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顯德四年(957年),汴京西郊,黃塵蔽日。
周世宗柴榮(也名郭榮)勒馬高崗,望著三千民夫開鑿的浩大池沼,戰(zhàn)袍被獵獵西風鼓起。
鐵鍬與夯土的悶響中,他沉聲道:“此池當名‘講武’——終有一日,朕的樓船要從此處駛向江南!征服南唐!”池畔新栽的楊柳尚在顫抖,仿佛已預見未來百年的金戈鐵馬。
宋太平興國元年(976年),春雷驚破池面薄冰,宋太宗趙光義將朱筆懸在汴京輿圖上:“引金水河,擴池三十里。”
工部尚書顫聲問:“仍作水師操演之用?”帝王指尖劃過池畔新繪的瓊林苑:“從今往后,喚作‘金明池’——金甌永固,四海清明?!?/p>
時至今日元祐四年,金明池已是一座兼具軍事訓練與皇家游樂功能的綜合性園林。
每年三月上巳節(jié)(農歷三月初三),金明池會向百姓開放,從三月一日開始,至四月八日結束,這期間允許百姓入園游玩,形成了熱鬧非凡的春日盛會,故而成了汴京百姓心中難以遺忘的景色。
碧波被三月春陽曬得晃眼,御龍直禁軍鐵甲森然列陣,槍尖挑碎池面倒映的云霞,玄色鐵甲沿著池畔列成墨線。
高臺上新鋪的素色氍毹泛著淡淡竹紋,硬生生在人頭攢動的岸邊辟出一大片皇家禁地。
擠在彩綢圍欄外的百姓爭先恐后觀看這盛大的皇家典禮。
一名貴戚家的小男孩攥著半塊棗泥酥往花叢里鉆,冷不防撞上劉諫議家女眷的織繡羅裙擺。
抬頭正看見那十四五歲的姐姐鬢角別著新摘的杏花,脆生生與孫侍郎家的表姐爭論:“花婆婆家的胡粉要兌了薔薇露才好用,昨日我房里的春桃試了......”
表姐妹互不相讓,這個說“春華坊”的胭脂顏色好看,擦在臉上氣色極佳;那個“錦云閣”的胭脂味道宜人,涂了格外迷人。
朝中官員們也不甘寂寞,聚在一塊談天說地,分享著朝堂內外的事兒。連原本互相看不慣的洛派和朔派,今天也難得湊在一起交談,不過言語間還是透著幾分謹慎。
曹家老太爺(曹佾,曹國舅,仁宗曹皇后之弟)多日已不見身影,蒼老的身子顫顫巍巍,得要人扶著才能走路。
那柄鳩杖往地上一杵,袍角掃過新出的嫩草。身后跟著的兒子曹評,身上月白襕衫漿洗得筆挺,唯有腰間青玉帶鉤透出百年世家的底蘊。
對面李家二公子拱手作揖時,露出袖口三轉回針密縫的接袖——這是給三品以上官員的歲賜,旁人瞧著不過是尋常細麻,懂行的卻知那針腳藏著二十四種變化,為少府監(jiān)下轄綾錦院所紡。
“聽聞向兄近日得了幅米元暉的云山小景?”有貴公子指尖摩挲著青瓷茶盞,釉色里的一點碧青隨光的照射而若隱若現。
向五公子笑著擺手:“不過是家父舊友臨摹的習作,倒是李家妹妹前日作的《春池賦》,連各位大家贊有魏晉風骨......”
話音未落,李家小娘子已捧著汝窯天青花觚走近,鬢間木雕靈芝簪隨著步履輕顫:“兩位兄長謬贊了,這株魏紫是當年賜的接木,今晨特意移來——”花觚轉側時,內壁“景祐”二字在釉下如游絲隱現。
三人談笑間句句不離早春美景,端的是好水好風光。
洛派官員的笏板與朔派老臣的犀角腰帶在春風里暗較勁道。
可惜還沒來得及分出勝負,便被遠處驟起的馬蹄聲打斷,原來是皇家的儀仗隊緩緩而來。
士兵們身著鎧甲,步伐整齊,槍尖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
儀仗隊后方素青車簾被鎏金鉤挑起半角,六十二歲的周貴妃(仁宗妃子)被冀國大長公主的手腕攙扶著走下木臺階,鬢間銀絲壓著的點翠翟冠在晨光里輕顫:“寶壽莫要攙這么緊,倒顯得你娘老得走不動道。”
大長公主笑著將母親素紗披帛攏好:“女兒就喜歡牽著母妃的手,永遠都牽不夠?!?/p>
“你啊你啊,都多大的人了,還是這么孩子氣,母妃真是將你寵壞了,哎,你看那是誰?”周貴妃端莊貴氣的手指一點,大長公主就滿臉疑惑地看了過去。
只見后頭馬車里竄出個鵝黃身影——八歲的賢靜公主攥著半截尚食局所做的糖葫蘆往池邊跑,生母林賢妃提著裙裾追出來,額間珍珠花鈿都歪了半邊:“我的小祖宗!說好今日不......”
眼見高臺前肅立的御史臺錄事,顧不得禮儀,趕緊三步并兩步抓住小公主,林賢妃忙把女兒拽到柳樹下,給她拭去衣襟上的糖漬,故作生氣道:“再鬧騰就把你送去崇文院抄書?!?/p>
小公主鼓著腮幫學舌:“抄就抄!我早就將《千字文》抄了不止一遍了?!?/p>
“好好好,你啊,就你那個歪歪扭扭的字也算抄?母妃還說不得你了,回頭再找你算賬。”
背后伸來截衣袖,十五歲的淑壽公主彎腰將幼妹發(fā)間歪斜的絹花扶正:“那小妹可知《千字文》第十五句是什么?”
“我當然知道了?!?/p>
小丫頭驕傲地大聲默背出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云騰致雨......”
小丫頭頓了頓,眼珠一轉便撲進姐姐懷里:“姐姐饒了我罷!”
惹得遠處馬車里的徐國公主拿團扇掩著嘴笑。
最后那架垂著玄纁二色帷帳的馬車里,向太后正替高太皇揉著膝頭:“昨夜雨氣重,慈圣當注意保暖才是,陽春三月還有寒氣未散,新婦最近看醫(yī)書新學了一種推血活絡的手法?!?/p>
少年天子左手扶著太皇太后,右臂虛虛護在嫡母身后,向太后指尖觸到他袖口磨白的云紋滾邊,想起三日前尚服局送去卻被退回的蜀錦新衣:“官家這袖子......”
趙煦不著痕跡將手腕往回收了收:“晨起練字時沾了墨?!?/p>
高太皇轉著佛珠忽然開口:“聽說官家前日書抄書時犯了困,且把墨汁潑了半書房?”
趙煦臉色一僵,他這幾日抄的書太多,手一受寒風吹就發(fā)冷,使不上勁兒,偏偏寒冬臘月時他的房間內炭火還不足,這才養(yǎng)成的毛病,哪怕三月了,還是有些癥狀。
“孫兒......”
“官家這是抄書時體會到了圣人經義,所以激動下才打翻的吧,新婦是看過此番情形的?!?/p>
向太后接過話頭,手指按過老婦人的膝蓋關節(jié),緩緩揉捏,力道不偏不倚,如有熱流流過雙腳,這下子直讓高太皇感到腿腳都靈活了些,語重心長道:“你母后娘家是書香門第,若是以后學到了不懂之處,當要多多請問才是?!?/p>
“是,孫兒記住了。”
等老婦人腿腳氣血活絡,三人踏著朱漆杌子落地,正撞見時年六歲的趙俁舉著樹枝追打同年歲的趙似,兩個皇子繞著青銅仙鶴香爐轉圈,驚得上面的鸚鵡撲棱棱喊著“萬壽無疆”。
本想訓斥二人的老婦人頓時喜笑開顏,也就顧不得其他了。
有人低聲:“噤聲,太皇太后到了!”
游玩打鬧的人互相提醒,現場很快安靜下來,因為今天不是正式的朝會或者祭祀,但也是春宴,不需要兩跪六拜,百官紛紛躬身行臣子禮儀,外面的百姓則是跪拜行禮,只見人群一片片倒下去,頗為壯觀。
“臣等參見太皇太后(官家),祝太皇太后圣慈廣被,福祚無疆!”
凈鞭三響撕裂喧鬧——翟衣十二章紋的華光里,高太皇在群臣和皇親國戚、萬民的朝拜下走上高臺,坐在了中間的主位上。
內侍省宦官從高太皇下馬車就一直打著簾幕,遮掩圣顏。
“諸位卿家請起,來人賜座?!敝灰姼咛嗜菥徲卸鹊穆曇魝飨蛩姆剑蔑@皇家禮儀。有禮部官員捧著卷軸上前宣布今日慶祝宴會的祝詞。
《金明池宴群臣頌》:
“維元祐四年,春和景明,天朗氣清。金明池上,碧波瀲滟,畫舫爭流;瓊林苑內,花木蔥蘢,瑞氣氤氳。值此良辰,萬民同樂,群賢畢至,共慶盛世之華章。
伏惟太皇太后陛下,德配坤元,明同日月。秉政以來,崇儉黜奢,仁風化育;宵衣旰食,憂勤萬機。
法堯舜之至德,行文景之休政,遂使海內清平,四夷賓服。農桑歲稔,閭閻無饑饉之虞;禮樂復興,士林有弦歌之盛。
獄訟簡息,囹圄空虛;商賈絡繹,市肆繁華。此皆圣德所感,仁澤所被,故能致太平之象,成元祐之隆。
今觀金明勝景,千帆競發(fā),百戲呈祥。百姓熙攘,共沐恩暉;群臣歡忭,同瞻盛典。
實乃天佑大宋,人樂時和。愿陛下福壽康寧,永享遐齡,德澤綿長,與天無極。更愿大宋國祚,如日之升,如山之固,千秋鼎盛,萬世其昌!”
春風和暢,高太皇聞群臣頌德,喜顏大悅,眼角笑紋舒展綻開,連連擺手道:“吾何德何能,不過是仰賴列祖列宗福蔭罷了。”
話雖如此,那手卻不住輕叩案幾,顯是歡喜極了。
當下便命內侍抬出二十箱越州繚綾,賞賜群臣。
宰相呂大防捧著絹帛高呼“女中堯舜”,劉摯、孫升、趙君錫同聲附和,喜得高太皇手中團扇急搖,險些碰歪了九鳳冠上的流蘇,好不容易才喜樂道:“今日的宴會便開始罷?!?/p>
耳聽三十六面編鐘齊鳴,兩隊著月白紗裙的樂女踏著青磚款款而來。
為首的教坊使擊響紅木柷,霎時笙簫并起,琴瑟和鳴。
十二名舞姬廣袖翻飛如雪浪排空,金泥披帛在朝陽下流轉著碎光。最妙的是那領舞的娘子,足尖點地時驚起池畔白鷺,回身折腰處恰映著瓊林苑的海棠花雨。
一曲《長春樂》方罷,又見二十四名童女捧著鎏金壽桃登場,伴著《萬壽無疆》的曲牌跳起延壽舞,裙裾間綴著的銀鈴與編磬清響相應和。
琵琶聲自水榭飄來,童女身著淡青襦裙,發(fā)間別著新摘的棠梨花。宮廷樂舞的披帛換作素紗,反倒襯得旋身時的水袖如流云瀉地。
趁此良辰,趙煦捧著桃木雕刻成蟠桃的木匣,匣中《孝經》封面“兒臣煦沐手敬書”的墨跡未干,手抄本用的是大相國寺的素箋,墨香里混著檀灰——這是向太后禮佛時特制的香灰。
“兒臣與翰林院諸學士重校了鄭注本,特添了陸德明音義......”少年天子的聲音清朗,他恭敬地雙手呈上精心準備的生辰禮物:“母后,近日是您的生辰,孩兒祝您福壽安康。這份薄禮,是孩兒的一片孝心?!?/p>
向太后接過木匣時,腕間沉香念珠擦過趙煦手背,在封面墨跡落款上留下道淺痕。
孩童清脆的祝詞接連不斷,淑壽公主領著弟弟妹妹跪成兩排,十二歲的趙佖(受封吳國公)捧著卷軸默念道:“恭惟娘娘德比坤厚......”
后排的趙俁(燕國公)偷偷拽年僅五歲的妹妹楚國公主披帛,卻被一旁的母妃林賢妃瞪得縮回手。
待輪到先帝最小的兒子,年僅六歲的趙偲(第十四子,祁國公)獻上自己抄的《心經》時,向太后眼角已泛起水光。
徐國公主捧上青玉壽星像,趙似獻了青瓷瑞鶴。
向太后看著孩子們環(huán)繞膝下,忍不住攥緊天子的手腕,眼眶微紅道:“官家和孩子們如此孝心,真叫為娘......”
高太皇眼角笑紋深了三分:“孩子們孝心可嘉!”
百官紛紛夸贊眾皇子皇女的孝行。
這時皇親國戚也送上自己的賀禮,不過大多都是禮輕心意重,畢竟沒人敢在皇家面前顯富,更何況高太皇還提倡節(jié)儉養(yǎng)德。
只見禮物中有一株盆栽老梅虬枝盤曲,土里還混著大相國寺的香灰;最妙是向家嫡子,捧著個粗陶甕說:“這是太后當年在濮安懿王舊邸栽的牡丹分株,臣等用穎昌老家的井水養(yǎng)了三年......”
樂聲愈發(fā)熱鬧,教坊新排的《百鳥朝鳳》正演到高潮處,但見舞姬們羽衣蹁躚,竟用臂間披帛搭出個三丈高的壽字,驚得池畔百姓山呼萬歲,連那向來矜持的高太皇都撫掌笑嘆:“今日方知《霓裳》猶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