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口井。
林建國坐在書房里,電腦屏幕上的文檔早已暫停在“關(guān)于單位紀檢工作下一階段安排”那一頁,十幾分鐘過去,他一字未敲。
他靠在椅背上,閉著眼,聽耳邊掛鐘每一分鐘的滴答聲清晰得仿佛落在心上。
下午的談話仍在他腦海盤旋。
“組織信任你林建國,但也希望你能明白……廉潔不僅僅是自己不沾事,還要看你的家庭是否清白?!?/p>
這是明牌了。
不離婚,就不升職。
他端起水杯,水已涼透。他放下,又站起身,走向陽臺,窗外的夜色在城市霓虹下折射出一種說不清的曖昧感。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林雨婷剛結(jié)婚時,兩個人租住在機關(guān)后勤小樓的那間二十平米宿舍里,晚上熱得開風(fēng)扇都流汗,林雨婷就在陽臺上洗衣服,他拿毛巾擦她脖子,她回頭朝他笑,年輕又帶點調(diào)皮。
那時她剛提干,是單位里最年輕的女科長。
他那時就知道,這個女人要強、聰明、漂亮,注定不凡。
可是現(xiàn)在,一切卻走到了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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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晚上十點,林雨婷輕輕推門進來,低聲問。
她知道林建國最近狀態(tài)不對,當(dāng)然也猜到了原因。
林建國沒轉(zhuǎn)身,只淡淡問了句:“你說什么?”
“我說……如果組織有考慮你進一步晉升,而我這個身份是個障礙,那你不必為我猶豫。”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沙啞又平靜,“我可以配合離婚?!?/p>
林建國回頭,盯著她看了兩秒鐘,“你是認真的嗎?”
林雨婷點頭:“我做錯的事,就不該拖累你。你這些年那么拼,那么謹慎,不能因為我,把前程斷送了?!?/p>
“你以為我還在乎那個職位?”林建國笑了一聲,笑得有點苦澀,“我早些年是很在乎,可是你以為我為什么一直沒主動爭?是因為我知道你有問題,卻一直希望你會醒悟。”
林雨婷眼中閃過一絲哀傷:“可我醒悟得太晚了。”
“晚也比從不醒來強。”林建國說完,重新坐回桌前。
兩人沉默片刻。
林建國嘆了口氣,“我不是怕影響我自己,是怕影響小剛?!?/p>
“他長大了,知道的也多了。他這幾年已經(jīng)很難了,別再給他添亂?!?/p>
林雨婷點點頭,眼角泛紅:“我明白?!?/p>
“你想繼續(xù)改,就改給他看。不是給我,也不是給你自己?!?/p>
林雨婷輕聲道:“我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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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林小剛,正坐在寢室陽臺上發(fā)呆。
他已經(jīng)大三,室友都出去了,只有他留在宿舍。
手機里,一條微信消息剛剛彈出——
【高偉】:你媽是那個出事的林雨婷嗎?我在公眾號上看到她名字了,說她和一個叫陸什么的下屬關(guān)系不正,已經(jīng)被處分了。
林小剛沒回復(fù),手指緊緊攥住手機,指節(jié)泛白。
其實這事早就在網(wǎng)絡(luò)小圈子里傳播,但今天公眾號寫得更詳細,還附了模糊照片。
他氣得把手機扔到床上,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他不知道是羞辱更多,還是憤怒更多。
“你媽是老牛吃嫩草?”
“哇,你要叫那男的一聲小爸爸?”
那些惡毒的調(diào)侃話,幾個月前他在一個匿名論壇上看到過。雖然沒人指名道姓,但那種被人揭傷疤的感覺,早已烙進心底。
林小剛一直壓著自己,不去回應(yīng)、不去爭辯。但今天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終于崩了。
他撥通了林雨婷的電話。
“喂?”那邊聲音有點驚訝。
“媽?!彼M量壓住情緒,“你能不能把你那些過去的事處理干凈一點?公眾號寫你,朋友圈發(fā)你照片……我被同學(xué)當(dāng)笑話看了你知道嗎?”
林雨婷沉默了。
良久,她低聲道:“對不起,小剛……我沒想到會波及你?!?/p>
“你當(dāng)然沒想到,你當(dāng)時也沒想到自己是個領(lǐng)導(dǎo),還敢談那種關(guān)系!”
“我說過我錯了。”
“說錯就能當(dāng)沒發(fā)生?媽,我已經(jīng)不想再為你辯解了。我不想在別人面前說‘我媽很努力改過’,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他們只會看你曾經(jīng)做過的。”
“你知道我現(xiàn)在出去吃個飯,都怕別人盯著我看?”
林小剛的聲音顫抖著,“你給我一點干凈的空間行不行?”
那頭傳來低低的哭聲。
林小剛愣住了。
他從沒聽過母親在他面前哭成這樣。
他掛斷了電話,整個人跌坐在床上。
他煩、他痛苦、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想母親怎樣。
他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做她的兒子。
**
夜里兩點,林雨婷還在刷著社交平臺的評論。
她不怕輿論攻擊,她怕的是林小剛就此厭棄她、斷了這條親子紐帶。
她忽然打開文檔,寫下第一行字——
《一個母親的懺悔錄》
她開始寫,從自己的錯誤開始,從第一次對陸澤文的縱容、到后來的沉迷、再到一步步陷入關(guān)系泥沼。
她寫得克制,不拔高,不逃避,也不美化。
寫完第一節(jié),她才發(fā)現(xiàn)已是凌晨四點。
她想,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愿意看完她的這段記錄,至少可以看到她不是一個“毫無悔意”的人。
也許,她終將背負恥辱過完后半生。
但她希望在兒子的人生里,不再只是一個“負面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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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建國遞交了一個申請——暫緩組織的晉升考察,理由為“家庭事務(wù)需處理完善”。
單位里一位老領(lǐng)導(dǎo)拍了拍他肩膀:“你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p>
林建國笑了笑,沒說話。
他知道自己也許錯過了仕途最后一次機會,但他也終于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選擇。
不是原諒,是承受。
是愿意一同走完這段艱難的重建之路。
而在另一邊,林雨婷的《懺悔錄》匿名發(fā)布在一個心理社區(qū)平臺上,沒署名,沒有身份背景。
但評論區(qū),有人留言:
“你在努力,雖然晚了,但你沒放棄。我也是被家人傷害過的人,但我還是想給你點個贊?!?/p>
她看著屏幕,淚眼模糊。
或許這就是她重新開始的第一個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