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和離書拍在謝云沉書案上時，墨跡還沒干透?！昂灹??！彼逊e如山的奏報，
聞聲，眼皮都沒抬一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握著紫毫筆，批注寫得鐵畫銀鉤，沉穩(wěn)有力。
“別鬧?！甭曇羰且回灥那謇?，帶著點處理政務后的疲憊沙啞，“本王忙。”忙。三年了，
他永遠在忙。忙著處理朝政，忙著安撫他那朵心尖上的白月光——林晚意。忙到忘了，
他府里還有個明媒正娶的王妃，叫沈青瓷。我把和離書又往前推了推，
紙張幾乎要貼上他剛批好的那份關于江南水患的奏疏?！爸x云沉，我沒跟你商量。簽了它，
我立刻滾出王府，給你和林晚意騰地方。你們愛怎么郎情妾意、感天動地都行，
別讓我看著惡心?！彼K于停了筆。那雙深邃的眼抬起來，像淬了寒冰的深潭，直直刺向我。
里面沒有驚訝，只有濃重的不耐和審視?！吧蚯啻桑彼B名帶姓地叫我，語氣沉得能滴水，
“你又發(fā)什么瘋？晚意身子不好，前日才受了風寒驚悸，本王多去看了她幾眼，
你便容不下了？”“是！我容不下！”我扯著嘴角，想笑，卻感覺臉皮僵硬得厲害，
“我容不下她三天兩頭‘身子不好’，容不下她回回‘驚悸’都恰到好處地需要你陪！
更容不下我的夫君，心里眼里只有她林晚意一個人！”我指著門外，
聲音尖利得自己都陌生：“滾去你的海棠苑！去守著她！抱著她！告訴她你有多心疼她！
別在我這兒浪費時間，簽了它！”胸膛劇烈起伏，憋了三年的委屈、不甘、怨憤，
此刻像開了閘的洪水，沖得我眼前發(fā)黑。謝云沉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瞬間帶來極強的壓迫感，陰影將我籠罩?！吧蚯啻?！”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注意你的身份！你是本王的王妃！不是市井潑婦！
晚意她……”他頓了一下，似乎想為他的白月光辯解，但最終只化作一句冰冷的斥責，
“你何時變得如此善妒刻?。俊笔滞髣⊥?，心卻更冷?？瘫?？善妒？成親那晚，
他揭開我的蓋頭，眼神平靜無波：“既入王府，當好你的王妃，安分守己。
”我那時還揣著少女心事，紅著臉應下。后來才懂，他的“安分守己”，
就是讓我像個擺設一樣，待在后院，別去礙他的眼，
更別去打擾他和林晚意那“感天動地”的情分。林晚意是他恩師的女兒，自幼相識，
情分匪淺。她身體嬌弱，風吹不得雨淋不得，一顆心更是“脆弱”，
稍有不順就要“驚悸暈倒”。每一次，只要林晚意那邊有點風吹草動，謝云沉無論多忙，
無論在哪兒，都會立刻丟下一切趕過去。新婚第一年，我染了風寒，高燒不退，
迷迷糊糊地求丫鬟去請他。丫鬟紅著眼回來：“王妃…王爺他…林姑娘心口疼得厲害，
王爺守在海棠苑，說…說讓您好好養(yǎng)著，府里有大夫…”我燒得渾渾噩噩，
心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第二年，我生辰。我親手做了一桌子菜，等到菜都涼透了，他也沒來。
管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回話：“王妃…王爺他…林姑娘今日在園子里賞花，被一只野貓驚著了，
心悸發(fā)作，王爺正陪著…”滿桌佳肴，最后都便宜了看門的大黃狗。第三年，宮宴。
林晚意“不小心”崴了腳，眾目睽睽之下，謝云沉毫不猶豫地打橫抱起她，快步離席，
留下滿殿神色各異的宗親貴婦，和站在原地的我，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樁樁件件，
三年時光，足夠把我一顆滾燙的心，徹底澆滅，凍成冰坨子?！拔疑贫?？我刻薄？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手腕上已經(jīng)一片青紫。我指著自己的心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卻倔強地不讓它掉下來，“謝云沉，這里！曾經(jīng)也是熱的！是你！是你和你的林晚意，
一點點把它耗干了！涼透了！”“好，你說我善妒刻薄，那我就善妒刻薄到底！
”我抓起那張和離書，幾乎要懟到他鼻尖，“今天這字，你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
我沈青瓷，不伺候了！”謝云沉看著近在咫尺的和離書，
又看看我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和通紅的眼眶，眼神有一瞬間的復雜。但很快，
又被慣有的冰冷覆蓋。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極冷的弧度，
帶著濃濃的嘲諷?！安凰藕蛄?？”他慢條斯理地坐回寬大的紫檀木椅里，
姿態(tài)重新變得居高臨下，“沈青瓷，你以為什么是王妃？過家家嗎？想當就當，
不想當就拍拍屁股走人？”他拿起那份和離書，修長的手指捻著紙張邊緣，
眼神輕蔑地掃過上面我寫的每一個字?！昂碗x？”他嗤笑一聲，指尖一松，那薄薄的一張紙，
飄飄蕩蕩，落進了書案旁燃著的取暖炭盆里?；鹈纭膀v”地一下竄起，
貪婪地舔舐著紙張邊緣，瞬間將其吞沒，化作一小撮蜷曲的黑灰。我的心，
也跟著那紙張一起，徹底化成了灰燼?！跋腚x開王府？”他看著我瞬間煞白的臉，聲音不高，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除非本王休了你。否則，你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
好好待在你的梧桐苑，收起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再敢提和離，
或者去打擾晚意……”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后果，你承擔不起?！闭f完，
他不再看我，重新拿起朱筆，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
書房里只剩下炭火偶爾的噼啪聲，和他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諝饽郎米屓酥舷?。
我站在那里，手腳冰涼，血液都像是凝固了?？粗颗枥锬屈c迅速消失的灰燼，
一股巨大的絕望和悲涼攫住了我。原來，連離開，都是一種奢望。他連休書都不屑于給我。
他要用這王妃的名分，把我牢牢鎖死在這座華麗的金絲籠里，看著我枯萎，看著我腐爛，
直到徹底成為他和林晚意“真愛”背景板上，一個無聲的注腳。我死死咬著下唇，
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眼淚終于還是沒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冰涼的地磚上，
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我沒有哭出聲，只是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
謝云沉批閱奏報的手似乎頓了一下，極其細微，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他終究沒有抬頭。
最后一點火星在炭盆里熄滅。我抬手，狠狠抹掉臉上的淚水，抬起頭，
看向那個埋首案牘的男人。他眉目依舊俊朗，側(cè)臉的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只是此刻，
在我眼中，只剩下了冰冷和殘忍。“好。”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異常平靜，“謝云沉，
我記住了?！闭f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座讓我窒息的書房。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但心死了，就感覺不到疼了。回到梧桐苑，
我的陪嫁丫鬟春桃立刻迎了上來?？吹轿壹t腫的眼睛和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嚇得臉都白了。
“小姐！您怎么了？王爺他……”“別問了?！蔽掖驍嗨曇羝v得沒有一點力氣，
“打水來，我要沐浴?！睙崴硽?，我把自己整個浸在里面，水很燙，皮膚刺疼，
卻比不上心里的萬分之一。春桃一邊幫我擦背，一邊忍不住小聲啜泣：“小姐，
您別這樣…王爺他…他總有一天會看到您的好……”“不會了，春桃?！蔽议]上眼，
水珠順著睫毛滾落，“永遠都不會了?！毙乃懒?，就不會再有任何期待了。既然走不了，
那這王府，就當成我的墳墓好了。只是，這墳墓里，不該再有任何屬于他的東西。
我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月事遲了快半月了。一個隱秘的、微弱的希望，
曾在我心底最深處掙扎過。也許…也許有個孩子，會不一樣？可就在今天早上，
在我鼓足勇氣，想去告訴他這個可能的、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消息時，
我聽到了書房里傳出的對話。是謝云沉和他心腹侍衛(wèi)的對話?！啊鯛?，
王妃那邊的避子湯藥，這個月的份例已經(jīng)送過去了，可梧桐苑那邊…似乎沒動。
”謝云沉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冷得像臘月的風：“盯著她喝下去。告訴她，本王的嫡子，
只能出自晚意的肚子。她？不配。”“是?！蹦且豢蹋艺驹陂T外，如墜冰窟，
渾身血液都凍住了。原來，他連一絲一毫的可能，都不愿意給我。原來，在他心里，
我不僅不配做他的妻子，更不配孕育他的子嗣。他給我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枷鎖?，F(xiàn)在，
連這最后一絲殘存的、對血脈的隱秘渴望，也被他親手，徹底碾碎了。我睜開眼，
看著水中自己蒼白的倒影。眼底最后一點光，熄滅了。“春桃，”我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幫我做件事?！薄兆油蝗蛔兊脴O其安靜。我不再踏出梧桐苑一步。
謝云沉大概覺得他的警告起了作用，很滿意我的“安分守己”。他再也沒有踏足過梧桐苑，
仿佛這里根本不存在。府里的下人，慣會看風向。王妃徹底失寵，成了府里公開的秘密。
連份例里的炭火，都開始變得敷衍，送來的時常是些半濕的次等炭，燒起來煙大嗆人。
春桃氣得偷偷抹眼淚，想去理論，被我攔住了?！八懔耍≈c用吧，熏不死人就行。
”我變得異常沉默，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窗邊，看著院子里那棵光禿禿的老梧桐。
手里拿著針線，卻常常半天也動不了一針，只是怔怔地出神。春桃擔憂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靜的外表下，是徹底枯死的心湖。身體似乎也起了些變化。
胃口變得更差，聞到油膩的味道就想吐，人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春桃小心地試探：“小姐…您是不是…有了？”我摸著依舊平坦的小腹，
眼神空洞地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嘆息：“沒有。別瞎想?！痹趺纯赡苡?？他防備得那樣緊，
那碗他派人“盯著”我喝下的黑乎乎的藥汁，早已斷絕了所有可能。那些不適，
大概只是心死的連鎖反應吧。直到那天午后，我照例坐在窗邊發(fā)呆，
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腹痛猛地攫住了我。像有無數(shù)把鈍刀在肚子里狠狠攪動，
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斑馈蔽彝吹抿榭s起來，手指死死摳住窗欞?！靶〗悖∧趺戳耍?/p>
”春桃嚇得魂飛魄散，撲過來扶我。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出身體，迅速濡濕了裙擺。
那刺目的紅，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把枚嘌贝禾业穆曇舳兜貌怀蓸幼樱瑤е耷?，
“來人?。】靵砣税。⊥蹂缓昧耍 蔽嗤┰匪查g亂成一團。
丫鬟婆子們驚慌失措地跑進跑出，有人去請府醫(yī)，有人去稟報王爺。
腹部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拼命地往下墜。冷汗浸透了里衣，我蜷在榻上，
牙齒死死咬著下唇，嘗到更濃重的血腥味。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那不斷涌出的熱流，
和隨之而來的、冰冷的絕望。府醫(yī)是被兩個小廝架著跑來的，氣喘吁吁。
他隔著帳子給我診脈，手指搭上我的手腕，臉色越來越凝重。半晌，他收回手，
對著聞訊趕來的謝云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王…王爺…王妃她…是小產(chǎn)了！胎像…胎像本就不穩(wěn)，
又…又受了極大刺激…這…這龍嗣…?！２蛔×耍 鞭Z——像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開。小產(chǎn)？
龍嗣？我……我竟然真的有過孩子？不是錯覺？那些遲到的月事，
那些莫名的惡心和倦怠……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沖擊著我，讓我一時間忘了疼痛。
謝云沉站在屏風外，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聽到他陡然拔高的、帶著難以置信的厲喝：“你說什么？！小產(chǎn)？！她何時有的身孕？！
”府醫(yī)抖如篩糠：“回…回王爺…看脈象…應…應不足兩月…只是…只是王妃脈象虛浮，
胎元極弱，似…似有損傷根基之相…加上此番急怒攻心，
氣血逆亂…才…才……”“損傷根基？”謝云沉的聲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什么損傷根基？
說清楚！”府醫(yī)頭埋得更低，
之物…或…或烈性湯藥…損…損傷了胞宮…此胎…本就…本就難以保全……”死一般的寂靜，
瞬間籠罩了整個房間。只有我粗重壓抑的喘息聲。極寒之物……烈性湯藥……避子湯。
他親手賜下的，每個月“盯著”我喝下去的避子湯。原來，它不止是避子，更是蝕骨的毒藥。
它早就悄無聲息地毀了我的身子，讓這個意外到來的、極其微弱的小生命，
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存活。而現(xiàn)在，在我和他那場歇斯底里的爭吵之后，在我徹底心死之后，
這個微弱的火苗，也終于徹底熄滅了。腹部的絞痛還在持續(xù)，血似乎流得更多了。
可我卻感覺不到疼了。巨大的悲涼像潮水般滅頂而來，將我徹底淹沒。
連最后一點屬于“母親”的本能悲傷，都被這殘酷的真相碾得粉碎。原來，他不僅不要我，
連我的孩子，也容不下。屏風外，謝云沉的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壓抑到極致的風暴：“給本王查！梧桐苑里所有的飲食、湯藥！
是誰？是誰敢對本王的子嗣下手！” 他猛地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矮凳，發(fā)出巨大的碎裂聲，
“查不出來，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這未出世的孩兒陪葬！”他暴怒的吼聲震得整個屋子都在嗡嗡作響。
丫鬟婆子跪了一地，瑟瑟發(fā)抖，連聲都不敢出。府醫(yī)更是癱軟在地，連話都說不出來。
隔著屏風，我能感受到他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他在乎的，只是那個“龍嗣”，
那個他口中“不配”由我孕育，卻意外存在又迅速消失了的“子嗣”。至于我？
至于我千瘡百孔的身體和徹底死去的心？他不在乎。從未在乎過。
劇烈的疼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一陣陣襲來，意識開始模糊。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
我仿佛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沖進了內(nèi)室。他似乎在床邊站住了。
一道冰冷又復雜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然后，
我聽到他壓抑著怒火的、命令的聲音：“不惜一切代價！保住王妃的命！”保住我的命？
呵……是為了繼續(xù)把我囚禁在這牢籠里，看著他如何珍愛林晚意嗎？
還是為了……將來再有機會，讓我這個“王妃”，為他的林晚意和他們的孩子讓路、鋪路？
意識沉入黑暗的深淵。好累。就這樣吧?！俅涡褋恚潜粷庵氐乃幬秵苄训?。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渾身像被拆開重組過一樣，沒有一處不疼，尤其是小腹，
空蕩蕩地墜痛著?！靶〗悖啃〗隳蚜?？”春桃?guī)е耷坏穆曇粼诙呿懫穑?/p>
緊接著是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我的額頭。我費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帳頂，
還有春桃哭得紅腫如桃子的眼睛?！昂⒆印蔽业穆曇羲粏〉脦缀趼牪灰?。
春桃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拼命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不用說了，我知道了。那個意外到來，
又被他親手扼殺的孩子，沒了。徹徹底底地沒了。心口像是破了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可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哭。大概是眼淚，早就流干了。
“小姐…王爺…王爺他…”春桃欲言又止，眼神里帶著驚懼和后怕?！八趺戳耍?/p>
”我閉上眼，不想聽，卻又忍不住問。是想知道，他為了那個“龍嗣”，能做到什么地步嗎？
“王爺…王爺發(fā)了好大的火…”春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
了…連…連林姑娘那邊送東西過來的一個婆子都被打了板子…王爺說…說…”她咽了口唾沫，
才繼續(xù)道：“說查不出謀害龍嗣的兇手，就把所有經(jīng)手過您飲食湯藥的人，
全部杖斃…”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只牽動一片麻木。兇手？最大的兇手，
不就是他自己嗎？那碗碗他“恩賜”的避子湯，才是真正的穿腸毒藥。他查？他能查出什么？
查出他自己就是元兇嗎？真是諷刺?！斑€有…”春桃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難以置信，
天都會來…就在屏風外站著…站好久…也不說話…就…就那么站著…府醫(yī)說您情況兇險那晚，
他…他砸了整個書房…”我靜靜地聽著，心湖沒有一絲波瀾。站多久，砸多少東西，
又有什么用呢？孩子回不來了。我的心，也拼湊不回去了。遲來的深情，比草都賤。“春桃，
”我打斷她，聲音平靜無波，“我餓了，弄點清粥來吧。”春桃愣了一下，
似乎沒想到我會是這個反應，連忙擦擦眼淚：“哎！好！奴婢這就去！”她起身出去。
我睜開眼，望著帳頂繁復的花紋。身體虛弱到了極點，小腹的疼痛綿長而清晰，
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失去了什么。恨嗎？當然恨。恨他的冷酷，恨他的防備，
恨他親手毀了我做母親的可能，也毀了我對這段婚姻最后一絲殘存的、可笑的念想。
但恨意燃燒過后，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灰燼。報復他？怎么報復？
用我的痛苦去折磨他嗎？他或許會有一時的愧疚或憤怒，但最終，他還有他的林晚意，
還有他的權柄滔天。而我，除了這條他“命令”保住的、殘破的命，一無所有。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為了一個從未愛過我的人，把自己徹底耗死在仇恨里。我要離開。必須離開。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和堅定。什么王妃尊榮，什么一世安穩(wěn)，都是狗屁！
都是套在我脖子上、勒得我喘不過氣的枷鎖！我不要了！我只要自由！
哪怕是用最慘烈的方式！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悄然滋生。
……接下來的日子，我異常配合。按時喝下府醫(yī)開的那些苦得發(fā)澀的湯藥，
努力咽下春桃精心熬制的補品，哪怕吃下去沒多久就會吐出來。我變得很安靜，很少說話，
大部分時間都閉目養(yǎng)神。謝云沉果然如春桃所說，每天都會來。他通常是在傍晚，
處理完公務之后。高大的身影立在屏風外，一站就是小半個時辰。內(nèi)室里光線昏暗，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道沉沉的、復雜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他不說話。
我也從不開口。我們之間，隔著那道屏風，也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有時，
我能聽到他極其輕微的嘆息聲。很輕，輕得像是錯覺。然后，他就會沉默地轉(zhuǎn)身離開。
春桃偷偷告訴我，王府的氣氛變得很壓抑。王爺?shù)钠獗纫酝雨幥绮欢ǎ?/p>
書房里伺候的人大氣都不敢喘。林晚意那邊派人來請了幾次，
都被王爺以公務繁忙為由擋了回去。聽到這些，我心里連一絲漣漪都沒有。他的后悔也好，
他的煩悶也罷，都與我無關了。我在養(yǎng)身體，也在等一個時機。
一個能讓我“死”得順理成章、無人懷疑的時機。……半個月后，我的身體在湯藥的調(diào)理下，
表面看起來好了些，至少能下床走動了，臉色也不再是嚇人的慘白，只是依舊沒什么血色，
人也清瘦了一大圈。這天，謝云沉破天荒地走了進來，沒有隔著屏風。
他穿著一身墨色的常服，襯得身形越發(fā)挺拔，只是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郁色，
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他走到我床邊，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似乎在審視我的恢復情況。
“感覺如何？”他開口，聲音有些干澀?！爸x王爺關心，好多了。”我垂下眼，
避開他的視線，聲音平淡無波。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
最終卻只道：“好好養(yǎng)著。缺什么，讓管家去辦。”“嗯?！蔽覒艘宦?，再無下文。
他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內(nèi)室，最后落在窗邊小幾上插著幾支半枯梅枝的白瓷瓶上，
那還是我前幾日精神稍好時，讓春桃去折的?！澳恪彼D了頓，“喜歡梅花？
”我心頭猛地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低垂著眼：“打發(fā)時間罷了?！彼麤]再說什么，
轉(zhuǎn)身離開了。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我緩緩抬起頭，眼底一片冰冷?？炝?。時機快到了。
……又過了幾日，天空陰沉沉的，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像要下雪。謝云沉被急召入宮，
似乎是邊境出了緊急軍務，一時半刻回不來。王府里，管家和下人們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傍晚時分，風更大了，嗚嗚地刮過窗欞，像鬼哭。我讓春桃去廚房，
給我熬一碗濃濃的安神湯，說我夜里總睡不安穩(wěn)。春桃不疑有他，立刻去了。支開春桃，
我迅速行動起來。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東西——一套半舊不起眼的粗布棉衣，
幾塊硬邦邦的干糧，一個裝了少量散碎銀子和幾件簡單首飾的小包袱。
還有最重要的——一份提前寫好的“遺書”。我用的是左手，
模仿著極度虛弱絕望之人的筆跡，字跡歪歪扭扭，力透紙背：【王爺：】【妾身殘軀，
污穢不堪，實難再侍奉左右。昔日癡心，盡付東流。失子之痛，剜心蝕骨，夜夜難眠。
】【王府華庭，于妾而言，已是煉獄囚籠?！俊疚ㄇ笠凰溃郧蠼饷??！俊静槐貙の?。
】【沈青瓷絕筆】我將這封“遺書”放在枕邊，用茶杯壓住一角。然后，
我換上了那套粗布棉衣，將包袱緊緊系在身上。走到窗邊，
推開那扇對著后花園偏僻角落的窗戶。寒風裹挾著細碎的雪粒子，猛地灌了進來，
吹得我一個激靈。夜色漸濃，風雪更大了。王府的守衛(wèi)，因為謝云沉不在，又值惡劣天氣，
比平日松懈不少。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囚禁了我三年、奪走我孩子、也耗盡我所有生機的華麗牢籠。沒有留戀，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深吸一口氣，我翻出了窗戶。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
我貼著墻根，借著假山和枯樹的陰影，
小心翼翼地朝著記憶中王府最偏僻、靠近西側(cè)院墻的那個廢棄小角門挪去。那里荒草叢生，
平時根本沒人去，鎖也早就銹死了。風雪聲掩蓋了我細微的腳步聲。心跳得很快，
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一種即將沖破牢籠的、近乎悲壯的決絕。終于，
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了那扇破敗的小門前。門上的鐵鎖果然銹跡斑斑。
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從廚房偷摸藏起來的一小截堅硬鐵條，用力地撬著那早已銹蝕的鎖扣。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手指凍得僵硬發(fā)麻，幾乎握不住鐵條?！斑菄}…”一聲輕微的脆響。
鎖扣松動了！我心頭一喜，用盡全身力氣一撬！“哐當！”銹死的鎖頭連著半截鎖扣，
一起掉落在枯草叢里。成了！我用力推開那扇沉重腐朽的木門。
“吱呀——”刺耳的聲音在風雪夜里格外清晰。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幸好，風聲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