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yǎng)了蕭景珩十年。狗皇帝突然想起冷宮還晾著他兒子那天,我正蹲在墻角,
用半塊硬窩頭逗一只瘦骨嶙峋的貍花貓?!斑鲉琛必垱]叫出聲。
冷宮那扇朽得快散架的破門,“哐當”一聲巨響,被人從外面踹開了。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
撲了我滿頭滿臉。我嗆得直咳嗽,瞇著眼看去。逆著光,只能看見一片刺眼的明黃。
還有一群穿著锃亮甲胄、腰挎長刀的侍衛(wèi)。領(lǐng)頭的是個面皮白凈、沒胡子的老內(nèi)侍,
手里拂塵一甩,聲音又尖又細,像是指甲刮過琉璃瓦?!氨菹驴谥I,迎七皇子殿下回宮!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下意識地,就把手里那半塊能硌掉牙的窩頭藏到了身后。臟。
別臟了貴人的眼。十年了。整整十年。當年那個只會在我懷里哇哇大哭,
餓得小臉蠟黃、連奶水都嘬不出來的小肉團子,如今已經(jīng)抽條成了半大少年。
他穿著我拿舊棉絮和破布頭勉強縫補出來的單薄夾襖,站在冷宮終年不見陽光的陰影里。
聽到動靜,他猛地抬頭。那雙眼睛,像極了那個薄情的男人。漆黑,清亮。
此刻盛滿了驚愕和一絲……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暗钕拢俊崩蟽?nèi)侍堆起滿臉褶子的笑,
朝著蕭景珩躬身,“您受苦了。陛下……惦念您得緊,特命老奴來接您回宮?!笔捑扮駴]動。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明晃晃的刀槍和刺眼的明黃,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我喉嚨發(fā)緊,
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只嘗到一股鐵銹似的咸腥味。大概是剛才被灰塵嗆的。
我朝他擠出一點笑,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去吧。景珩。離開這個活死人墓。
去過你該過的日子。他看著我,那雙酷似他父皇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涌。最終,
卻歸于一片沉寂。少年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出了冷宮那方寸之地的陰影。
陽光落在他身上,給他單薄的舊衣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金邊。他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那群耀武揚威的侍衛(wèi)和內(nèi)侍,如同退潮般簇擁著他離開。雜亂的腳步聲遠去。
最后離開的兩個侍衛(wèi),用力地重新合上了那兩扇破門。“哐啷!”比來時更大的聲響。
震得屋檐上僅剩的幾片殘瓦都掉了下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世界重新安靜下來。
只剩下我。還有墻角那只被嚇傻了的貍花貓。它“喵”了一聲,怯怯地看著我。我蹲在那里,
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半塊冰冷的窩頭。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幾乎要嵌進粗糙的硬面里。
陽光從破門縫隙里漏進來一道細細的光柱。光柱里,無數(shù)細小的灰塵在瘋狂地跳舞。
像極了我此刻空蕩蕩、又喧囂得要炸開的心。冷宮的門,又關(guān)上了。像過去的十年一樣。
把我,和外面那個繁華喧囂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捎惺裁礀|西,終究不一樣了。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用鈍刀子狠狠剜走了一大塊肉。起初是麻木的。后來,
那遲來的、撕心裂肺的疼,才鋪天蓋地地涌上來。我慢慢松開手。那半塊窩頭掉在地上,
滾了兩圈,沾滿了灰。貓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又嫌棄地走開了。連它都不要了。
我靠著冰冷的、布滿霉斑的墻壁,一點點滑坐在地上。冷宮的墻皮,很多地方都被我摳禿了。
尤其是景珩剛來的頭幾年。那么小的一個孩子,餓得日夜啼哭,哭得嗓子都啞了,
小臉憋得青紫。我抱著他,像抱著一個隨時會碎掉的瓷娃娃。絕望像冰冷的毒蛇,
纏得我喘不過氣。只能徒勞地用手指摳著墻皮,指甲劈了,滲出血,混著墻灰,一片狼藉。
后來,是怎么活下來的呢?記不清了。只記得我放下所有廉恥,趁著夜色,
像賊一樣溜去御膳房后頭翻找餿水桶。被兇神惡煞的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用掃帚追著打。
棍子落在背上,悶悶的疼。我死死護著懷里好不容易翻到的半塊發(fā)霉的糕點,
蜷縮在骯臟的角落里,任他打罵。“呸!冷宮里的晦氣東西!滾遠點!”太監(jiān)啐了一口,
罵罵咧咧地走了。我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疼,
把糕點外面那層發(fā)黑發(fā)綠、氣味刺鼻的霉斑小心刮掉,里面一點點還沒完全變質(zhì)的芯子,
喂給了餓得奄奄一息的景珩。他小嘴蠕動著,本能地吞咽。那一刻,我抱著他,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他瘦得脫相的小臉上。他伸出小手,胡亂地抹我的臉,咿咿呀呀,
像是在安慰?!澳铩豢蕖彼谝淮文:匕l(fā)出這個音節(jié)時,我愣住了。隨即,
巨大的恐慌淹沒了我。我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能叫!景珩,不能叫娘!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流得更兇,“記住了嗎?
叫我姨母……只是姨母……”他懵懂地看著我,大眼睛里全是困惑和委屈。但他很乖。
從那以后,再也沒叫過那聲“娘”。只在夜深人靜,他發(fā)噩夢驚醒,
渾身冷汗地往我懷里鉆時,才會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呢喃出那個模糊的、禁忌的音節(jié)。
冷宮的日子,是沒有盡頭的寒冬。唯一的光,就是看著景珩一天天長大。從襁褓里的嬰孩,
到蹣跚學步,咿呀學語。我教他認墻縫里頑強長出的野草。教他看偶爾飛過高墻的鳥雀。
用樹枝在積滿灰塵的地上,一遍遍寫他的名字:蕭景珩。告訴他,他的名字很好聽。告訴他,
他父皇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雖然我心里罵他狗皇帝罵了千百遍。)告訴他,總有一天,
會有人來接他離開這里,去過好日子。他仰著小臉,認真地問:“姨母也一起去嗎?
”我摸著他柔軟的頭發(fā),笑著說:“姨母不去,姨母在這里看家。等你出息了,
再回來看姨母?!彼绷?,緊緊抓住我破爛的衣角:“不!姨母不去,景珩也不去!
景珩要一直陪著姨母!”童言稚語,像一把裹著蜜糖的鈍刀。割得我心口又甜又疼。
我抱著他,看著冷宮高墻上那一方狹小的、永遠灰蒙蒙的天空。“傻孩子,這里不是你的家。
”“你要去的地方,才是?!蔽乙詾?,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準備了十年。
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出那扇門時,我以為我能承受。不就是重新回到一個人的日子嗎?
不就是繼續(xù)熬嗎?十年都熬過來了??僧斈巧乳T真正關(guān)上,隔絕了他最后一點氣息。
我才發(fā)現(xiàn),我高估了自己。那感覺,不是鈍刀子割肉。是活生生地,把我的一部分靈魂,
連帶著十年的血淚和溫度,一起抽走了???。冷。無邊無際的冷,從骨頭縫里鉆出來。
比過去十年的任何一個冬天,都要冷上千百倍。墻角的貍花貓又湊了過來,
用冰涼的小鼻子蹭了蹭我同樣冰涼的手背。我把它抱進懷里。它很瘦,骨頭硌人??伤砩?,
還有一點點暖意。我縮在墻角,抱著這只同樣被遺棄的貓,睜著眼睛,
看著那道從門縫里透進來的光,從刺眼的亮白,一點點變成昏黃。最后,徹底消失。
黑暗吞噬了冷宮。也吞噬了我。日子,又回到了原點。不,比原點更糟。以前,
心里還有個念想。盼著景珩長大?,F(xiàn)在,念想沒了。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水一樣的寂靜和等待。等待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
是等待死亡吧。在這座華麗的墳?zāi)估?,悄無聲息地爛掉。我以為,景珩走了,
我和這深宮最后一點微弱的聯(lián)系,也就斷了。剩下的日子,
不過是在冷宮數(shù)著墻皮剝落的碎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可我忘了。深宮里的女人,
哪怕被打入冷宮,只要還沒死透,在某些人眼里,就永遠是一根刺。一根礙眼的刺。
景珩被接走后的第三天。冷宮那扇破門,又一次被推開了。這次動靜小了很多。走進來的,
不再是趾高氣揚的侍衛(wèi)和內(nèi)侍。而是一個穿著素凈宮裝、面容嚴肅的嬤嬤。
她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小宮女。嬤嬤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
在我身上和這破敗的屋子里掃了一圈。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沈氏?”她開口,聲音平板無波。我沉默地看著她。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自顧自往下說:“七殿下已回昭陽殿,陛下念及舊情,特開恩典,允你遷出冷宮。
”遷出冷宮?我心頭猛地一跳。不是驚喜,是驟然拉緊的警惕。狗皇帝會有這種好心?
嬤嬤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扯出一個刻板的弧度,帶著點施舍的意味。“放心,
不是讓你去礙貴人們的眼。西苑后頭有個廢棄的灑掃院子,收拾收拾還能住人。以后,
你就去那里當差?!彼D了頓,目光落在我懷里那只炸毛的貍花貓身上,眉頭嫌惡地皺起。
“這腌臜畜生,宮里有規(guī)矩,不能留。趕緊處理了。”我下意識地把貓抱得更緊。
它是我在這冰冷墳?zāi)估?,僅剩的一點活氣兒了。嬤嬤的眼神冷了下來:“怎么?舍不得?
沈氏,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陛下開恩,是念在你撫養(yǎng)七殿下十年的微末功勞。別不識抬舉,
給臉不要臉。”最后幾個字,她說得又輕又慢,卻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肉里。
給臉不要臉。我抱著貓的手,微微發(fā)抖。不是怕。是恨。滔天的恨意,
在空寂了十年的心房里,死灰復(fù)燃,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十年冷宮磋磨,我學得最會的,
就是低頭。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恨意。聲音干澀地應(yīng)道:“……是。奴婢遵命。
”嬤嬤滿意了。她像是完成了一項不太愉快但必須做的任務(wù),轉(zhuǎn)身就走。“收拾一下,
半個時辰后,有人帶你去西苑?!遍T又被關(guān)上了。這一次,沒有侍衛(wèi)粗暴地落鎖。它虛掩著,
留了一條縫。那條縫里,透進來外面世界的光。不再是冷宮高墻上那一方窄窄的灰天。
而是真實的、帶著煙火氣的天光。可我卻覺得,那光,比冷宮的黑暗,更刺眼,更冰冷。
我低頭,看著懷里瑟瑟發(fā)抖的貍花貓。它似乎也預(yù)感到了什么,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我,
發(fā)出細弱可憐的嗚咽。“對不起啊……”我摸著它干枯的毛?!耙棠浮o不住你了。
”我把它抱到冷宮最深的角落里,那里有個破洞,通往外墻根下的草叢?!白甙伞?/p>
”我把它往外推了推,“去外面,找個地方躲起來,別讓人看見。”它回頭看我,
圓圓的眼睛里盛滿了懵懂和依戀?!斑鲉琛薄翱熳?!”我硬起心腸,聲音發(fā)顫。
它一步三回頭,最終還是鉆進了那個破洞,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雜草叢里。我靠著冰冷的墻壁,
慢慢滑坐在地上。臉上冰涼一片。抬手一摸,全是水。原來,我還會哭。半個時辰后。
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太監(jiān),把我?guī)У搅宋髟纺莻€所謂的“廢棄灑掃院子”。比冷宮強點。
至少四面墻還算完整,屋頂?shù)耐咂泊蠖噙€在,只漏了幾個小洞。院子里雜草叢生,
堆滿了破舊的掃帚、簸箕和廢棄的雜物。屋子很小,只有一間,窗戶紙破了大半,
冷風呼呼地往里灌。一張搖搖晃晃的破板床。一張缺了腿、用石頭墊著的桌子。
這就是全部家當。老太監(jiān)丟給我一套半舊的、打著補丁的粗布宮裝。“以后,
你歸西苑管事王嬤嬤管。每日卯時初刻起身,打掃西苑通往御花園的宮道。掃干凈了,
才有飯吃。別偷懶,也別亂跑。沖撞了貴人,誰也保不住你?!闭f完,他看也沒看我一眼,
轉(zhuǎn)身走了。我抱著那套冰冷的粗布衣服,站在這個比冷宮更像雜物間的“新家”里。
環(huán)顧四周。破敗,荒涼。但,這里沒有冷宮那扇永遠鎖死的門。我走到院子里。抬頭,
看到了更大一片天空。不再是四四方方被高墻切割出的囚籠一角。
夕陽的余暉灑在遠處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破碎的金光。風吹過,帶著外面草木的氣息。
自由的氣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點塵土味,
卻奇異地讓我麻木的心,跳動了一下。原來,活著,是這樣的感覺。在西苑的日子,
比冷宮更累,卻也更有“人氣”。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拖著沉重的竹掃帚,
去清掃那長得望不到頭的宮道。深秋的風已經(jīng)很冷了,刮在臉上像刀子。
粗糙的掃帚柄磨得掌心起泡,破了,結(jié)了痂,又磨破。王嬤嬤是個刻薄寡恩的老虔婆,
一雙三角眼總是陰惻惻地盯著人,雞蛋里都能挑出骨頭來。掃過的地,她總要用手摸一摸,
沾上一點灰,就劈頭蓋臉一頓罵,克扣本就少得可憐的飯食?!跋沦v胚子!
冷宮里爬出來的晦氣玩意兒!掃個地都掃不干凈!白糟蹋糧食!”我低著頭,
任她唾沫星子噴在臉上。不反駁,也不辯解。只是更用力地揮動掃帚,
把青石板上的每一?;覊m都掃干凈。我知道,她是在替她真正的主子出氣。
景珩被接回了昭陽殿,離皇帝最近的地方。我這個曾經(jīng)撫養(yǎng)過他的“罪奴”,在某些人眼里,
就是一顆必須死死摁在泥里的釘子。不能冒頭。不能和景珩再有任何聯(lián)系。
更不能……讓他想起過去十年,是誰把他從泥濘里拉扯大的。所以,我必須卑微,
必須像塵埃一樣活著。最好,悄無聲息地爛死在這個角落里。我認。只要能活著。活著,
就有希望。哪怕那希望,渺茫得像深冬夜里的星子。偶爾,在掃到靠近昭陽殿方向的宮道時,
我能遠遠地看到景珩。他被一群人簇擁著。穿著簇新的錦袍,玉帶束腰,
頭上戴著小小的金冠。身量似乎又抽高了些,少年的輪廓漸漸清晰。側(cè)臉在陽光下,
有幾分那個男人的影子。只是眉眼間的稚氣,被一種刻意維持的、近乎冷漠的平靜取代了。
他身邊總是跟著好幾個宮女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還有……一個穿著鵝黃色宮裝、容貌嬌美的少女。看著比景珩大一兩歲,舉止親昵,
言笑晏晏。我聽見那些碎嘴的小宮女私下議論?!翱匆姏]?那位就是貴妃娘娘的侄女,
林晚意小姐。”“嘖嘖,真是好命,從小就跟七殿下認識,青梅竹馬呢!”“可不是嘛,
聽說貴妃娘娘有意親上加親……”“噓!小聲點!別讓王嬤嬤聽見!”林晚意。貴妃的侄女。
我低著頭,用力掃著地上的落葉。竹掃帚刮過青石板,發(fā)出“唰唰”的聲響。一下,又一下。
像是刮在我心坎上。景珩似乎從不往我這個方向看。他的目光總是平視前方,或者微微側(cè)頭,
聽林晚意說話。臉上沒什么表情,但也沒有絲毫不耐。平靜得可怕。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
有一次,大概是林晚意說了什么趣事,他嘴角極輕微地向上牽了一下。很淡,轉(zhuǎn)瞬即逝。
卻像一根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我眼里。我猛地低下頭。眼眶酸澀得厲害。不是難過。
是……荒謬。我為他挨過的打,受過的凍,
過的命……那些在冷宮里靠著彼此體溫熬過來的無數(shù)個日夜……在那個微不可察的笑意面前。
顯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那個在冷宮里,會抱著我的脖子,軟軟地說“姨母不去,
景珩也不去”的孩子。好像真的死了。死在了踏出冷宮大門的那一刻。
死在了這鋪著金磚、堆著錦繡的深宮里?,F(xiàn)在活著的,只是七皇子,蕭景珩。深秋過去,
入了冬。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我病了。大概是掃雪時著了風寒。起初只是咳嗽,
后來開始發(fā)熱。燒得昏昏沉沉,渾身骨頭縫都疼。王嬤嬤知道我病了,非但沒給請醫(yī)問藥,
反而罵我裝病偷懶,克扣了我三天的飯食?!百v骨頭就是賤骨頭!淋點雪就倒了?晦氣!
別死在院子里,污了地方!”我蜷縮在冰冷的板床上,裹著單薄破舊的棉被,凍得牙齒打顫。
身上滾燙,心里卻一片冰涼。窗外,大雪無聲地覆蓋著宮苑。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干凈得刺眼。我想,我大概要死在這個冬天了。像冷宮里那些無聲無息消失的女人一樣。
也好。一了百了。意識模糊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冬天。景珩才三歲,也發(fā)著高燒。
小小的身子燙得像塊火炭,蜷在我懷里,不停地抽搐。冷宮里連口熱水都沒有。我急瘋了。
把他用破棉絮裹緊,塞進冰冷的被窩里。然后,我沖出了冷宮。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
憑著記憶,跌跌撞撞地往太醫(yī)院的方向跑。雪很深,沒過了腳踝。風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
我摔倒了無數(shù)次,滾了一身的雪和泥。終于摸到了太醫(yī)院的后角門。我知道,
里面隨便一個藥童,都能碾死我??晌疫€是用力拍打著那扇緊閉的門?!扒笄竽銈?!開開門!
救救孩子!他快不行了!”“求求你們!發(fā)發(fā)慈悲吧!”“開門??!開開門!
”我的嗓子很快喊啞了,只剩下絕望的嗚咽。手拍在冰冷的木門上,很快就麻木了,
感覺不到疼,只留下一個個模糊的血印子。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
露出一張不耐煩的、年輕的臉?!俺呈裁闯?!找死啊!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噗通”一聲跪在冰冷的雪地里,額頭重重地磕下去?!扒笄竽?!
救救孩子!他燒得抽筋了!求您給點退熱的藥!一點點就好!”“求您了!我給您磕頭!
”我語無倫次,只知道不停地磕頭。額頭撞在凍硬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血混著雪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那藥童大概被我滿臉血污的狼狽樣子嚇住了,
又或者是我那不要命磕頭的架勢讓他動了點惻隱之心。他皺著眉,罵罵咧咧:“晦氣!等著!
”門又關(guān)上了。我在雪地里跪著,渾身凍得僵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我怕。怕那扇門不會再開。怕我回去的時候,懷里的孩子,已經(jīng)冷了。終于,門又開了。
一個油紙包被扔了出來,砸在我面前的雪地里?!摆s緊滾!再敢來,打斷你的腿!
”我如獲至寶,撲過去抓起那個油紙包,緊緊捂在懷里。顧不上滿臉的血和泥,
對著緊閉的角門又磕了兩個頭?!爸x謝!謝謝您!”然后,爬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跑。
懷里的藥包,像一塊滾燙的炭。支撐著我,在漫天風雪里,跑回了那座活死人墓。那包藥,
救活了景珩。也讓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凍傷的手腳,每到冬天就鉆心地癢。后來我才知道,
那天開門的藥童叫秦川。是太醫(yī)院一個不起眼的學徒。
他大概早就忘了冷宮角落里那個像瘋婆子一樣的女人。但我記得。
記得那扇在絕望中打開的角門。記得那個扔出來的油紙包。那是黑暗里,
唯一照進來的一束光。盡管微弱,卻真實地存在過。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把我從昏沉的回憶里拉回來。喉嚨里像塞了一把沙子,又干又痛。
渾身冷一陣熱一陣。我想喝水。掙扎著想起來,去夠桌上那個破口的粗陶碗。手剛伸出去,
眼前一黑,整個人從板床上栽了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和記憶里的感覺,
一模一樣。溫熱的液體流下來。熟悉的鐵銹味。我趴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我好像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有一聲低低的驚呼。“哎喲!
怎么摔成這樣了!”聲音有點耳熟。是誰呢……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股苦澀的藥味鉆進鼻子。
嘴里也被灌進溫熱的液體。很苦。我本能地抗拒,想把那苦味吐出來。
下巴卻被一只帶著薄繭的手捏住?!把氏氯??!币粋€沒什么情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模糊,
只看到一個穿著半舊青色棉袍的輪廓。他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點粗魯,
但灌藥的手卻很穩(wěn)。一碗藥,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嗟梦艺麖埬樁及櫫似饋怼?/p>
“水……”我啞著嗓子。他頓了頓,起身倒了半碗溫水,遞到我嘴邊。我貪婪地喝了幾口,
才感覺火燒火燎的喉嚨好受了一點。視線漸漸清晰。看清了眼前的人。一張很普通的臉,
三十歲上下,眉眼間帶著點常年不得志的郁氣。是他。那個叫秦川的太醫(yī)院學徒。不對,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學徒了。雖然還是穿著最低階醫(yī)士的青色棉袍,
但胸前別著一枚小小的銅質(zhì)徽記?!扒亍t(yī)士?”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他看了我一眼,沒什么表情,只是把碗放到一邊,又探手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盁肆诵?/p>
死不了。”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您……怎么來了?”我有些茫然。
這西苑的廢棄院子,連王嬤嬤都懶得踏足。秦川收拾著旁邊小幾上的藥罐和布巾,動作麻利。
“路過,聞到藥味和血腥氣,順道看看?!彼D了頓,瞥了我一眼?!澳愕故敲病?/p>
這么燒著,沒藥沒食,還能撐到現(xiàn)在。”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牽動了額頭的傷,
疼得吸了口氣?!巴心母!昵澳前帯攘宋覀兡缸觾蓷l命。
”秦川的動作似乎停了一下。他轉(zhuǎn)過頭,仔細地看了我?guī)籽?。像是在回憶?!笆悄悖?/p>
”他眉頭微皺,“冷宮那個?”我點點頭。他沉默了片刻,沒再說話,只是繼續(xù)收拾東西。
“額頭撞破了,上了藥,別沾水。風寒沒好透,藥我放這兒了,一天兩頓,自己熬。
”他把一個粗紙包放在桌上,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飯食……我會讓人送兩天。”說完,
他拿起自己的藥箱,轉(zhuǎn)身就要走?!扒蒯t(yī)士!”我急忙叫住他。他停在門口,沒回頭。
“為什么……幫我?”我聲音干澀。十年前,他給了藥。十年后,他又救了我一次。
在這深宮里,無緣無故的善意,比毒藥更讓人不安。秦川的背影頓了一下。他微微側(cè)過頭,
光線從門口照進來,給他的側(cè)臉鍍上一層模糊的光暈。“大概……”他的聲音很低,
帶著點自嘲,“是看你命硬吧?!薄斑@宮里,命硬的人,不多?!彼_門,
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來?!盎钪??!薄盎钪?,才有意思?!遍T關(guān)上了。留下我一個人,
對著桌上那個粗紙藥包。還有那句輕飄飄的?!盎钪??!鼻卮ㄕf到做到。接下來的兩天,
真的有個面生的小太監(jiān),每天按時給我送來一碗清粥和一點咸菜。雖然寡淡,卻是熱的。
加上他留下的藥。我的病,竟真的慢慢好了起來。額頭上的傷口結(jié)了痂。燒退了。
身上也有了點力氣。王嬤嬤大概從秦川那里得了信,沒再來找茬。只是每次看到我,
那眼神更陰毒了幾分,像淬了毒的刀子。我知道,她心里恨著呢。
恨我這個“晦氣東西”居然沒死成。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每天天不亮起身,
頂著寒風去掃宮道。只是這一次,我掃得更用力,也更沉默。秦川那天的話,
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微瀾?;钪J前?。既然沒死成,那就得活著。
像野草一樣活著。哪怕在石縫里,也要拼命地往下扎根,往上探頭?;钕氯?。不為任何人。
只為自己。臘月二十三,小年。宮里開始有了年節(jié)的氣氛。各宮都在準備祭祀和年貨,
連西苑這種偏僻角落,也能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爆竹聲。我掃完最后一段宮道,
把積雪和落葉堆到角落里。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背。正準備回那個冰冷的“家”。一抬頭,
卻愣住了。宮道的盡頭,站著一個人。一個穿著玄色銀紋錦袍的少年。身姿挺拔,
像一棵初生的青竹。是蕭景珩。他站在那里,似乎有一會兒了。
身后只跟著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jiān),離得遠遠的。大雪初霽。
夕陽的余暉給潔白的雪地鍍上了一層淺金。也落在他身上。玄色的錦袍襯得他膚色更白,
眉眼間的清冷,似乎也被這柔和的光線沖淡了幾分。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很深。
像一泓結(jié)了薄冰的深潭。看不出情緒。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握著掃帚的手,瞬間沁出了冷汗。十年。
我在心里描摹過無數(shù)次他長大的樣子??僧斔嬲驹陔x我?guī)撞街b的地方,
用這種陌生又復(fù)雜的眼神看著我時……巨大的恐慌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攫住了我。
我?guī)缀跏潜灸艿?,立刻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然后,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
膝蓋碰到冰冷堅硬的雪地。額頭抵在帶著濕氣的青石板上?!芭尽狄娖呋首拥钕隆?/p>
”聲音出口,才發(fā)現(xiàn)抖得不成樣子。像寒風里最后一片枯葉。四周一片死寂。
只有風吹過光禿禿樹枝的嗚咽。還有我擂鼓般的心跳。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
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積雪被踩踏的輕微聲響。一步一步。
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我面前。一雙簇新的、滾著銀貂毛邊的鹿皮靴,
映入我低垂的視線里。離得很近。近得我甚至能聞到靴面上熏染的、清冽昂貴的松木香。
和我身上粗布棉襖散發(fā)出的、洗不掉的皂角味和塵土味,形成了刺眼的對比?!捌饋怼?/p>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再是孩童時期的軟糯清亮。而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清越。
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聽不出情緒的平穩(wěn)。我身體僵硬,沒有動?;蛘哒f,不敢動。
“孤讓你起來?!彼穆曇舫亮艘环郑瑤е蝗葜靡傻拿?。我指尖掐進掌心,
用盡全身力氣,才支撐著自己,慢慢從冰冷的雪地上直起身。卻依舊垂著頭。
視線只敢落在他錦袍下擺那精致的銀線云紋上。他沉默著。居高臨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像有實質(zhì)的重量。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
掃過我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粗布棉襖。掃過我凍得通紅、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最后,
停留在我額頭上那道還未完全褪去血痂的傷疤上。那里,似乎停留得格外久。
久到我?guī)缀跻舷?。終于,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沒什么波瀾,卻問了一個猝不及防的問題。
“那只貓呢?”我猛地一顫。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貓?那只被我趕走的貍花貓?
他……還記得?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那里面,
不再是記憶中純粹的依戀。而是翻涌著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探究?審視?冷漠?
還是……一絲極淡極淡的、被壓抑的什么?復(fù)雜得讓我心慌。“回……回殿下,
”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奴婢……不知。許是……跑了吧?!彼粗?,沒說話。
那雙眼睛,像寒潭,映著我此刻蒼白狼狽、布滿風霜的臉。十年光陰,
在我身上刻下了太深的痕跡。而在他身上,只沉淀出一種超越年齡的、令人心悸的沉靜。
他忽然伸出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白皙,一看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掌心里,托著一個東西。
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著的點心。隱約飄出一絲清甜的桂花香氣。“拿著?!彼曇艉茌p,
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我看著那包點心。像被施了定身咒。冷宮十年,最奢侈的夢,
就是能吃上一塊甜甜的點心。景珩小時候,每次我翻到一點別人丟棄的、變了味的糕點屑,
都會像獻寶一樣給他。他總是先掰一小塊,踮著腳,固執(zhí)地塞進我嘴里?!耙棠赋?!
”那一點點甜味,能讓我們開心很久?,F(xiàn)在,他就站在我面前。
手里托著這樣一塊精致、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桂花糕。卻像隔著一道天塹。我沒有動。
喉嚨堵得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也沒動。就那么伸著手。時間,再次凝固。
雪后的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著旋兒。冰冷刺骨。遠處,似乎傳來了呼喚聲?!暗钕??
殿下您在這兒嗎?”是那個叫林晚意的少女的聲音,帶著點嬌憨和急切。蕭景珩的手,
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絲波動也沉寂下去。他收回手。
將那包桂花糕,隨意地丟在了我腳邊的雪地上。油紙包散開了一角。
露出里面金黃油潤的糕點?!百p你了?!彼穆曇艋謴?fù)了之前的平淡無波,
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然后,他轉(zhuǎn)身。玄色的袍角在雪地里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沒有再停留一步。朝著遠處那個鵝黃色的、雀躍的身影走去。留下我一個人。
站在冰冷的宮道上。腳下,是那包散落在雪泥里的桂花糕。香甜的氣息,
混雜著泥土和雪的腥氣,直往鼻子里鉆。像一種無聲的嘲諷。我慢慢彎下腰。
沒有去撿那包點心。只是撿起了被我丟在一旁的、沉重的竹掃帚。
粗糙的木柄硌著掌心凍裂的傷口。很疼。卻讓我混沌的腦子,有了一絲清明。
我重新握緊掃帚。一下,一下。用力地掃著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把那些被踩臟的雪,
連同那包刺眼的桂花糕,一起掃進了路邊的溝渠里。夕陽徹底沉了下去。最后一點暖光消失。
天地間,只剩下冰冷的雪色。和無窮無盡的黑暗。日子,像西苑角落里結(jié)了冰的溪流。緩慢,
凝滯,帶著刺骨的寒意,無聲地淌過去。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冬去春來。宮墻根下,
枯黃的野草掙扎著冒出一點新綠。我依舊每天掃著那條長長的宮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像一架上了發(fā)條、不知疲倦的機器。蕭景珩偶爾還會出現(xiàn)在宮道的盡頭。有時是去上書房,
有時是去給貴妃請安。他身邊跟著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太監(jiān),宮女,侍衛(wèi)。
那個叫林晚意的少女,出現(xiàn)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她總是穿著鮮亮的衣裙,像一只翩躚的蝶,
圍在蕭景珩身邊。笑聲清脆,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和嬌縱。蕭景珩對她的態(tài)度,
始終是淡淡的。不親近,也不疏遠。像對待一件還算順眼的擺設(shè)。但所有人都知道,
這位林小姐,是貴妃娘娘屬意的未來七皇子妃。他從不看我。即使我垂著頭,
跪在路邊的雪泥里。他的目光也只會平視前方,或者落在身側(cè)巧笑倩兮的林晚意身上。
仿佛路邊跪著的,只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那塊被我掃進溝渠的桂花糕,早已腐爛,
化作了春泥。連帶著那點可笑的、殘存的溫情。徹底埋葬。這樣也好?;ゲ幌喔?。各自安生。
如果……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春末的一天。我掃完宮道,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西苑那個小破院。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砑饫瘫〉某饬R聲。
是王嬤嬤?!靶≠v蹄子!手腳這么不干凈!敢偷到老娘頭上來了!看我不打死你!
”伴隨著罵聲的,是沉悶的擊打聲和一個女孩壓抑的、痛苦的嗚咽。我心頭一緊,推門進去。
只見院子里,王嬤嬤正拿著一根手腕粗的柴火棍,
狠狠地抽打在一個蜷縮在地上的小宮女身上。那小宮女看著才十三四歲,瘦瘦小小的,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宮裝,背上已經(jīng)被抽破了幾道口子,滲出斑斑血跡。她抱著頭,縮成一團,
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皨邒唣埫緵]偷……真的沒偷……”“還敢狡辯!
”王嬤嬤氣得三角眼倒豎,下手更狠,“我的金簪子就放在屋里,
除了你這個小賤人進過我的屋子送水,還有誰?不是你偷的是誰偷的?給我交出來!
”我認出來,挨打的小宮女叫穗兒。是西苑這邊負責漿洗的低等宮女。膽小怯懦,
平時連話都不敢大聲說。偷東西?還是王嬤嬤視若珍寶的金簪子?我根本不信?!白∈郑?/p>
”我沖過去,一把抓住了王嬤嬤再次揚起的柴火棍。棍子上的倒刺,扎進了我的掌心。很疼。
但我沒松手。王嬤嬤被我攔下,更是暴怒,三角眼惡狠狠地瞪著我?!吧蛟扑??你想干什么?
反了你了!敢攔我教訓(xùn)偷東西的賤婢?”“嬤嬤息怒?!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穗兒年紀小,膽子也小,未必敢偷您的東西。是不是……再仔細找找?
或許掉在哪個角落了?”“放屁!”王嬤嬤一口唾沫差點啐我臉上,“我的屋子我還不清楚?
就她進去過!不是她還能有誰?我看你是想包庇她?好?。∧銈兪遣皇且换锏??說!
我的簪子是不是你指使她偷的?”她像一條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立刻把矛頭轉(zhuǎn)向了我。
“嬤嬤明鑒?!蔽宜砷_抓著柴火棍的手,掌心火辣辣地疼,滲出血珠,
“奴婢今日一直在外當差,未曾踏足嬤嬤屋子半步。如何指使?”“哼!”王嬤嬤冷笑,
三角眼里閃著惡毒的光,“誰知道你們這些下賤胚子背地里怎么勾連!沈云霜,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貨色!冷宮里爬出來的臟東西!仗著養(yǎng)過七殿下幾天,
就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鬼樣子!七殿下如今是貴人,
看你一眼都覺得晦氣!”她的話,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刀,精準地捅在我最疼的地方。
穗兒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我看著她背上滲血的傷口,
再看看王嬤嬤那張因為刻薄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一股壓抑了太久的怒火,猛地竄了上來。
冷宮十年,西苑一年。我受夠了。受夠了這無休止的欺凌、踐踏和侮辱!憑什么?
就因為我們卑微如草芥,就活該被踩進泥里,任人宰割嗎?“嬤嬤,”我抬起頭,第一次,
直直地對上王嬤嬤那雙惡毒的眼睛,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簪子丟了,您心急,
奴婢理解。但無憑無據(jù),僅憑臆測就毒打?qū)m人,這不合宮規(guī)。若穗兒真有個好歹,
上面查問下來,嬤嬤您……恐怕也不好交代。
”王嬤嬤大概沒想到我這個一向逆來順受的“晦氣東西”敢頂撞她,還拿宮規(guī)壓她。
她愣了一下,隨即那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指著我,手指都在發(fā)抖?!澳恪愀彝{我?
反了!反了天了!”她氣得渾身哆嗦,猛地揚起手里的柴火棍,劈頭蓋臉就朝我打來!
“老娘今天就打死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貨!”棍影帶著風聲落下!我沒有躲。
只是死死地盯著她。就在那棍子即將落到我頭上的瞬間——“住手!”一個冰冷、威嚴,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如同驚雷。
炸得院中所有人都僵住了。王嬤嬤揚起的棍子,硬生生停在半空。她驚愕地轉(zhuǎn)過頭。
我也循聲望去。院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群人。為首的少年,一身玄色常服,
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蕭景珩。他身后,跟著幾個低眉順眼、氣息沉凝的太監(jiān)。
還有一個穿著藕荷色春衫、容貌嬌美的少女——林晚意。此刻,
蕭景珩那張俊美卻總是沒什么表情的臉上,覆著一層寒霜。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冷冷地掃過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在王嬤嬤高舉的柴火棍上。在穗兒背上滲血的傷口上。最后,
落在我臉上。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審視的重量。王嬤嬤嚇得魂飛魄散,
手里的柴火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噗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暗睢钕?!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驚擾了殿下!
奴婢……奴婢是在教訓(xùn)這兩個手腳不干凈、頂撞主子的賤婢!污了殿下的眼,奴婢罪該萬死!
”她語無倫次,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了我和穗兒頭上。蕭景珩沒看她。他的目光,
依舊停留在我臉上。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壓抑著什么。林晚意站在他身側(cè),
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聲音嬌柔,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熬扮窀绺纾?/p>
這里好亂啊。這些下人也太沒規(guī)矩了,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真嚇人。
我們還是快些去賞花吧?”蕭景珩沒動。也沒回應(yīng)她。他往前走了兩步。
鹿皮靴踩在院子里粗糙的石板地上,發(fā)出清晰的聲響。停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霸趺椿厥??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上位者慣有的、居高臨下的詢問。
王嬤嬤搶著要答:“殿下!是她們……”“孤在問她?!笔捑扮翊驍嗨?/p>
目光依舊落在我身上,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吧蛟扑阏f。”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王嬤嬤惡毒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針。穗兒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林晚意微微蹙著眉,帶著審視和不悅。還有蕭景珩。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此刻正牢牢鎖著我。像在等待一個判決。也像在等待一場……遲來的風暴。我深吸一口氣。
掌心被柴火棍扎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提醒著我,現(xiàn)實有多殘酷。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
抵不過權(quán)勢地位的一個眼神。一年的卑微求生,換來的只有變本加厲的踐踏。夠了。
真的夠了。我抬起頭。不再躲避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
迎上那雙酷似他父皇、卻又比那個男人更深沉難測的眼睛。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回殿下?!薄巴鯆邒哒f她丟了一支金簪?!薄盁o憑無據(jù),
認定是穗兒所偷,故施以杖責?!薄芭緞褡瑁约皩m規(guī),嬤嬤便欲杖責奴婢。
”“驚擾殿下,奴婢……知罪?!睕]有辯解。沒有哭訴。只是陳述事實。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王嬤嬤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張著嘴,想反駁,
卻在對上蕭景珩那雙冰冷眸子的瞬間,嚇得噤若寒蟬。蕭景珩靜靜地聽著。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是怒?
是嘲?還是……一絲極淡的失望?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轉(zhuǎn)向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王嬤嬤。
“簪子,找到了嗎?”王嬤嬤一哆嗦,
頭磕在地上:“回……回殿下……還……還沒……”“哦?”蕭景珩的尾音微微上揚,
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沒找到?”他不再看王嬤嬤,
視線掃過他身后一個穿著深青色總管服飾的中年太監(jiān)?!皠?。”“奴才在。
”那太監(jiān)立刻躬身?!安椤!敝灰粋€字。劉安立刻應(yīng)聲:“是!”他手一揮,
身后兩個小太監(jiān)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來,架起癱軟在地的王嬤嬤,
直接拖進了她那間還算齊整的屋子里。翻箱倒柜的聲音很快傳來。
伴隨著王嬤嬤殺豬般的哭嚎和求饒?!暗钕吗埫〉钕吗埫?!奴婢……奴婢想起來了!
簪子……簪子沒丟!是奴婢記錯了地方!在……在妝匣最底下壓著呢!殿下開恩啊!
”求饒聲戛然而止。很快,劉安捧著一個打開的妝匣走了出來。匣子底層,
赫然躺著一支明晃晃的、樣式俗氣的金簪?!暗钕?,簪子找到了。”劉安的聲音平板無波。
院子里,死一樣的寂靜。只剩下王嬤嬤被堵住嘴后發(fā)出的、絕望的嗚咽。真相大白。
如此諷刺。林晚意驚訝地掩住小嘴:“哎呀!原來真是嬤嬤自己弄錯了?
這……這也太糊涂了,差點冤枉了好人?!彼穆曇魦傻蔚蔚?,帶著點后怕和天真。
蕭景珩沒理她。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這一次,帶著一種更深的、更復(fù)雜的審視。
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又像是在確認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澳恪彼〈轿?,
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化作一句冰冷無波的命令。“西苑管事王嬤嬤,行事昏聵,
構(gòu)陷宮人,杖二十,革去管事之職,發(fā)配辛者庫?!眲补恚骸笆?。”“至于她,
”蕭景珩的視線掃過地上瑟瑟發(fā)抖的穗兒,又落回我身上,停頓了片刻,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受委屈了。每人……賞銀十兩?!笔畠摄y子。一個管事嬤嬤的命。
一筆輕飄飄的“委屈費”。這就是上位者的裁決。干脆,利落,不容置喙。也……無關(guān)痛癢。
“謝殿下恩典?!蔽掖瓜卵?,拉著還在發(fā)抖的穗兒,一起跪地謝恩。聲音平靜無波。
蕭景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想穿透我低垂的眼簾,看清我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最終,他什么也沒再說。轉(zhuǎn)身。玄色的衣角,再次劃過冰冷的石板地。
帶著那個嬌美的、亦步亦趨的鵝黃色身影。和一眾沉默的隨從。如來時一般,消失在院門口。
只留下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和被堵著嘴拖走的王嬤嬤那絕望的嗚咽。
還有劉安留下的一句冷冰冰的交代?!暗钕沦p賜,稍后會送來?!彼吆蟆K雰罕е?,
放聲大哭?!霸扑恪瓏標牢伊恕x謝你……要不是你……”我輕輕拍著她的背。
目光卻越過她單薄的肩膀,落在地上那根沾了血的柴火棍上。
又看向院門口那片空蕩蕩的地方。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塊。沒有委屈。
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還有一絲……塵埃落定般的了悟。原來,不是所有的付出,
都會有回應(yīng)。不是所有的傷口,都能被撫平。有些人,注定是過客。有些路,
終究要一個人走。那十兩賞銀,第二天就由一個面生的小太監(jiān)送來了。冰冷的銀錠子,
躺在粗糙的布袋里,沉甸甸的。像一塊塊捂不熱的石頭。穗兒捧著屬于她的那份,又驚又喜,
還有點后怕?!霸扑?,這……這么多銀子?
我……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她怯生生地看著我,
“那個王嬤嬤……真的被發(fā)配辛者庫了?”辛者庫,宮里最苦最累的地方,進去的人,
很少能活著出來。我點點頭,把銀子收好?!笆罩桑院髴?yīng)急用。
”穗兒小心翼翼地把銀子貼身藏好,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依賴。“云霜姐,你真好!
以后我都聽你的!”我扯了扯嘴角,沒說話。好?在這吃人的地方,好是最沒用的東西。
王嬤嬤倒了臺,西苑暫時沒了管事。日子似乎平靜了些。但我知道,這平靜只是暫時的。
蕭景珩那日臨走前最后那一眼,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底。我不確定他是否認出了我?;蛘哒f,
認出了多少。但那不重要了。我不能再留在這里了。冷宮十年,西苑一年。十一年了。夠了。
我必須離開這座華麗的囚籠。否則,下一次,等著我的,可能就不是十兩銀子那么簡單了。
離開的念頭,像野草一樣瘋長。可談何容易?宮墻深深,插翅難飛。
我不過是個最低等的灑掃宮女,連西苑都出不去,遑論宮門。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轉(zhuǎn)機,
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來了。那天,我照例去清掃通往御花園的宮道。
掃到一處假山石附近時,聽到假山后面?zhèn)鱽韷阂值臓幊陈??!啊涨氐?!你別給臉不要臉!
張院判看得起你,讓你去給他家小舅子瞧病,那是抬舉你!你還敢推三阻四?
”一個尖利刻薄的男聲?!袄罟苁?,并非在下推脫?!币粋€熟悉的聲音響起,
帶著隱忍的怒意和疲憊,“實在是……那張院判的小舅子,患的是花柳之癥!此癥兇險,
極易過病氣!在下家中尚有老母幼子,實在不敢……”是秦川!“放你娘的屁!
”那個李管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惡毒的威脅,“你一個小小的九品醫(yī)士,也敢挑三揀四?
張院判說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則,你這身官皮,
還有你老娘那個破藥鋪子……哼!”赤裸裸的威脅。假山后面沉默了片刻。
只能聽到秦川粗重的喘息聲。顯然在極力壓抑著怒火和恐懼?!袄罟苁拢?/p>
”秦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可否……寬限幾日?容在下……準備些藥材?
”“哼!算你識相!”李管事得意地哼了一聲,“就給你三天!三天后,乖乖去張府!
要是敢?;印心愫每?!”腳步聲響起,李管事罵罵咧咧地走了。假山后面,
只剩下秦川沉重的呼吸聲。我握著掃帚,猶豫了一下,還是繞過了假山。
只見秦川靠在一塊冰冷的山石上,臉色鐵青,嘴唇緊抿,拳頭死死攥著,指節(jié)都泛了白。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眼底閃過一絲狼狽和難堪。顯然,剛才的對話,我都聽見了。
“秦醫(yī)士。”我低聲喚道。他別開臉,聲音有些生硬:“……有事?
”“剛才的話……我聽見了。”我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那張院判的小舅子,
患的真是花柳?”秦川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神銳利地看著我:“你問這個做什么?”“秦醫(yī)士,
”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退縮,“您救過我兩次。一次在冷宮,一次在西苑。救命之恩,
不敢忘?!蔽翌D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澳腚x開這里嗎?
”秦川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死死地盯著我,像要看穿我的靈魂?!澳恪裁匆馑迹?/p>
”“花柳之癥,兇險異常。您去了,就算僥幸不死,染上那病,也是生不如死。
張院判和他小舅子是什么人,您比我清楚。他們根本不會在乎您的死活。
”我看著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繼續(xù)道。“您若出事,您的老母幼子,孤兒寡母,下場如何?
”秦川的拳頭攥得更緊,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又如何?”他聲音嘶啞,“我能怎么辦?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個九品醫(yī)士,能逃到哪里去?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條!
還要連累家人!”“所以,不能逃?!蔽移届o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要……‘死’。
”秦川愣住了:“……死?”“對?!蔽疑钗豢跉?,
吐出那個在心底盤桓了無數(shù)遍的瘋狂計劃,“一場意外。
一場……能讓我們都‘死’得干干凈凈的意外?!蔽覝惤?,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
飛快地說著。“西苑最北角,靠近宮墻那里,有一排堆放舊物和柴薪的破屋子,年久失修,
堆滿了引火的干草。再過幾天,就是大風天……”“只要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骨無存……”“誰會去查兩個‘意外’燒死的低賤宮人和一個‘倒霉’路過被牽連的小醫(yī)士?
”秦川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震驚、恐懼,
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你……你瘋了?”他聲音發(fā)顫?!拔覜]瘋。
”我扯出一個冰冷的笑,“我只是不想再等死?!薄耙?,被王嬤嬤那種人折磨死。
”“要么,被某些貴人像捏死螞蟻一樣碾死?!薄耙础衲粯樱槐浦ニ退?。
”我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秦醫(yī)士,您救過我的命。”“現(xiàn)在,
我給您一條生路?!薄案也桓?,賭一把?”風從假山的縫隙里穿過,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像鬼哭。秦川的臉色變幻不定。掙扎,恐懼,絕望,最后……定格在一片豁出去的狠厲。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孤狼般的決絕。“……好!”他咬著牙,
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字?!百€了!”三天后。傍晚時分,天色陰沉??耧L卷著沙塵,
呼嘯著掠過宮苑。嗚嗚的風聲,掩蓋了所有的聲響。西苑最北角,
那排堆滿了陳年干草、破舊家具和廢棄雜物的破屋子,在狂風中搖搖欲墜。
我站在其中一間屋子的門口??粗锩娑训脻M滿的、干燥得一點就著的引火之物。懷里,
揣著一個粗糙的小布包。里面是秦川偷偷弄來的火折子,還有一點點助燃的桐油。掌心,
全是冷汗。心跳得快要炸開。穗兒被我找了個借口,支去給浣衣局送東西了。
希望她跑得夠遠。秦川說,他會掐準時間,“路過”附近?;鹌鹬?,他會制造混亂,
然后趁亂沖進火場“救人”,最后一起“葬身火海”。計劃很粗糙。
充滿了變數(shù)和致命的危險。但這是我們唯一的生路。要么燒成灰燼。要么……浴火重生。
我顫抖著手,掏出火折子。用力一吹。微弱的火苗亮起,在狂風中搖曳不定,
仿佛隨時會熄滅。就像我此刻懸在生死一線的心。我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的恐懼和猶豫。
彎下腰。將那一簇微弱的、跳動的火苗,湊近了門邊一堆干燥的枯草?;鹕?,猛地躥起!
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草莖,發(fā)出“噼啪”的爆響。瞬間就蔓延開一片!借著風勢,
火苗瘋狂地向上卷起,撲向堆滿雜物的屋頂和墻壁!濃煙滾滾而起!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
成了!我轉(zhuǎn)身就跑!按照計劃,我要跑到屋后一個相對隱蔽的角落,等待秦川制造混亂,
然后一起沖進旁邊那間堆滿雜物的屋子,
那里有他提前挖好的一個淺坑和準備的兩具……替代品?!白咚?!快來人啊!走水啦!
”遠處,果然傳來了秦川變了調(diào)的、驚恐的呼喊聲!緊接著,
是雜亂的腳步聲和更多人的驚呼!“走水了!西苑北角走水了!”“快救火??!
”混亂聲由遠及近。濃煙嗆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熱浪烤得皮膚生疼。我捂著口鼻,
跌跌撞撞地沖向屋后的角落。快了!馬上就到了!
只要和秦川匯合……就在我即將沖出濃煙范圍,看到那個約定好的角落時——一道黑影,
如同鬼魅般,從旁邊燃燒的雜物堆后閃了出來!無聲無息。攔在了我的面前!
我猛地剎住腳步!驚恐地抬頭看去!逆著熊熊的火光,只能看到一個高大模糊的輪廓。
穿著深色的、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勁裝。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
冰冷,銳利。像淬了毒的鷹隼!死死地盯著我!不是秦川!他是誰?!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想尖叫,喉嚨卻被濃煙嗆得發(fā)不出聲音!想轉(zhuǎn)身逃跑,
腳下卻像生了根!那雙冰冷的眼睛里,沒有絲毫人類的感情。
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殺意!他動了!一步上前!動作快如閃電!
一只戴著黑色皮套的大手,帶著凌厲的風聲,狠狠地朝我的脖子抓來!要我的命!是誰?!
狗皇帝?貴妃?還是……其他不想讓景珩記起過去的人?!電光火石之間!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猛地蹲下身!那只手擦著我的頭皮掠過!
帶起的勁風刮得臉頰生疼!我順勢抓起地上燃燒著的一根木棍,用盡全身力氣,
不管不顧地朝著那黑影的下盤掃去!“啪!”木棍似乎掃到了什么!那黑影悶哼一聲,
動作微微一滯!就是現(xiàn)在!我扔下棍子,連滾帶爬,朝著與約定地點相反的方向,
沒命地沖進更濃的煙火深處!“咳咳咳……”濃煙嗆入肺腑,火燒火燎地疼。
身后的腳步聲如影隨形!那殺手緊追不舍!灼熱的火焰舔舐著四周,
木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隨時可能坍塌!我慌不擇路,被地上的雜物絆倒,重重摔在地上!
掌心被灼熱的地面燙得皮開肉綻!鉆心的疼!我掙扎著想爬起來。黑影已經(jīng)追至身后!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澆透全身!完了……我絕望地閉上眼。“轟隆——!
”頭頂一聲巨響!一根燃燒著熊熊火焰的巨大橫梁,帶著萬鈞之勢,轟然砸落!
正對著我的頭頂!千鈞一發(fā)!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側(cè)面撞來!將我狠狠撞飛出去!“噗通!
”我摔在滾燙的灰燼里。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根砸落的火梁!煙塵和火星四濺!
“咳咳咳……”我掙扎著抬起頭。只見那個追殺我的黑影,
被那根突然砸落的火梁逼退了一步。而撞開我的那個人……火光映照下。
一張被煙熏得有些狼狽、卻依舊掩不住清俊輪廓的臉。是蕭景珩!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穿著一身玄色的常服,此刻沾染了不少煙灰,額角似乎被飛濺的木屑劃破了一道口子,
滲出血跡。他看也沒看我。冰冷的目光,如同兩把利劍,死死鎖定在那個蒙面殺手身上!
“找死!”他低喝一聲,身影如鬼魅般動了!速度快得驚人!只見寒光一閃!
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匕!直刺那殺手的咽喉!動作狠辣!精準!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那殺手顯然也沒料到會突然殺出個程咬金,而且是如此棘手的人物!他反應(yīng)極快,
側(cè)身避過要害!“嗤啦!”匕首劃破了他的肩頭!鮮血瞬間涌出!殺手眼中兇光畢露,
不退反進,手中寒芒一閃,也多了一把短刃,反手就向蕭景珩肋下刺去!
兩人瞬間纏斗在一起!動作快得眼花繚亂!招招致命!火星在他們身邊飛濺!
燃燒的斷木不斷砸落!場面兇險到了極點!我趴在滾燙的灰燼里,看得心驚膽戰(zhàn)!
蕭景珩的身手……竟然這么好?!完全不像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子!
那殺手的招式也極其狠辣刁鉆,明顯是訓(xùn)練有素的死士!他們是誰派來的?!殺我?
還是……殺蕭景珩?!混亂的思緒被一聲悶哼打斷!只見蕭景珩似乎被腳下的雜物絆了一下,
動作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微小的凝滯!高手過招,生死一線!那殺手眼中兇光大盛!
抓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手中短刃如同毒蛇吐信,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
直刺蕭景珩的心口!避無可避!“小心——!”我失聲尖叫!腦子一片空白!
身體卻比腦子更快!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猛地從地上彈起!像一顆炮彈,
不管不顧地撞向那個殺手!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甚至是……生命里最后的力量!“砰!
”我狠狠地撞在了殺手的腰側(cè)!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的動作猛地一歪!那致命的一刀,
擦著蕭景珩的手臂劃過!“嗤啦!”劃破了他的衣袖!帶出一道血痕!而我的肩膀,
卻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殺手的短刃,雖然沒有刺中要害,
卻狠狠地扎進了我的肩胛骨下方!冰冷的刀刃,刺穿皮肉,攪動著骨頭!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呃啊——!”我慘叫出聲!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軟軟地向下倒去!“找死!
”蕭景珩暴怒的聲音如同驚雷!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狂暴的殺意!寒光再閃!
匕首精準地抹過了那殺手的咽喉!“嗬……嗬……”殺手捂著噴涌鮮血的脖子,
難以置信地瞪著蕭景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蕭景珩看都沒看那倒下的尸體。他一步上前,在我即將摔進燃燒的火堆之前,一把攬住了我!
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祀s著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還有濃重的血腥味。
“你……”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低頭看著我肩膀上那柄深陷的短刃,
還有不斷涌出的鮮血,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可怕,“撐住!”他試圖將我抱起?!暗钕?!
殿下您沒事吧?!”“保護殿下!”劉安帶著侍衛(wèi)終于沖破了火場,驚恐地圍了上來。
“滾開!”蕭景珩厲喝,聲音嘶啞,“傳太醫(yī)!快!”他打橫將我抱起。
動作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慌亂?!吧蛟扑?!看著我!不準睡!”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我的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浮。肩膀上那柄冰冷的短刃,
每一次顛簸都帶來鉆心的疼。溫熱的血,浸透了我破爛的粗布衣衫,也染紅了他玄色的錦袍。
視線模糊。只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還有那雙近在咫尺的、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
那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驚濤駭浪??謶??憤怒?還是……別的什么?我扯了扯嘴角,
想說什么。喉嚨里卻涌上一股腥甜。“咳……”鮮血從嘴角溢出?!皠e說話!
”他的聲音更緊,抱著我的手臂收得更用力,大步流星地穿過混亂的火場和驚恐的人群。
“太醫(yī)!太醫(yī)呢?!”他的怒吼聲在夜空中回蕩。像一頭受傷的困獸。我靠在他懷里。
感受著那陌生的、屬于成年男性的堅實胸膛傳來的震動。還有那急促的心跳。撲通,
撲通……跳得那么快。是為我嗎?還是……為這突如其來的刺殺?意識越來越模糊。
劇痛似乎也麻木了。只覺得冷。徹骨的冷。像又回到了冷宮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只是這一次。再沒有人會為我打開那扇角門。也沒有人會遞給我一個救命的油紙包。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來。徹底淹沒我之前。我仿佛聽到他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聲音。
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恐慌?“沈云霜……你敢死試試……”好吵。
是誰在耳邊嗡嗡地叫?
過多……萬幸未傷及肺腑……高熱不退……能否熬過今晚……看造化……”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
像隔著一層水傳來?!啊瓘U物!孤要她活!她必須活!”暴怒的咆哮。是……蕭景珩?
他還沒走?“……殿下息怒……臣等……定當竭盡全力……”“滾!都滾出去!
”腳步聲慌亂地遠去。世界安靜了片刻。然后,我感覺到額頭上傳來一點冰涼的觸感。
像是一塊浸了冷水的布巾。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是誰?穗兒嗎?
我想睜開眼看看。眼皮卻沉重得像壓了千斤巨石。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尤其是左肩,
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劇痛。喉嚨干得冒煙?!啊蔽覠o意識地呢喃出聲。
聲音嘶啞微弱,像蚊蚋。那冰涼的布巾離開了。片刻后,一股清涼甘甜的液體,
小心翼翼地潤濕了我干裂的嘴唇。一點,一點地渡了進來。像久旱逢甘霖。我貪婪地吞咽著。
水流過喉嚨,緩解了火燒火燎的痛楚。人也稍微清醒了一點。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漸漸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
是頭頂陌生的、繡著祥云紋的青色帳幔。不是西苑那個漏風的破屋子。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藥味,還有淡淡的、清冽的安神香。我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
蓋著錦被。身上的粗布衣衫也換成了干凈的細棉里衣。這是……哪里?我艱難地轉(zhuǎn)動脖子。
然后,對上了一雙眼睛。一雙布滿紅血絲、帶著濃濃疲憊和……某種復(fù)雜情緒的眼睛。
蕭景珩。他就坐在床邊的錦凳上。身上還是那件玄色的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