味，此刻裹挾著她瘦削顫抖的肩膀，沉重得讓人窒息。
醫(yī)院走廊那刺眼的燈光和濃重的消毒水味，像烙印一樣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和記憶里。
蘇玥那張擦去口紅后慘白的臉，病床上孩子蒼白透明的面頰，還有她丈夫枯槁無神的眼睛，
交替在我腦中閃現(xiàn)。我?guī)缀鯖]怎么猶豫，徑直走向了醫(yī)院的血液科登記處?！肮撬鑾炫湫?？
給誰做？”窗口后的護士抬頭看我，公式化地問?！疤K哲，
”我報出那個從病房門口瞥見的、寫在床頭卡上的名字，“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說出這幾個字時，喉嚨有些發(fā)緊?！瓣P(guān)系？”我頓了一下?！啊笥选！甭曇舨淮螅?/p>
但足夠清晰。護士遞過來幾張表格，眼神里多了點審視。我埋頭填寫，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像某種隱秘的誓言。抽血的時候，針頭刺破皮膚，
那點微痛微不足道，卻仿佛讓我離那個帶著消毒水味的單薄身影近了一點。
等待結(jié)果的日子像鈍刀子割肉。我照常去金海灣，照常點18號。包間里的氛圍變得微妙。
她還是沉默地按摩，指尖帶著薄繭和熟悉的力道。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如今在我聞來，
不再是突兀的謎題，而是沉重的、浸滿汗水的勛章。
我們心照不宣地避開所有可能觸及那個慘白病房的話題。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繭包裹著我們，
只有精油瓶偶爾碰撞發(fā)出的輕響，和彼此壓抑的呼吸聲。好幾次，
我感覺到她按壓的指尖有細微的顫抖，目光偶爾掠過我的臉，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復(fù)雜，
最終又歸于深潭般的沉寂。手機終于震動起來，屏幕顯示是醫(yī)院的號碼。我沖出門外，
手指有些發(fā)涼地按下接聽鍵。“您好，是林峰先生嗎？這里是市一院血液科。
您為蘇哲小朋友做的骨髓配型結(jié)果出來了……”護士的聲音清晰地從聽筒傳來，
“……初步比對顯示，HLA配型十個點位全相合！匹配度非常高！
這是非常難得的……”后面的話我有些聽不清了，巨大的、失重的狂喜猛地攫住了我，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撞得肋骨生疼。全相合！十個點！這意味著那個蒼白瘦弱的孩子，
有了活下去的、無比堅實的希望！我握著手機，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深吸了好幾口氣，
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的哽咽。立刻，立刻告訴她！我?guī)缀跏桥苤鴽_回那個熟悉的包間門前的。
門虛掩著。我正要推門，手卻頓在了半空。
里面?zhèn)鱽砑t姐那標志性的、拔高了八度的尖利嗓音，帶著刻薄的嘲諷：“喲，18號！
裝什么清高？聽說有個大學生?？屯φ疹櫮闵獍。吭趺?，想上岸了？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一身晦氣的消毒水味，家里還拖著個藥罐子和癱子，
誰沾上誰倒霉！還真以為有人能看得上你這破……”“砰！”我沒等那惡毒的話音落盡，
猛地一把推開了門！門板撞在墻上發(fā)出巨響。包間里，紅姐雙手叉腰，
涂著猩紅口紅的嘴唇還維持著刻薄上揚的弧度。蘇玥背對著門口，面對著墻壁，
肩膀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到極限的弓。紅姐被我的突然闖入嚇了一跳，看清是我，
臉上閃過一絲驚愕和尷尬，隨即又堆起假笑：“哎喲，是阿峰??！
你看這……”我根本沒看她，眼睛死死盯著蘇玥那僵硬的背影。
蘇玥慢慢地、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她的臉色比醫(yī)院墻壁還要白，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此刻像燃著兩簇幽暗冰冷的火苗。她沒有看紅姐，也沒有看我，
目光低垂著，落在地上某一點，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可怕的力量。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她忽然動了。不是走向紅姐，而是徑直朝我走來，一步，兩步。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走到我面前，很近很近，
近得我能看清她睫毛上沾染的、極其細微的水汽，
能聞到她身上那混合了精油和消毒水的氣息。下一秒，她猛地踮起腳尖，雙手捧住我的臉，
冰涼柔軟的唇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用力地印在了我的嘴唇上！
那是一個短暫、冰涼、毫無情欲卻充滿爆炸性力量的吻，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冰，
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的聲音和空氣。她松開手，后退一步，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然后，她抬起手，
用盡力氣猛地扯下了胸前那塊印著“18號”的塑料工牌！塑料牌摔在地上，
發(fā)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聲?！凹t姐，”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鋒利，“這單免費！”她的目光第一次銳利地射向一旁目瞪口呆的紅姐，
隨即猛地轉(zhuǎn)向我，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風暴中的海，有絕望的灰燼，也有新生的火星在跳躍。
“以后，”她盯著我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里硬擠出來，
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按你一個?！笨諝饽塘?。
紅姐那張涂抹精致的臉瞬間扭曲，驚愕、羞怒、難以置信混雜在一起，
最終化為一聲氣急敗壞的冷哼，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沖出了包間，狠狠摔上了門。
巨大的關(guān)門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只剩下我們兩人，面對面站著，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地上，那塊碎裂的“18號”工牌靜靜躺著。她看著它，又緩緩抬起頭看我，
眼神里的風暴漸漸平息，只剩下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臉頰上，
剛才強撐的決絕褪去，浮起一層脆弱又奇異的紅暈?！芭湫汀蔽医K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干澀地開口，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結(jié)果出來了?！蔽铱粗E然睜大的眼睛，
那里面重新燃起希冀的光，“十個點，全相合?！彼袷菦]聽清，或者不敢相信，
身體晃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旁邊的按摩床邊緣。那雙漂亮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從極度的震驚到難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化為一片洶涌的水光。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一個破碎的氣音，猛地用手死死捂住了嘴，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壓抑的、悶悶的哭聲從指縫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漏出。大顆大顆的眼淚終于掙脫束縛，洶涌地滾落，
砸在她赤著踩在冰冷地磚的腳背上。陽光很好，金燦燦地灑在柏油路上。
我租來的銀色小車里彌漫著海風的咸腥氣息和一種久違的、近乎虛幻的輕松感。
小哲穿著嶄新的藍色小外套，興奮地跪在后座上，小臉貼在車窗上，眼睛瞪得圓圓的，
看著外面飛速掠過的街景。他稀疏的頭發(fā)在陽光下發(fā)著微光，雖然依舊蒼白瘦弱，
但精神頭明顯好了很多，眼睛里盛滿了對大海純粹的向往?！案绺?！海鷗！好多白色的鳥！
”他忽然指著遠處天空隱約可見的白色斑點，激動地叫起來，聲音帶著孩子特有的清亮。
坐在副駕駛的蘇玥聞聲轉(zhuǎn)過頭去，臉上漾開一個無比溫柔的笑容。陽光透過車窗，
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臉線條。她今天沒化妝，素凈的臉上帶著大病初愈般的松弛，
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長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頸邊，被陽光染成金色。
“嗯，是海鷗。”她笑著應(yīng)和兒子，聲音輕快，“等到了海邊，它們會飛得更近。
”她伸出手，隔著座椅靠背，輕輕摸了摸小哲的頭頂。動作間，
手腕上還留著一道淺淺的、靜脈穿刺后的淤青痕跡，
那是為了小哲能活下去而付出的印記之一。她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我握方向盤的手上，
眼神清澈而溫暖，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毫無負擔的依賴和溫柔。就在這時，
車載收音機里，
頻道主持人平板的語調(diào)毫無預(yù)兆地切換成一條突發(fā)新聞：“【本臺插播最新消息】昨夜凌晨，
位于東城區(qū)中心地帶的‘金海灣休閑會所’突發(fā)嚴重火情。
消防部門接警后迅速趕往現(xiàn)場撲救。經(jīng)初步調(diào)查，起火原因疑為人為縱火。據(jù)警方通報，
涉案嫌疑人系該會所前員工張某紅（女，38歲），目前已被控制。據(jù)知情人透露，
張某紅或因勞資糾紛及私人矛盾蓄意報復(fù)?；馂?zāi)造成會所內(nèi)部設(shè)施嚴重損毀，所幸疏散及時，
未造成人員傷亡。案件詳情仍在進一步調(diào)查審理中……”“金海灣”三個字像冰冷的鋼針，
猛地刺破了車內(nèi)剛剛筑起的、溫暖而脆弱的平靜氣泡。新聞還在繼續(xù)，
主持人刻板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空間里。我下意識地一腳輕點剎車，車速慢了下來。
心臟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我?guī)缀跏潜灸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
抬眼看向車內(nèi)后視鏡。鏡子里，蘇玥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那溫柔的光亮像被驟然掐滅的燭火，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臉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血色，變得蒼白，嘴唇微微張開，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
瞳孔深處清晰地映出震驚和一種……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寒光。
她的目光沒有離開后視鏡，仿佛透過那方小小的鏡片，
看到了昨夜那場沖天而起、將“金海灣”和她所有不堪過往一同焚燒殆盡的烈焰。
她的手下意識地抬起，緊緊抓住了胸口的衣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皨寢?？
”小哲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驟然變化，困惑地小聲叫了她一下，小手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
蘇玥猛地一顫，像是從一場冰冷的噩夢中驚醒。她立刻低下頭，看向兒子，幾乎是強迫自己，
在蒼白的臉上重新擠出一個安撫的、卻明顯有些僵硬的笑容。
那笑容脆弱得如同被海浪沖上沙灘的泡沫?！皼]事，小哲，”她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目光卻像受驚的鳥雀，飛快地從后視鏡上掠過，又迅速垂下，
落在兒子身上，“……快看，海鷗飛得更低了！”她抬起手，指向車窗外。
蔚藍的海平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一群白色的海鷗正舒展著翅膀，
在陽光下自由地盤旋、鳴叫。陽光透過車窗，將她指向海鷗的那只手的影子投在儀表臺上。
那只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夜晚，帶著薄繭和精油的滑膩，在客人酸痛的肌肉上按壓、推拿的手，
此刻正微微顫抖著。海鷗的鳴叫像細碎的玻璃渣，被海風裹挾著灌進車窗。
小哲還在興奮地指著那些白色的影子，聲音清亮：“哥哥！它們飛得好低！要掉下來了嗎？
”蘇玥的手指卻像冰雕一樣，死死摳著副駕駛座的真皮邊緣，指節(jié)繃得青白。
她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嘴唇抿成一條沒有生命的線。后視鏡里，
她的眼神空洞地越過我的肩膀，死死釘在車窗外那片越來越近的蔚藍上，
卻又仿佛什么都沒看見。收音機里刻板的聲音已經(jīng)停止，換上了輕快的流行音樂，
但“金海灣”那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在死寂的空氣里滋滋作響。
我猛地吸了一口咸腥的空氣，壓下喉嚨口的滯澀，用力踩下油門。
小車引擎發(fā)出一陣沉悶的嘶吼，加速朝著海的方向沖去。輪胎碾過路面，發(fā)出單調(diào)的摩擦聲。
“馬上就到了！”我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夸張的歡快，試圖刺破車內(nèi)凝滯的冰層，
“小哲，準備好挖沙子了嗎？哥哥帶了鏟子！”后座傳來孩子小小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