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馬嵬驛小吏時,距離兵變只剩六個時辰。看著美人垂淚,
我掏出懷中的假死藥:“娘娘可想金蟬脫殼?”楊玉環(huán)含淚服下,在叛軍眼前“自盡”。
我?guī)兹萏油?,漢江夜雨定情,長安淪陷時相擁取暖。
---1 雨夜驚魂變更漏指向子時三刻,冰冷的雨水順著驛館腐朽的檐角滴落,
砸在青磚上,碎裂開來,聲音單調(diào)而驚心,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蜷縮在門房角落的陰影里,指腹蘸著地上滲進來的雨水,
在冰冷潮濕的青磚上劃下第六道深深的豎痕。每一道,都像是刻在骨頭上的倒計時。
六個時辰。十二個小時。這便是馬嵬驛留給我,或者說,
留給此刻這具身軀的主人——一個微不足道、連名字都模糊不清的驛卒——最后的時間。
當(dāng)黎明撕開這片鉛灰色的雨幕,當(dāng)外面那些躁動不安、壓抑著嗜血沖動的禁軍徹底失去耐心,
一場早已注定的兵變便會轟然爆發(fā)。而風(fēng)暴的中心,
那個史書里傾國傾城、此刻卻命懸一線的名字,
就在我頭頂那間孤燈搖曳、門窗緊閉的閣樓里。楊玉環(huán)。寒意并非只來自濕透的薄衫,
更源于骨髓深處翻涌的、屬于另一個靈魂的冰冷記憶。那記憶里,刀光劍影,白綾懸梁,
美人香消玉殞,馬嵬坡從此染上千年不褪的凄艷血色?!皣W啦——”一陣壓抑不住的啜泣聲,
微弱得如同瀕死的蝶翼振動,穿透了頭頂厚重的樓板,斷斷續(xù)續(xù),卻又固執(zhí)地鉆進我的耳朵。
是貴妃。那聲音里浸透了絕望,像一根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試圖用穿越者身份構(gòu)筑的最后一絲疏離感。歷史書上冰冷的墨字,
驟然化作了眼前這令人窒息的、帶著血腥味的現(xiàn)實。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袖中,一個硬硬的、用油布緊緊包裹的小包正貼著皮膚,
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草木苦澀與輕微刺鼻的冰涼氣息。
那是“他”——這個原身驛卒——不知從哪個云游道士或江湖術(shù)士手中得來,
秘藏的“假死藥”。據(jù)傳服下后氣息全無,形同槁木,三日之后方能復(fù)蘇。
原主大概是想留作自己萬一落難時的保命符。此刻,
它卻成了我手中唯一可能撬動歷史車輪的支點。救她?一個念頭瘋狂地滋生,
帶著巨大的誘惑和同樣巨大的恐懼。救下楊玉環(huán)?改變這千古悲?。课宜闶裁礀|西?
一個連自保都岌岌可危的螻蟻驛卒!一旦敗露,千刀萬剮都是輕的。
袖中藥包的棱角硌得我生疼,那冰冷的觸感卻像火炭般灼燒著我的神經(jīng)。頭頂?shù)目蘼暎?/p>
時斷時續(xù),如同瀕死的哀鳴,死死纏住了我的腳踝?!芭椋∨?!砰!
”粗暴的砸門聲如同驚雷在死寂的驛館炸開,震得腐朽的門框簌簌落下灰塵。
不是外面叛軍的號角,是來自驛館內(nèi)部的樓梯口!那扇通往閣樓的、緊閉的木門?!伴_門!
高公公奉陛下口諭,有話問詢貴妃娘娘!”一個尖利而急躁的宦官嗓音穿透門板,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是陳玄禮的人?還是高力士親自來了?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
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要停止跳動。來得太快了!比預(yù)想的還要快!閣樓上的哭聲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靜彌漫開來,比剛才的啜泣更令人窒息。空氣凝固得像一塊沉重的鉛。
不能再等了!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壓倒了所有權(quán)衡利弊的理智。
身體先于思考做出了反應(yīng)。我像一條受驚的泥鰍,猛地從門房的陰影里竄出,
借著雨聲和黑暗的掩護,幾步便閃到那狹窄陡峭、布滿灰塵的后樓梯口。心臟在喉嚨口狂跳,
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耳膜。我手腳并用地向上爬,木質(zhì)樓梯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閣樓的門虛掩著一條縫,昏黃的光線從里面透出。
我猛地推開門,撞了進去。一股濃郁而甜膩的脂粉香氣混合著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
燭火在銅燈臺上不安地跳躍著,光影在斑駁的墻壁上扭曲晃動。房間簡陋得令人心酸,
只有一床一幾一凳。那個史書上風(fēng)華絕代的女人,此刻就蜷縮在冰冷的床榻一角。
她穿著一件素色的舊宮裝,寬大的袍袖無力地垂落,曾經(jīng)繁復(fù)精致的云鬢早已散亂不堪,
幾縷烏黑的發(fā)絲被淚水黏在蒼白的臉頰上,如同被風(fēng)雨打殘的牡丹花瓣。
那雙曾讓君王不早朝的明眸,此刻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
盛滿了驚惶、恐懼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命。她聞聲猛地抬起頭,
淚眼朦朧地看向我這個闖入者,像一只受驚的、無路可逃的美麗獵物。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窗外雨聲淅瀝,樓下宦官催促砸門的叫囂聲越來越響,
越來越不耐煩?!澳锬?!”我的聲音干澀發(fā)緊,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幾乎要淹沒在門外越來越急促的砸門聲里。我撲到床邊,單膝跪下,動作快得像一道閃電。
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手忙腳亂地撕開油布包,
將里面那顆顏色詭異、散發(fā)著濃烈草藥氣息的藥丸托在掌心,遞到她的面前。
“此藥可致氣息斷絕,形同身死,三日之后方能復(fù)蘇!或可……或可助娘娘脫此大難!
”我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事急矣!
娘娘若信得過小人,請速速服下!”她的目光落在我掌心那顆怪異的藥丸上,
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極致的驚愕,
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和迷茫覆蓋。她抬起淚眼,定定地看著我,那雙曾傾倒眾生的眼眸深處,
刻翻涌著驚濤駭浪——疑惑、恐懼、最后定格在一絲孤注一擲的、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希冀。
那希冀,像是狂風(fēng)暴雨中最后一星燭火。樓下的砸門聲驟然拔高,
帶著金屬撞擊門板的刺耳噪音,宦官的聲音尖利得如同鬼嘯:“再不開門,
休怪我等破門而入!”這聲尖嘯如同最后的重錘,擊碎了她眼中所有的猶豫。她猛地閉上眼,
兩行清淚無聲地滑過面頰,留下冰冷的濕痕。再睜開時,那里面只剩下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她沒有絲毫猶豫,伸出那只曾撥動霓裳羽衣曲的、此刻卻冰涼顫抖的手,
一把抓起我掌心的藥丸,決然地送入口中,甚至沒有用水,就那么干咽了下去!
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仿佛要將這世間所有的污濁與苦痛都吸進肺腑,然后重重地、帶著一種殉道般的姿態(tài),
向后倒去,倒在冰冷的床榻上。眼睛依舊睜著,望著房梁上蛛網(wǎng)密布的黑暗角落,
瞳孔里的光迅速渙散、熄滅。她的身體繃緊了一瞬,
隨即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般徹底松軟下來,胸口的起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微弱下去,
直至完全靜止。臉色在燭光下以驚人的速度褪去最后一絲血色,變得灰白,如同蒙塵的冷玉。
只有幾縷散亂的黑發(fā),還固執(zhí)地貼在額角,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掙扎。我屏住呼吸,
手指顫抖著,極其小心地探到她鼻下。一片冰涼死寂。成了!就在這時——“轟?。?/p>
”一聲巨響,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狠狠撞開!碎裂的木屑飛濺。
一個身著紫色圓領(lǐng)宦官袍服、面白無須、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太監(jiān),
在一群殺氣騰騰、手持利刃的禁軍簇擁下,大步踏入。正是權(quán)傾朝野的內(nèi)侍監(jiān)首領(lǐng),高力士。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瞬間掃過簡陋的房間,最后釘在床上那具毫無生氣的軀體上。
他的腳步頓住了。銳利的目光在我這個匍匐在床邊的驛卒身上停留了一瞬,
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隨即又移回楊玉環(huán)的臉上。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言喻,
有深重的悲哀,有卸下千斤重擔(dān)的釋然,或許還有一絲兔死狐悲的蒼涼。他一步一步,
緩慢而沉重地走到床榻邊,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他俯下身,
伸出保養(yǎng)得宜、卻微微顫抖的手,極其仔細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
探向楊玉環(huán)的頸側(cè)脈搏。他的指尖在那片冰冷的肌膚上停留了許久,久到空氣都凝固成了冰。
整個房間死寂無聲,只有雨水敲打屋檐的單調(diào)回響,以及那些禁軍粗重的呼吸聲。終于,
他緩緩直起身,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所有的情緒都被收斂,
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公事公辦的漠然。
他轉(zhuǎn)向身后那些如狼似虎、早已等得不耐煩的禁軍將領(lǐng),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穿透了風(fēng)雨:“貴妃楊氏……已然薨逝。以禮……殮葬吧。
”命令下達,他不再看床榻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處理的舊物。他轉(zhuǎn)身,
紫袍拂過冰冷的地面,在禁軍無聲的簇擁下,
沉默地離開了這間充滿脂粉殘香和死亡氣息的閣樓。沉重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漸漸遠去,
最終被窗外的風(fēng)雨聲吞沒。閣樓里只剩下我和床上那具“尸體”。
巨大的虛脫感瞬間攫住了我,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冰涼地貼在皮膚上。我大口喘著氣,心臟仍在瘋狂地擂動,幾乎要跳出胸腔。成了?
真的成了?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銳的疼痛讓我稍微清醒。計劃的第一步,
最兇險的一步,竟然……真的跨過來了?然而,這只是開始。
高力士那離去前看似隨意的一瞥,卻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我的心頭。
那眼神絕非對一個普通驛卒應(yīng)有的漠視。他看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
這老狐貍的城府深不見底。門外傳來禁軍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和搬運東西的雜亂聲響。
他們在準備“殮葬”了。時間緊迫,分秒必爭!我猛地撲到床邊,借著昏暗搖曳的燭光,
目光如炬,仔細審視著楊玉環(huán)頸側(cè)和手腕裸露的肌膚。必須確認!
假死藥帶來的細微變化瞞不過高力士那樣的老手,但此刻他已被“結(jié)果”暫時蒙蔽。
我顫抖的手指再次按上她的頸脈,屏息凝神,
幾乎將全部心神都灌注在指尖那微乎其微的感知上。時間在死寂中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終于!
指尖下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緩慢得如同冰層下暗流般的搏動!微弱,但確實存在!
像寒夜荒原上最后一粒微弱的火星。成了!藥效起作用了!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焦慮同時攫住了我??裣灿谟嫴咦嘈?,焦慮于下一步的兇險。
高力士的疑心,叛軍可能的反復(fù),還有這假死狀態(tài)的脆弱……必須立刻行動!
我迅速環(huán)顧這狹小的閣樓。目光掃過墻角堆放雜物的破舊木箱,
落在一堆沾滿灰塵、似乎是前任驛卒遺棄的粗布麻衣上。就是它了!我沖過去,
胡亂抓起兩套最破舊、布滿污漬的粗麻短褐和褲子,
又扯下一條臟兮兮、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布巾?;氐酱策?,我強壓下狂跳的心,
開始笨拙而迅速地動手。解開她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素色宮裝是第一步,
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絲綢和衣帶時,不可避免地顫抖著。此刻別無選擇,
任何遲疑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zāi)。我咬著牙,剝下那件華貴的囚籠,
將粗糙刺人的麻布短褐套上她僵硬冰冷的身體。她的身體軟綿綿的,毫無反應(yīng),
像一尊冰冷的玉雕,任由我擺布。這感覺詭異而令人心頭發(fā)毛。
接著是處理那張足以傾城的臉。我抓起墻角木盆里殘留的、不知積了多久的渾濁雨水,
忍著刺鼻的土腥味,將冰冷的臟水胡亂拍在她臉上、頸上,然后用那條臟污的布巾用力擦拭。
白皙的肌膚被粗魯?shù)卮昙t、弄臟,沾上泥垢和污漬。
我又從地上抓起一把混合著灰塵和草屑的泥土,
毫不憐惜地抹在她光潔的額頭、臉頰、露出的脖頸上。最后,用那條臟布巾緊緊裹住她的頭,
只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此刻也沾上了污跡,不再引人注目。做完這一切,眼前的女子,
已徹底變成了一個蓬頭垢面、散發(fā)著土腥和汗臭的鄉(xiāng)下老嫗,蜷縮在破布爛衫之中。
樓下傳來禁軍士兵粗暴的吆喝聲和重物落地的悶響。
他們開始往樓上搬運殮葬用的簡陋棺木和草席了!時間到了!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
將這具包裹在粗麻布里的、冰冷而僵硬的軀體扛上肩頭。她的體重比想象中輕,
像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我踉蹌了一下,穩(wěn)住身形,
側(cè)耳傾聽樓梯上的動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正向上移動。就是現(xiàn)在!我扛著她,
猛地拉開那扇通往黑暗后樓梯的木門,像一頭慌不擇路的困獸,
一頭扎進濃稠的黑暗和冰冷的雨幕里。后樓梯陡峭狹窄,每一步都踩在濕滑腐朽的木板上,
發(fā)出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呻吟。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頭發(fā)和單薄的衣衫,
肩上的“負擔(dān)”冰冷僵硬,每一次顛簸都讓我心驚肉跳,生怕假死藥效被顛簸打斷。
剛沖出后門,踏入泥濘不堪的驛館后院,前方拐角處突然亮起一束搖晃的火光!
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和兵器甲胄摩擦的金屬聲。“誰在那里?!”一聲厲喝劃破雨幕。
是巡夜的叛軍小隊!心臟瞬間停止跳動,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千鈞一發(fā)!我?guī)缀跏菓{借本能,
猛地向旁邊一撲,扛著肩上的人重重摔進一堆散發(fā)著腐爛氣息的、濕透的草料垛里!
腐爛的草葉和冰冷的泥水瞬間淹沒了口鼻,令人窒息。我死死屏住呼吸,
用身體緊緊壓住肩上的“老嫗”,將臉深深埋進腐草中,一動不敢動。
沉重的腳步聲和晃動的火光越來越近,幾乎就在頭頂?;鸢训墓饷⑼高^稀疏的草料縫隙,
在我眼前投下跳動的、令人心悸的光斑。
我能清晰地聽到士兵粗重的呼吸聲和甲葉碰撞的嘩啦聲?!皨尩?,見鬼了?
剛才明明聽到動靜!”一個粗嘎的聲音抱怨著?!坝晏?,聽岔了吧?
這鬼地方除了耗子還能有啥?”另一個聲音回應(yīng),帶著不耐煩?!白咦咦?!淋死老子了!
趕緊巡完回去!”腳步聲和火光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猶豫,最終還是罵罵咧咧地轉(zhuǎn)向,
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嘩嘩的雨聲之中。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我才敢緩緩抬起頭,
吐出嘴里腥臭的草屑和泥水,貪婪地呼吸著冰冷潮濕的空氣,肺部火辣辣地疼。
恐懼的后勁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剛才那一刻,
與死亡擦肩而過!肩上的軀體依舊冰冷僵硬,毫無反應(yīng)。我掙扎著從草垛里爬起,
再次將她扛起,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驛館后墻那處早已被我暗中弄松了磚石的狗洞方向,
深一腳淺一腳地,蹚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滂沱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上的污泥和恐懼,也沖向前方未知的、布滿荊棘的逃亡之路。
2 逃亡生死劫五天。整整五天五夜,我們像兩只被狂風(fēng)暴雨驅(qū)趕的驚弓之鳥,
在泥濘、山野和無邊的恐懼中掙扎前行。白天,我們蜷縮在廢棄的窯洞、坍塌的墓穴,
或是密林深處最濃密的荊棘叢中,忍受著蚊蟲叮咬和潮濕陰冷。只有等到暮色四合,
天地間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吞噬,才敢小心翼翼地鉆出來,沿著人跡罕至的小徑,
朝著遠離長安、遠離所有軍隊路線的南方,跌跌撞撞地摸索前進。
肩上的“老嫗”始終毫無聲息,身體冰冷而僵硬,只有極其微弱的心跳和脈搏,
證明著那假死藥效尚未過去,那縷微弱的生機仍在艱難地維系著。
每一次探到她頸側(cè)那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搏動,
都像是在無邊黑暗中抓住一根細若游絲的救命稻草。直到第五天的深夜。
我們在一處遠離官道、荒草叢生的亂石坡下找到了一個勉強可以容身的淺洞。洞壁濕冷,
頭頂嶙峋的巖石滴滴答答地滲著水珠。連日奔逃的疲憊和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將我徹底壓垮。
我靠著冰冷的石壁,剛把肩上的人小心地放平在鋪了一層枯葉的地上,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便猛地襲來。身體里的力氣像是被瞬間抽空,眼前陣陣發(fā)黑,
我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她身旁,意識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細微的、帶著壓抑的痛苦呻吟聲,如同蚊蚋,卻像驚雷般在我混沌的意識邊緣炸響。
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洞外依舊是沉沉黑夜,只有風(fēng)吹過荒草的嗚咽。
借著洞口透進來的微弱星光,我急切地看向身旁。她動了!不再是那具毫無生氣的軀殼。
她側(cè)蜷著身體,包裹著臟污頭巾的腦袋微微晃動,喉嚨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痛苦的嗚咽,
身體也在輕微地、無意識地抽搐著,仿佛正從一場極深極冷的噩夢中掙扎著蘇醒。
假死藥的藥效,終于開始消退了!“娘娘?娘娘!”我壓低聲音,幾乎是撲到她身邊,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后怕。
我小心翼翼地解開緊緊裹在她頭上的臟布巾,
露出那張沾滿泥污、憔悴不堪卻依舊難掩絕色的臉。她的眉頭痛苦地緊鎖著,
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像瀕死的蝶在掙扎著破繭。
“水……”一聲微不可聞的囈語從她干裂蒼白的唇間逸出。水!
我手忙腳亂地解下腰間掛著的、用竹筒做成的水囊。逃亡路上,這是最珍貴的資源。
我小心地扶起她的頭,將冰涼的竹筒口湊近她的唇邊。清水緩緩流入她的口中,
她本能地、貪婪地吞咽著,喉頭艱難地滾動。幾口清水下去,她似乎恢復(fù)了一點力氣。
眼皮顫動著,終于,緩緩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那雙曾傾倒眾生的眼眸,
此刻蒙著一層厚重的、初醒的迷茫和揮之不去的驚悸,空洞地望著洞頂漆黑的巖石,
仿佛靈魂還未完全歸位?!斑@……是何處?”她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劫后余生的恍惚,
“陰司……么?”“不,不是陰司!”我急忙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娘娘,
我們逃出來了!從馬嵬驛,逃出來了!”“逃……出來?”她喃喃重復(fù)著,眼神依舊空洞,
仿佛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慢慢地,一絲微弱的清明開始在那雙美麗的眸子里凝聚。
她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視線終于聚焦在我臉上——這張同樣布滿泥污、憔悴不堪的臉。
“是你……”她的唇瓣微微翕動,認出了我,那個在絕望深淵里遞給她一顆“毒藥”的驛卒。
隨即,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記憶洪流洶涌而至。馬嵬驛的兵變喧囂,
高力士冰冷的眼神,服下藥丸時的決絕,墜入無邊黑暗的恐懼……她的身體猛地一顫,
瞳孔驟然收縮,巨大的驚恐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般從她身上迸發(fā)出來?!鞍 ?!
”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就要沖破喉嚨!“別出聲!”我魂飛魄散,幾乎是撲上去,
一只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緊緊箍住她因恐懼而劇烈掙扎的身體。
她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絕望的恐懼讓她像一只受傷的母獸,在我懷里瘋狂地扭動、踢打,
指甲深深陷入我手臂的皮肉,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澳锬?!冷靜!聽我說!
”我死死壓制著她,在她耳邊用盡力氣低吼,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叛軍!
外面有叛軍的巡邏隊!不能出聲!我們逃出來了!真的逃出來了!安全了!安靜!求您安靜!
”我的低吼和手臂上傳來的刺痛似乎終于穿透了她混亂的恐懼。掙扎的力道漸漸弱了下去,
狂亂的眼神也慢慢聚焦,直直地、帶著尚未散盡的驚悸,望進我的眼里。
大顆大顆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她紅腫的眼眶中滾落,灼熱地砸在我的手背上。她沒有再尖叫,
只是身體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像一片秋風(fēng)中的落葉。
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嗚咽從我的指縫間悶悶地溢出,充滿了整個冰冷的洞穴,
那是死里逃生后無法言說的巨大恐懼和委屈。我慢慢松開捂著她嘴的手,
手臂上被掐出的血痕隱隱作痛。她不再掙扎,只是蜷縮著身體,將臉深深埋進雙膝之間,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地痛哭。那哭聲,比任何嚎叫都更讓人心碎。洞外,
只有風(fēng)掠過荒草的聲音,嗚嗚咽咽,如同鬼哭。許久,久到洞口的星光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她的哭聲才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
混著泥污,狼狽不堪,但那雙眼睛,卻褪去了最初的迷茫和極致的恐懼,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沉甸甸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空洞。她看著我,
看著自己身上骯臟破舊的粗麻衣服,又茫然地環(huán)顧這陰冷潮濕的洞穴,
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聲音輕得像嘆息:“我……是誰?”我心頭猛地一沉。
巨大的沖擊讓她失憶了?還是……她不愿再想起那個帶來無盡災(zāi)禍的身份?“阿環(huán)。
”我?guī)缀跏敲摽诙?,聲音異常地柔和,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你叫阿環(huán)。我姓李,
叫李慕。我們是……是同鄉(xiāng),家鄉(xiāng)遭了兵災(zāi),一起逃難出來的。
”“阿環(huán)……李慕……”她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兩個陌生的名字,眼神依舊空洞,像是在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