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破門被踹開時,我正吐得昏天暗地。胃里翻江倒海,連膽汁都快嘔出來。
那股子餿飯味兒混著劣質(zhì)炭火的煙,熏得人腦仁疼?!皢?,柳姐姐,這都進(jìn)了冷宮三年了,
怎么還這般嬌氣?”一個聲音,又柔又媚,像裹著蜜糖的刀子。不用抬頭,我都知道是誰。
沈清歌。那個取代我,坐上皇后寶座的女人。她穿著正紅的鳳袍,
裙擺上用金線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針腳細(xì)密,在冷宮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流光溢彩。
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扶著冰冷的、布滿污漬的墻壁,勉強(qiáng)直起身。三年不見,她更美了。
膚白如雪,眼波流轉(zhuǎn),頭上那頂赤金鳳冠,沉甸甸的,昭示著她無上的尊榮。而我呢?
柳照雪。曾經(jīng)寵冠六宮的柳貴妃。如今,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宮裝,松松垮垮掛在身上,
頭發(fā)枯黃,用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木簪草草挽著。臉上,大概也沒什么血色,
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頭。她身后跟著一串宮女太監(jiān),還有兩個穿著官袍的太醫(yī),陣仗不小。
“皇后娘娘萬福金安。”我垂下眼,聲音干澀沙啞,依著規(guī)矩,屈膝行了個禮。
膝蓋彎下去的時候,骨頭都在咯吱響。冷宮的日子,吃不飽穿不暖,更別提炭火。
冬天全靠熬。沈清歌沒叫起,任由我那么半蹲著,搖搖欲墜。她慢悠悠地踱步進(jìn)來,
染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嫌惡地拂過積滿灰塵的破桌子?!皣K嘖,瞧瞧這地方,
真是委屈姐姐了。”她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本宮今日來,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我的心猛地一沉。蕭凜?他……還記得冷宮里,有我這么個人?“陛下說了,
”沈清歌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眼神,像在看腳底的泥,“冷宮雖偏,
但宮規(guī)不可廢。聽聞姐姐近來身子不適,陛下仁厚,特遣了太醫(yī)來給姐姐瞧瞧。
”她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畢竟,姐姐這身子骨,要是悄無聲息地沒了,
傳出去,倒顯得本宮和陛下苛待舊人?!眱蓚€太醫(yī)上前一步,面無表情:“柳庶人,請伸手。
”庶人。呵,連個姓氏都不配有了。我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這雙手,
曾經(jīng)被蕭凜一根根吻過指尖,說如玉如蘭。如今,粗糙,布滿凍瘡裂口,
指甲縫里還沾著洗不掉的污垢?!霸趺矗俊鄙蚯甯杼裘?,聲音陡然拔高,“姐姐這是心虛了?
還是……冷宮三年,竟染上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臟病,不敢讓太醫(yī)診治?”她的聲音尖銳,
在空曠破敗的冷宮里激起回響。那幾個太監(jiān)宮女,頭垂得更低了,大氣不敢出。我知道,
躲不過。緩緩地,我把枯瘦的手腕伸了出去。冰冷的指尖搭上我的脈搏。老一點的那個太醫(yī),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沈清歌緊緊盯著他的臉:“如何?”太醫(yī)收回手,
撩起袍子跪下:“啟稟皇后娘娘,柳庶人她……她并非患病,
而是……是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薄笆裁矗浚 鄙蚯甯枋暭饨?,那張絕美的臉?biāo)查g扭曲,
鳳冠上的流蘇劇烈晃動。她猛地看向我的肚子,眼神像是淬了毒的針,恨不得立刻扎穿我。
“不可能!”她厲聲道,聲音因為震驚和憤怒而變了調(diào),“她怎么可能懷孕?
陛下已經(jīng)三年沒踏足冷宮半步!柳照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冷宮穢亂宮闈,私通外男!
說!奸夫是誰?!”穢亂宮闈,私通外男。八個字,字字誅心。足以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冷宮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壓得人喘不過氣。那些宮女太監(jiān)嚇得瑟瑟發(fā)抖,
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我反而平靜下來。原來是這樣。怪不得。
怪不得她會突然“好心”地帶著太醫(yī)來看我這個冷宮棄妃。原來,
是等著給我按上這個必死的罪名。我下意識地?fù)嵘闲「?。那里,平平坦坦。可里面?/p>
竟然真的……有了一個孩子?蕭凜的孩子。只有那一次。三個月前,那個大雪紛飛的深夜。
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闖進(jìn)了這冷宮。他像一頭暴怒又絕望的困獸,撕扯著我的衣服,
嘴里胡亂喊著我的名字,又喊著沈清歌的名字。他把我按在冰冷堅硬的床板上,動作粗暴,
毫無憐惜。事后,他清醒過來,看著我的眼神,厭惡得像是在看一堆垃圾。他一個字沒說,
跌跌撞撞地走了。再也沒有來過。這個孩子,就是那場恥辱留下的烙印。我該恨的。可此刻,
掌心下那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存在感,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早已冰封的心湖里,
激起了一圈微瀾。這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牽連了。“皇后娘娘明鑒,”我抬起頭,
迎上沈清歌淬毒的目光,聲音異常清晰,“婢妾雖身在冷宮,卻從未踏出此地半步,
何來私通外男?此胎……只能是陛下的龍種?!薄澳愫f!”沈清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尖聲反駁,“陛下怎么可能碰你!陛下早就厭棄了你這個毒婦!定是你看守冷宮的侍衛(wèi)!對!
一定是那些下賤的奴才!”她轉(zhuǎn)向太醫(yī),厲聲道:“王太醫(yī)!李太醫(yī)!你們給本宮好好診!
定是你們診錯了!她怎么可能懷上龍嗣!”那兩個太醫(yī)嚇得冷汗涔涔,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王太醫(yī)顫聲道:“娘娘息怒……脈象……滑如走珠,確是喜脈無疑……月份尚淺,
但絕不會錯……”“廢物!”沈清歌一腳踹在王太醫(yī)的肩膀上,把他踹得一個趔趄。
她胸口劇烈起伏,鳳袍上的金線牡丹也跟著抖動,扭曲出猙獰的形狀。
她死死地盯著我的肚子,那眼神,已經(jīng)不是憤怒,而是赤裸裸的、要將其徹底毀滅的殺意。
“好……好得很……”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艷麗卻瘆人,“柳照雪,你果然是好本事。
都被扔進(jìn)這活死人墓了,還能勾引陛下,還能懷上孽種!”她一步步逼近我,
濃烈的脂粉香氣混著冷宮的腐朽味,令人窒息。“你以為,憑著一個野種,就能翻身?
就能重新爬上陛下的龍床?做夢!”她猛地?fù)P手?!芭荆 鼻宕嗪輩柕亩?,
重重扇在我臉上。力道之大,打得我耳朵嗡嗡作響,臉頰火辣辣地疼,
嘴里瞬間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腥甜。我被打得偏過頭,一縷枯發(fā)黏在嘴角的血跡上?!百v人!
下賤的胚子!”她猶不解恨,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強(qiáng)迫我抬起頭,
長長的指甲幾乎嵌進(jìn)我的頭皮?!澳阋詾楸菹逻€會要你?
要你這個骯臟的、被丟棄在冷宮里的破鞋?要你這個心腸歹毒、害死本宮皇兒的毒婦?!
”她湊近我,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本宮告訴你,就算你生下這個孽種,
本宮也有一千種法子,讓你和你肚子里那塊爛肉,一起消失得干干凈凈!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臉上火辣辣地?zé)???蛇@些,
都比不上她話語里那徹骨的寒意和怨毒。我知道,她做得出來。當(dāng)年,她剛?cè)雽m不久,
懷著身孕時意外落水小產(chǎn),硬是把罪名栽贓到我頭上。說我嫉妒她得寵,推她入水。
蕭凜信了。他抱著悲痛欲絕的沈清歌,看我的眼神,冰冷得如同千年寒潭?!傲昭?/p>
孤竟不知你如此歹毒!清歌腹中,是孤的第一個孩子!你竟敢……”他不聽我任何辯解。
一道圣旨,廢黜貴妃之位,打入冷宮。從此,柳照雪成了這深宮里的一個笑話,
一堆發(fā)臭的垃圾?,F(xiàn)在,歷史又要重演了嗎?為了她沈清歌的地位,
為了她那“唯一”的尊榮,她絕不會容許任何威脅存在。包括我肚子里這個無辜的孩子。
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和力量,從我心底最深處涌了上來。我不能死。我的孩子,更不能死!
我猛地抬眼,用盡全身力氣,死死盯住沈清歌那雙被瘋狂和嫉恨填滿的美眸。“皇后娘娘,
”我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婢妾腹中,是陛下的骨血。
若婢妾和孩子今日在您探望之后出了任何意外,娘娘以為……朝中言官,天下悠悠眾口,
會如何議論?”“陛下……又會如何想?”沈清歌揪著我頭發(fā)的手,猛地一僵。
她眼底閃過一絲驚疑不定。她最在乎的,不就是蕭凜的寵愛,和她賢良淑德的名聲嗎?
我賭的就是她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處死一個可能懷著龍種的廢妃。哪怕這龍種,
是她深惡痛絕的。果然,她眼神劇烈閃爍,揪著我頭發(fā)的手指,松了幾分力道。
“你威脅本宮?”她咬牙切齒?!版炬桓遥蔽掖瓜卵?,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緒,
“婢妾只是想活命,想保住陛下的血脈?!薄昂?,”她冷笑一聲,猛地甩開我的頭發(fā),
我踉蹌著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后背生疼。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鳳袍和鬢發(fā),
又恢復(fù)了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姿態(tài),只是眼神依舊陰鷙?!昂茫昭?,你有種。
”她聲音冰冷,“本宮倒要看看,你這塊爛肉,能保你到幾時!”她不再看我,
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臟了她的眼。“王太醫(yī),李太醫(yī)!”她厲聲吩咐,“從今日起,你們二人,
輪流在冷宮外值守!給本宮‘好好’照看柳庶人!她肚子里的那塊肉,還有她這個人,
都給本宮看仔細(xì)了!若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她拖長了尾音,
帶著森然殺意:“本宮唯你們是問!”“是!是!微臣遵旨!”兩個太醫(yī)磕頭如搗蒜。
“我們走!”沈清歌拂袖轉(zhuǎn)身,帶著她那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冷宮。
破敗的門扉被重重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光線和喧囂。
冷宮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和昏暗。我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
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臉頰還在火辣辣地疼,口腔里的血腥味揮之不去。我顫抖著手,
小心翼翼地覆上依舊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個脆弱的小生命。蕭凜的孩子。多么諷刺。
我曾經(jīng)那么渴望為他生兒育女,卻在最得寵時一次次落空。如今被打入冷宮,如同棄履,
卻在他一次酒后暴行中,意外有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此刻不是喜悅,
而是懸在我頭頂?shù)睦麆ΑI蚯甯杞^不會善罷甘休。那兩個太醫(yī),說是“照看”,實則是監(jiān)視,
更是沈清歌隨時可以取我和孩子性命的棋子。冷宮,就是一座墳?zāi)?。而我,就是躺在棺材里?/p>
等死的活死人。不。我不能死。我的孩子,更不能死在這里!一個瘋狂的念頭,
如同野草般在我荒蕪的心底瘋長。逃!必須逃出這座吃人的皇宮!這個念頭一起,
就再也壓不下去??衫鋵m守衛(wèi)森嚴(yán),沈清歌又派了太醫(yī)日夜盯著,我一個大活人,
還是個可能顯懷的孕婦,怎么可能逃得出去?我環(huán)顧這間囚禁了我三年的牢籠。破敗,骯臟,
空空如也。除了角落里一堆幾乎無法燃燒的濕柴,一個破瓦罐,一張吱呀作響的破板床,
什么都沒有。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我。就在這時,
角落里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壓抑的啜泣。我循聲望去。是那個負(fù)責(zé)給我送飯的小宮女,
叫小桃。她大概十四五歲,瘦瘦小小,平時總是低著頭,怯生生的,放下食盒就跑,
幾乎不敢看我。此刻,她縮在墻角,抱著膝蓋,肩膀一聳一聳,哭得無聲無息。
她大概是嚇壞了。剛才沈清歌的雷霆之怒,足以讓這些小宮人魂飛魄散。我看著她,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小桃……她是唯一能進(jìn)出冷宮的人。
雖然每次都有守衛(wèi)盯著她放下食盒就走,停留的時間極短。但,這是唯一的縫隙!
我撐著墻壁,艱難地站起來,盡量放輕腳步,慢慢走到她面前。“小桃?”我輕聲喚她。
她嚇得渾身一抖,猛地抬起頭,臉上全是淚痕,眼睛紅腫,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看清是我,
她更是害怕,
并用地往后縮:“庶……庶人饒命……奴婢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我蹲下身,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無害:“別怕,小桃,我不會傷害你。”她驚恐地看著我,
依舊在發(fā)抖。“剛才,嚇壞了吧?”我看著她,語氣帶著一絲同病相憐的悲憫,
“皇后娘娘的威風(fēng),我們這些螻蟻,都只有受著的份?!彼读艘幌?,
大概是沒想到我會這么說,眼淚又涌了出來,
小聲嗚咽著:“太……太嚇人了……王太醫(yī)的胳膊……都青了……”“是啊?!蔽覈@了口氣,
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瘦弱的肩膀,“在這深宮里,我們這些命如草芥的人,
誰不是提心吊膽地活著?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甚至……只是礙了貴人的眼,
就可能萬劫不復(fù)?!毙√业目蘼曨D了頓,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看著我,帶著一絲茫然和委屈。
“就像你,”我看著她,“每日辛苦送飯,風(fēng)吹日曬,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責(zé)罰。
就像我……”我低頭,苦澀地笑了笑,手撫上小腹,“莫名其妙懷了孩子,卻成了催命符。
”我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無盡的蒼涼和絕望:“皇后娘娘不會放過我的。她和她的孩子,
遲早會死在這里,死得不明不白。”小桃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真切的恐懼和同情。
“庶人……”她聲音哽咽?!靶√?,”我抓住她的手,冰涼粗糙,和我一樣,“我不想死。
我的孩子……他還沒見過天日,他有什么錯?我想讓他活。”我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淚水適時地涌了上來,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哀求:“你幫幫我,好不好?”小桃嚇得手一縮,
臉色煞白:“幫……幫您?奴婢……奴婢能做什么?
奴婢只是個送飯的……外面守衛(wèi)那么嚴(yán)……”“你能!”我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讓她退縮,
“只有你能進(jìn)出這里!小桃,我知道這很難,很危險,一旦被發(fā)現(xiàn),你我都得死。
”我看著她驚恐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描繪著希望:“但若成功了,你救我母子一命,
就是天大的恩情!我柳照雪發(fā)誓,若我能活著出去,有朝一日,必定百倍千倍報答于你!
讓你不再做這最低賤的雜役,讓你和你的家人,都過上好日子!”“家人”兩個字,
似乎戳中了她的軟肋。她眼神劇烈地掙扎著,恐懼、猶豫、還有一絲對未來的渺茫希冀,
在她稚嫩的臉上交織?!拔摇摇彼齑蕉哙轮??!靶√?,”我壓低了聲音,
如同蠱惑,“你只需要幫我做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就夠了?!苯酉聛淼娜兆樱?/p>
冷宮外多了兩個“門神”。王太醫(yī)和李太醫(yī),每日輪換,像兩尊瘟神,杵在冷宮破敗的門口。
沈清歌“關(guān)照”下的伙食,非但沒有改善,反而更加惡劣。送來的飯菜,經(jīng)常是餿的,冷的,
甚至帶著泥沙。美其名曰:冷宮配食,本就如此。小桃每次送飯進(jìn)來,都低著頭,
放下食盒就匆匆離開,不敢多看我一眼。那兩個太醫(yī)的眼睛,像鷹隼一樣,死死盯著她,
也盯著我。我知道,他們在等。等我身體虛弱,等一個“意外”。我不能坐以待斃。
我強(qiáng)迫自己咽下那些難以下咽的食物,哪怕吃完就吐。我趁著深夜無人注意時,
在狹小的空間里慢慢走動,活動筋骨。我必須保持體力。同時,我也在觀察。
觀察守衛(wèi)換崗的間隙,觀察那兩個太醫(yī)打盹松懈的時刻。機(jī)會,只有一次。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我的小腹,開始有了微微的隆起。
雖然穿著寬大的舊宮裝還不明顯,但我知道,瞞不了多久了。沈清歌的耐心,也快耗盡了。
這天傍晚,小桃照例來送飯。她放下食盒,動作比平時慢了一點點。就在她轉(zhuǎn)身欲走時,
我“哎喲”一聲,痛苦地彎下腰,捂住了肚子?!笆?!您怎么了?”小桃驚叫一聲,
聲音很大,帶著刻意的驚慌。門口值守的李太醫(yī)立刻探頭進(jìn)來:“怎么回事?”“太醫(yī)!
太醫(yī)快來看看!”小桃焦急地喊道,“庶人她……她突然喊肚子疼!”李太醫(yī)皺著眉,
一臉不耐地走進(jìn)來。他大概覺得又是我想耍什么花樣。就在這時,冷宮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走水啦!御膳房那邊走水啦!快救火啊!”有人尖聲高喊?;鸸庥臣t了半邊天,濃煙滾滾。
李太醫(yī)臉色一變,下意識地朝外看去,腳步也頓住了?;蕦m失火,非同小可!
就在他分神的這一剎那!小桃猛地從食盒最底層,抽出一把磨得鋒利無比的剪刀!
不是刺向任何人。而是狠狠扎進(jìn)了她自己的手臂!“啊——!”凄厲的慘叫劃破冷宮的暮色。
鮮血,瞬間染紅了她灰撲撲的宮女服。“太醫(yī)!救命!有刺客!有刺客傷了奴婢!
”小桃驚恐地尖叫著,捂著血流如注的手臂,踉蹌著朝門口的李太醫(yī)撞去!李太醫(yī)完全懵了!
刺客?冷宮哪來的刺客?他下意識地想扶住撞過來的小桃,
卻被她手臂上噴涌的鮮血濺了一臉!血腥味和混亂,
讓門口另一個守衛(wèi)也下意識地沖了進(jìn)來查看情況。就是現(xiàn)在!
我早已悄無聲息地挪到了冷宮最里面那個堆滿濕柴的角落。那里,有一個我花了幾個晚上,
用破瓦罐碎片和磨尖的木棍,在布滿青苔的墻角下,
挖出的一個僅容一人勉強(qiáng)通過的、極其隱蔽的狗洞!洞口被濕柴虛掩著。
門口一片混亂:小桃的尖叫、李太醫(yī)的呵斥、守衛(wèi)的詢問、遠(yuǎn)處救火的喧囂……我咬緊牙關(guān),
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掀開濕柴,像一只絕望的困獸,
不顧一切地鉆進(jìn)了那個狹窄、潮濕、散發(fā)著濃重土腥味的洞口!
尖銳的石塊和斷裂的木刺刮破了我的衣服,劃傷了我的皮膚。我渾然不覺。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出去!活下去!身后,傳來李太醫(yī)氣急敗壞的怒吼:“人呢?
柳庶人呢?!快追!她跑了!”腳步聲雜亂地朝這邊沖來。我拼命地往前爬,手腳并用,
指甲在冰冷的泥土里摳出血痕。洞口狹窄,我隆起的肚子被擠壓得劇痛無比,幾乎無法呼吸。
但我不能停!終于!眼前豁然開朗!清冷的空氣帶著自由的味道,涌入我的口鼻。
我滾出了洞口,重重摔在冷宮外一處荒草叢生的角落里。顧不上渾身劇痛,我掙扎著爬起來。
借著遠(yuǎn)處御膳房方向沖天的火光和濃煙的掩護(hù),我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
朝著與救火人群相反、宮墻最偏僻的西北角,跌跌撞撞地沖去!那里,靠近浣衣局,
宮墻外就是一條廢棄多年的污水渠。是我和小桃事先計劃好的唯一生路!
身后追兵的呼喊聲越來越近。“在那邊!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冰冷的夜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灌進(jìn)喉嚨里,火辣辣地疼。肚子一陣陣抽緊,
下墜般的疼痛讓我眼前發(fā)黑。我咬著牙,嘴唇被咬破,滿嘴都是血腥味。跑!快跑!
穿過荒草叢,繞過假山石,浣衣局破敗的后門就在眼前!宮墻的陰影籠罩下來。墻根下,
那條散發(fā)著惡臭的污水渠,黑黢黢的,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追兵的腳步聲和火把的光亮,
已經(jīng)逼近!我甚至能聽到他們粗重的喘息和刀刃碰撞的聲音。沒有時間猶豫了!我閉上眼,
心一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散發(fā)著濃重惡臭、漂浮著腐爛雜物的污水渠,
縱身跳了下去!“噗通!”冰冷刺骨、黏膩腥臭的污水瞬間將我淹沒。惡臭灌入口鼻,
令人窒息。我屏住呼吸,奮力劃動雙臂,順著污水的流向,拼命向前游。
污水刺激著身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肚子里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
身后傳來追兵氣急敗壞的叫罵。“媽的!跳下去了!”“這么臭的水溝!怎么追?
”“她一個孕婦,跳進(jìn)這種地方,肯定活不成!”“回去稟報皇后娘娘!
就說柳庶人……畏罪潛逃,慌不擇路,跳入污水渠,尸骨無存!”聲音漸漸遠(yuǎn)去。我憋著氣,
在污濁的水流中掙扎,不知道游了多久。直到肺快要炸開,
直到冰冷的污水幾乎凍僵我的四肢,直到腹部的劇痛讓我?guī)缀趸柝?。終于,
前方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的光亮。污水渠匯入了一條更寬的、流速緩慢的城中河。我掙扎著,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岸邊垂下的、濕滑的水草,拼命爬上了布滿淤泥的河岸。
冰冷的空氣重新灌入肺里,我趴在腥臭的污泥里,劇烈地咳嗽,嘔吐,
吐出來的全是污黑的臟水。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fā)抖,傷口被污水泡得發(fā)白、刺痛。
小腹的墜痛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猛烈。我低頭看去,借著慘淡的月光,只見暗紅的血,
正順著我濕透的褲腿,汩汩地往下淌,在冰冷的污泥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孩子……我的孩子……巨大的恐慌和絕望攫住了我。我掙扎著想爬起來,想呼救。
可冰冷的河水帶走了我所有的溫度,劇痛和失血抽干了我最后一絲力氣。眼前陣陣發(fā)黑。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仿佛看到遠(yuǎn)處河岸上,有幾點昏黃的燈火在晃動,
似乎有人聲傳來……再次恢復(fù)意識,是被一陣劇烈的疼痛喚醒的。
那是一種身體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我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呼。“醒了?別亂動!
咬著這個!”一個有些沙啞但很利落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一塊帶著汗味和皂角味的干凈布團(tuán)塞進(jìn)了我嘴里。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
是低矮的、糊著舊報紙的屋頂,一盞昏暗的油燈掛在梁上,光影搖曳。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和血腥味。我躺在一張硬板床上,
身上蓋著一床打著補(bǔ)丁、但還算干凈的舊棉被。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發(fā)花白挽在腦后、面容有些嚴(yán)厲的老婦人,正俯身在我雙腿間忙碌著。
她手上沾滿了血。我瞬間清醒過來!我的孩子!劇烈的宮縮再次襲來,痛得我眼前發(fā)黑,
死死咬住了嘴里的布團(tuán),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坝昧Γ⊙绢^!不想一尸兩命,
就給我用力!”老婦人低喝道,語氣不容置疑。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恐懼和劇痛。
我抓住身下粗糙的床單,指甲幾乎摳進(jìn)木板里,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下掙!時間變得無比漫長。
每一次宮縮都像在鬼門關(guān)前打轉(zhuǎn)。汗水浸透了頭發(fā),和淚水混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
在一聲幾乎沖破喉嚨的嘶啞喊叫后,身體驟然一空。緊接著,
是一聲響亮的、帶著憤怒和委屈的嬰兒啼哭!“哇——哇——”那聲音,如同天籟。
我的眼淚洶涌而出?!笆莻€帶把的小子!”老婦人利落地剪斷臍帶,
用溫水擦拭著那個渾身血污、皺巴巴的小家伙,語氣里聽不出喜怒,“命夠硬,
這么折騰都沒事?!彼槔赜靡粔K干凈的舊布把嬰兒包好,放到我身邊。小小的,
紅彤彤的一團(tuán),閉著眼睛,小嘴一癟一癟地哭著。這是我的孩子。我和蕭凜的孩子。
在這污濁的塵世里,用命換來的血脈。我顫抖著手,想碰碰他。老婦人卻一把拍開我的手,
動作粗魯:“手臟!先顧好你自己!胎盤還沒下來!”她又忙碌了一陣,
給我灌下了一碗苦澀得令人作嘔的湯藥。血,終于慢慢止住了。我筋疲力盡地癱在床上,
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老婦人把孩子放在我枕邊,開始清理地上的血污?!斑@是哪里?
”我聲音嘶啞得厲害?!俺俏鳎毭窨摺!崩蠇D人頭也不抬,“我姓孫,街坊都叫我孫婆子,
接生的。幾個半大小子在城外撈魚,把你從臭水溝里拖上來的。算你命大,再晚半刻鐘,
神仙難救?!薄爸x謝您……”我艱難地道謝,看著枕邊那個安靜下來的小家伙,
心頭百感交集。“謝什么,給錢就行?!睂O婆子很直接,“接生費(fèi),藥錢,還有你這身行頭,
總不能白穿我的?!卞X?我摸了摸身上,那身又臟又破的宮裝早被換掉了,
現(xiàn)在穿的是同樣破舊但干凈的粗布衣裳。我身無分文。
“我……我現(xiàn)在沒有錢……”我窘迫地開口。孫婆子停下動作,直起身,
那雙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雖然狼狽不堪,骨瘦如柴,但我的五官底子還在,
皮膚雖然粗糙蠟黃,但比起真正的貧民窟女子,依舊能看出不同。“嘖,”她咂了下嘴,
“看你這細(xì)皮嫩肉,說話腔調(diào),也不像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是惹了禍?zhǔn)拢?/p>
被主家打出來的逃奴吧?”我沉默著,沒有否認(rèn)。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冷宮棄妃的身份,
比逃奴更危險?!捌抛游乙姸嗔恕!睂O婆子哼了一聲,“看你可憐,又剛生完孩子,
錢……先欠著?!彼掍h一轉(zhuǎn):“不過,我這破地方,不收留閑人。能動了,
就想法子干活還債。不然,帶著你的崽子,滾蛋?!彼脑捄懿冢苤苯?,甚至有些刻薄。
但在這舉目無親、朝不保夕的時刻,這一方破舊的屋頂,一碗苦澀的湯藥,
一句“錢先欠著”,卻成了我和孩子唯一的庇護(hù)。“我會還的。”我看著孫婆子,
聲音虛弱卻異常堅定,“謝謝您收留?!睂O婆子沒再說什么,
只是端來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喝了,沒奶水,餓死的是你兒子。
”我掙扎著坐起來,小心地接過碗。米湯溫?zé)?,帶著一點點糧食的清香。我小口小口地喝著,
感受著那點微薄的暖意流進(jìn)冰冷的胃里。枕邊的小家伙似乎聞到了味道,
小腦袋不安地動了動,發(fā)出細(xì)微的哼哼聲。我放下碗,側(cè)過身,笨拙地把他抱進(jìn)懷里。
那么小,那么軟,像一團(tuán)沒有骨頭的云。他閉著眼睛,本能地在我懷里拱著,尋找著。
我的心,在這一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酸澀又滾燙的情緒填滿了。為了他,我必須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在孫婆子那間破舊卻暫時安全的屋子里,我躺了整整七天。這七天,是地獄,
也是新生。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起身都像上刑。沒有奶水,
孫婆子不知從哪里弄來一點羊奶,煮得滾燙,再晾溫了喂給孩子。小家伙餓得嗷嗷直哭,
小臉憋得通紅。我只能笨拙地用小木勺一點點喂,經(jīng)常嗆得他直咳嗽,哭得更兇。
孫婆子罵罵咧咧,嫌我笨手笨腳,但還是會不耐煩地示范給我看。“指頭墊高點!對!慢點!
你想嗆死他嗎?”日子艱難得像在刀尖上行走。但我心底那點微弱的火苗,
卻因為懷里這個脆弱的小生命,而頑強(qiáng)地燃燒著。第八天,我能勉強(qiáng)下地走動了。
孫婆子毫不客氣地丟給我一堆臟衣服和一個破木盆:“去河邊,洗干凈。洗不干凈,
今晚別吃飯?!蔽覜]有一句怨言。抱著木盆,步履蹣跚地走向那條渾濁的城中河。
河水冰冷刺骨。我蹲在河邊,學(xué)著旁邊其他漿洗婦人的樣子,把衣服浸濕,
用粗糙的皂角用力搓洗。冷水像針一樣扎著指關(guān)節(jié)的凍瘡,疼得鉆心。腹部的傷口被牽扯著,
一陣陣鈍痛。汗水混著冷水流下來。旁邊幾個漿洗的婦人,一邊用力捶打著衣服,
一邊用毫不掩飾的目光打量著我?!皣K,瞧那細(xì)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料。
”“聽說就是孫婆子前幾天從河里撈上來的那個?還帶著個剛落地的崽?”“可不嘛,
也不知是哪家跑出來的小妾,被主母打出來的吧?瞧那身段,嘖嘖……”“小聲點,
別讓人聽見……”那些充滿惡意和揣測的議論,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我低著頭,
用力搓洗著衣服上的污漬,仿佛沒有聽見。心,卻像被丟進(jìn)冰水里,又冷又沉。
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柳貴妃,如今成了貧民窟里被人嚼舌根的逃奴。巨大的落差,
幾乎要將人吞噬。不。不能這樣下去。洗衣服賺的銅板,連我和孩子的口糧都勉強(qiáng),
更別提還孫婆子的債。我必須找到別的活路。晚上,把孩子哄睡后,我坐在油燈下,
看著自己布滿凍瘡、被水泡得發(fā)白起皺的手。這雙手,曾經(jīng)只撫過琴弦,執(zhí)過畫筆,
調(diào)過香料。在冷宮三年,學(xué)會了縫補(bǔ)漿洗,但那些技藝,在這貧民窟里,毫無用處。
我能做什么?目光落在墻角一堆孫婆子撿回來的、被丟棄的碎布頭上。一個念頭,忽然閃過。
幾天后,我抱著洗干凈的衣服回來,沒有立刻交給孫婆子,而是小心翼翼地問:“孫婆婆,
您……有針線嗎?”孫婆子正在熬藥,頭也不抬:“墻角破柜子里,自己翻。別弄壞了,
就那幾根。”我在一堆雜物里,翻出了幾根粗細(xì)不一的針,一團(tuán)灰撲撲的粗線,
還有一小塊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劣質(zhì)染料。我又去翻那些碎布頭,
挑出幾塊顏色還算鮮亮、質(zhì)地相對柔軟的。接下來的幾個夜晚,等孩子睡了,
我就在昏黃的油燈下,拿起針線。手指僵硬,凍瘡裂口被線勒得生疼。我咬著牙,
憑著記憶里那些模糊的宮廷花樣和配色,笨拙地縫制著。沒有繡繃,就用破木板撐著。
沒有好絲線,就用粗線代替。沒有金絲銀線,就用染了色的粗布剪成細(xì)條。幾天后,
我拿著幾個歪歪扭扭、針腳粗糙,但勉強(qiáng)能看出是花朵和蝴蝶形狀的布藝小玩意兒,
忐忑地遞給孫婆子。“孫婆婆,您看……這個,能賣錢嗎?”孫婆子拿過去,皺著眉,
翻來覆去地看。那粗糙的蝴蝶翅膀,那用布條卷成的簡陋花瓣,
在她布滿老繭的手里顯得那么可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俺笫浅罅它c,
”孫婆子終于開口,語氣依舊刻薄,“勝在新奇。這貧民窟的丫頭片子,沒見過世面,
興許能騙幾個銅板?!彼沉宋乙谎郏骸懊魈旄胰ゼ小!钡诙煲辉?,天蒙蒙亮。
我把孩子用舊布條牢牢捆在背上,跟著孫婆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城西的早市。
集市上人聲鼎沸,充斥著各種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牲畜的叫聲。
空氣里混雜著汗味、牲口味、廉價食物的味道。孫婆子找了個角落,鋪開一塊破布,
那些小蝴蝶、小花朵、還有幾個用碎布拼成的簡單香囊(里面塞了些孫婆子采的廉價干花),
一股腦擺了上去。然后,她就抱著胳膊,靠墻閉目養(yǎng)神去了。顯然,不抱什么希望。
我背著孩子,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周圍都是熟練叫賣的攤販,我的攤子寒酸又不起眼。
偶爾有人好奇地瞥一眼,隨即撇撇嘴走開?!斑@做的什么玩意兒?丑死了。”“破布頭拼的,
也好意思拿出來賣?”嘲諷的聲音像針一樣扎過來。我低著頭,臉頰發(fā)燙,
背上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小聲哼唧起來。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細(xì)棉布衣裳、頭上簪著一朵絹花、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丫鬟模樣的姑娘,
挽著籃子走了過來。她的目光,
被攤子上一個用靛藍(lán)粗布和白色碎布拼成的、形似蘭花的布藝吸引了。
那是我模仿當(dāng)年宮里流行的“冰裂紋”樣式做的,雖然粗糙,但在這一堆破布頭里,
顯得有點別致?!斑??這個倒有點意思。”丫鬟拿起來看了看,“怎么賣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緊張得手心冒汗:“三……三個銅板?!薄叭齻€銅板?”丫鬟皺了皺眉,
“破布頭做的,這么貴?”我一時語塞?!皟蓚€!愛賣不賣!”丫鬟作勢要放下?!百u!賣!
”我連忙點頭。兩個銅板,也是錢!丫鬟丟下兩個銅板,拿著那個布藝蘭花走了。開張了!
雖然只有兩個銅板,卻像黑暗里投進(jìn)的一道光。我攥著那兩枚帶著體溫的銅錢,
指尖都在顫抖。那天,我做的十幾個小玩意兒,陸陸續(xù)續(xù)賣出去一小半。
總共賺了……十七個銅板?;厝サ穆飞?,我把那十七個沉甸甸的銅板,全部交給了孫婆子。
孫婆子掂了掂,沒說什么,只哼了一聲:“明天多弄點花樣?!薄罢O!”我用力點頭,
心頭第一次涌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日子,就在這日復(fù)一日的漿洗、縫補(bǔ)、叫賣中,
緩慢而艱難地流淌著。我的手藝,在無數(shù)次的練習(xí)和失敗中,慢慢進(jìn)步。針腳越來越細(xì)密,
配色越來越協(xié)調(diào),樣式也多了起來。除了布藝小花,我還嘗試著做小巧的布偶、簡單的頭花。
背上的小家伙,也一天天長大。他有了名字,我給他起名叫柳昭。昭,光明之意。
他是我的光。小昭很乖,很少哭鬧。我擺攤時,他就安靜地趴在我背上,
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喧囂的世界。偶爾賣出去一個貴一點的頭花,
賺到幾個銅板,我會奢侈地買一小塊麥芽糖,自己舔一小口,剩下的抿化了,
小心地喂給小昭一點點甜味。看著他滿足地咂著小嘴,露出無齒的笑容,所有的疲憊和艱辛,
似乎都值得了。我和孫婆子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她依舊罵罵咧咧,嫌我動作慢,
嫌小昭夜里哭吵著她睡覺。但當(dāng)我因為洗衣服太久、手凍得裂開流血時,
她會黑著臉丟過來一小罐氣味刺鼻的劣質(zhì)凍瘡膏。當(dāng)我因為趕工做布藝熬夜,
第二天精神不濟(jì)時,她會“恰好”多煮一碗糙米粥。
她甚至開始把她撿到的、稍微好一點的碎布頭留給我?!笆≈c用!敗家玩意兒!
”她總是這么罵著。我知道,這已經(jīng)是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子,最大的善意了。
時間如流水。五年,彈指而過。貧民窟破舊的小院里。“昭兒,慢點跑!
”我放下手里縫了一半的精致布偶,揚(yáng)聲喊道。院門口,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lán)小褂、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像個小炮彈似的沖進(jìn)來,
手里高高舉著一個油紙包。“娘!娘!你看!方大娘給的肉包子!還熱乎著呢!
”柳昭興奮地小臉通紅,獻(xiàn)寶似的把油紙包塞到我手里。油紙包里,
是兩個白胖胖、散發(fā)著誘人肉香的大包子。方大娘是街口開包子鋪的寡婦,心善,
看我們母子可憐,時常接濟(jì)。“謝謝方大娘了嗎?”我接過包子,
摸了摸兒子被汗水濡濕的額發(fā)。“謝啦!”柳昭用力點頭,烏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方大娘還說,娘做的布老虎是咱們街上最好看的!她家小孫子可喜歡了!”我笑了笑,
把包子掰開,肉餡的香味更濃了。把肉餡多的那一半遞給他:“吃吧?!薄澳镆渤?!
”柳昭接過包子,卻先踮起腳,把包子湊到我嘴邊。心頭一暖。這孩子,
從小就懂事得讓人心疼。五年了。當(dāng)初那個在污水渠邊奄奄一息的棄妃,
如今是城西小有名氣的“巧手柳娘子”。靠著當(dāng)初那點微末的布藝手藝,我一點點摸索,
不斷改進(jìn)。從最初的粗陋布花,
后來栩栩如生的小動物布偶、精巧別致的頭飾、甚至模仿時下流行的繡樣做成的荷包、帕子。
我的手藝越來越好,用料也越來越考究。孫婆子三年前去世了,臨終前,
把這間破舊的小院留給了我。
“算你欠我的債還清了……帶著孩子……好好過……”這是她最后的話。我用攢下的錢,
盤下了巷口一個很小的鋪面,掛了塊簡單的木牌——“昭記布藝”。鋪子很小,
只夠擺下一張桌子和一個貨架。但臨街,人來人往。我做的布藝,樣式新穎,針腳細(xì)密,
價格又比繡莊便宜不少,很受附近平民女子和小家碧玉的喜歡。生意漸漸有了起色。
雖談不上富足,但至少,我和昭兒不用再為下一頓飯發(fā)愁,能吃飽穿暖,
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昭兒也到了開蒙的年紀(jì)。我省吃儉用,
咬牙將他送進(jìn)了附近一位落魄老秀才開的私塾。他聰明,學(xué)東西很快,老秀才時??渌?。
每當(dāng)看到他趴在油燈下,用稚嫩的小手認(rèn)真寫字,念著“人之初,性本善”時,
我心中便充滿了慰藉和希望。過往的一切,冷宮的陰霾,蕭凜的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