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文瑾站在出版社大樓前,抬頭望著玻璃幕墻反射的刺眼陽光。她攏了攏新剪的短發(fā),深吸一口氣走進旋轉(zhuǎn)門。
前臺的年輕女孩抬起頭,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您好,請問有預(yù)約嗎?"
"我是施文瑾,和徐主編約了十點見面。"
女孩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迅速查看電腦:"哦,是的,徐主編在等您。電梯到八樓,右轉(zhuǎn)第二間辦公室。"
施文瑾點頭致謝。電梯里,她對著鏡面整理衣領(lǐng)——一件淺灰色的亞麻西裝,內(nèi)搭白色絲質(zhì)襯衫,下身是同色系的直筒褲。這是她離婚后第一次正式面試,特意買了新衣服,卻仍選擇了保守的款式。
徐主編是個四十出頭的女性,短發(fā),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見到施文瑾便熱情地起身握手:"施女士,久仰大名!您給《城市文學(xué)》寫的專欄我每期都看。"
"叫我文瑾就好。"她微笑,"沒想到您會關(guān)注那種小雜志。"
"好文字在哪里都會發(fā)光。"徐主編示意她坐下,"我們正在籌備一個文化復(fù)興系列,需要一位有閱歷、文筆好的編輯。小雨推薦您時,我一看您的作品就確定了。"
施文瑾眨了眨眼。小雨那丫頭,居然背著她做了這些。
"我...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正式工作了。"她誠實地說。
徐主編笑了:"文字功底不會因為時間而褪色。況且,我們需要的就是您這種有生活沉淀的視角。"她推過來一份合同,"三個月試用期,主要負(fù)責(zé)傳統(tǒng)文化類書籍的編輯工作,偶爾也需要寫些評論。您考慮一下?"
施文瑾看著合同上的數(shù)字,比她預(yù)期的要高。二十五年前她做編輯時,薪水只有這三分之一。
"我想試試。"她說。
就這樣,五十歲的施文瑾重新成為職場女性。
第一天上班,她提前半小時到達,熟悉辦公室環(huán)境。出版社給她的是一張靠窗的辦公桌,桌上放著一臺嶄新的電腦和一堆待編輯的稿件。隔壁工位的年輕女孩進來時,看到施文瑾明顯愣了一下。
"您好,我是新來的編輯施文瑾。"她主動伸出手。
女孩匆忙放下包:"啊,您好!我是李萌,助理編輯。"她猶豫了一下,"您是...徐主編的朋友嗎?"
施文瑾微笑:"不,我是通過正常招聘進來的。"
李萌臉紅了:"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們這里很少有...呃..."
"很少有五十歲的初級編輯?"施文瑾替她說完,"沒關(guān)系,我也覺得挺新鮮的。"
辦公室陸續(xù)來了其他人,每個人都對施文瑾投來好奇的目光。晨會上,徐主編向大家介紹新同事時,施文瑾能感覺到空氣中的訝異。最年輕的實習(xí)生甚至偷偷用手機搜索什么——后來小雨告訴她,那是在查"施文瑾"是否是什么隱退的大佬。
上午的工作是校對一本關(guān)于傳統(tǒng)戲曲的書籍。施文瑾戴上老花鏡——這是她新添的物件——逐字逐句地審閱。中午時分,她完成了三分之一,遠(yuǎn)超分配的量。徐主編路過時看了看她的進度,挑眉表示贊許。
午餐時,施文瑾獨自坐在公司餐廳角落。她正小口喝著蔬菜湯,李萌端著餐盤猶豫地走過來。
"可以坐這里嗎?其他位置都滿了。"
施文瑾點頭。女孩坐下后,忍不住問:"您以前在哪工作?"
"最后一次正式工作是在《風(fēng)尚》雜志,二十五年前。"施文瑾平靜地回答,"后來結(jié)婚就辭職了。"
李萌瞪大眼睛:"那您現(xiàn)在...?"
"離婚了,想重新做點事情。"
女孩眼中閃過一絲同情,隨即又變成敬佩:"太酷了!我媽媽說女人過了四十就很難重返職場了。"
施文瑾微笑:"告訴她,五十歲也可以。"
下午的工作會議上,討論到一本關(guān)于宋代瓷器的書籍定位問題。年輕編輯們主張加入大量現(xiàn)代元素和網(wǎng)絡(luò)語言,以吸引年輕讀者。施文瑾安靜地聽完各方發(fā)言,才緩緩開口。
"宋代瓷器之美在于它的含蓄與克制,"她的聲音不大但清晰,"過度包裝就像給青花瓷貼水鉆,反而失了本色。我們可以用現(xiàn)代人易懂的方式講解,但不必褻瀆它的靈魂。"
會議室安靜下來。徐主編若有所思地點頭:"文瑾說得對。小張,你們組重新做一版方案,保持專業(yè)性的同時增加可讀性。"
下班時分,施文瑾收到一封郵件——徐主編將瓷器項目的責(zé)任編輯改成了她。這是信任,也是挑戰(zhàn)。
回到家,她踢掉低跟鞋,換上舒適的棉麻家居服。露臺上的茉莉開花了,清香彌漫在初夏的空氣中。她給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翻開今天記滿筆記的工作本。五十歲重返職場的第一天,比她想象的要順利。
周末,小雨來拜訪,帶來一盒馬卡龍和一堆八卦。
"阿姨!整個出版社都在談?wù)撃?她興奮地說,"都說您校稿速度快得驚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別人忽略的錯誤。"
施文瑾搖頭:"不過是老花眼加耐心罷了。"她遞給小雨一杯花茶,"謝謝你推薦我。不過下次請?zhí)崆案嬷?
小雨吐了吐舌頭:"怕您拒絕嘛。對了,"她從包里拿出一張傳單,"下周末有個水彩畫展,參展的是一位剛從法國回來的女畫家,我想您會感興趣。"
施文瑾接過傳單。畫展在城西的一家私人畫廊舉辦,主題是"都市中的自然"。
"我確實很久沒看畫展了。"她輕聲說。曾經(jīng),繪畫是她最大的愛好,婚后因為周明遠(yuǎn)認(rèn)為"業(yè)余愛好有失身份"而漸漸荒廢。
"我陪您去!"小雨眼睛發(fā)亮,"而且...那家畫廊的老板是我公司的大客戶,人超有品位,單身哦。"
施文瑾哭笑不得:"小雨,我不是在找對象。"
"知道啦知道啦,"小雨擺擺手,"就當(dāng)認(rèn)識新朋友嘛。"
畫展那天,施文瑾穿上了那條暗紅色真絲裙,配一件米色針織開衫。小雨則是一身牛仔連體褲,活力四射。
"阿姨,您今天美呆了!"小雨一見面就驚呼,"這條裙子太適合您了!"
畫廊位于一棟改建的老洋房內(nèi),紅磚墻上爬滿常春藤。門口站著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士,灰色西裝,儒雅挺拔??吹叫∮辏⑿χ蟻?。
"林小姐,歡迎。"
"程先生好!這是我常跟您提起的施文瑾阿姨,作家兼編輯。"小雨熱情地介紹,"阿姨,這位是程遠(yuǎn)先生,畫廊主人。"
程遠(yuǎn)伸出手:"久仰。小雨常說她有位才華橫溢的導(dǎo)師,今日得見,榮幸之至。"
施文瑾與他輕輕握手。程遠(yuǎn)的掌心干燥溫暖,握力適中,是那種讓人舒服的觸感。
"小雨夸大其詞了。我只是個剛重返職場的新手。"她謙虛道。
程遠(yuǎn)微笑:"人生任何階段都可以是新的開始。請隨意參觀,有需要隨時叫我。"
畫展不算大,但作品精良。女畫家用細(xì)膩的水彩捕捉城市角落里的自然光影——墻縫中的野花、雨后的蜘蛛網(wǎng)、落日下的鴿子群。施文瑾在一幅題為《窗臺上的茉莉》前駐足良久。畫中一枝茉莉斜倚在玻璃杯里,陽光透過窗戶在墻上投下斑駁影子,簡單卻意境深遠(yuǎn)。
"喜歡這幅?"程遠(yuǎn)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施文瑾點頭:"畫家捕捉到了那種靜謐的喜悅感。"
"您懂畫。"程遠(yuǎn)說,"大多數(shù)人都更喜歡那幅大尺寸的都市全景。"
"大場面容易震撼人心,小細(xì)節(jié)更能觸動靈魂。"
程遠(yuǎn)眼中閃過一絲贊賞:"精辟。施女士也畫畫嗎?"
"年輕時學(xué)過一點,荒廢多年了。"
"藝術(shù)就像老朋友,隨時歡迎您回來。"程遠(yuǎn)遞給她一張名片,"我們下周有水彩畫成人班,如果您有興趣。"
離開畫廊時,小雨擠眉弄眼:"怎么樣?程先生很有魅力吧?"
施文瑾失笑:"是很紳士。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他提到的水彩課。"
小雨夸張地嘆氣:"阿姨,您真是油鹽不進?。?
周一上班,施文瑾被叫進主編辦公室。徐主編桌上攤開著她上周編輯的稿件,上面滿是紅色批注。
"文瑾,你的專業(yè)素養(yǎng)毋庸置疑,"徐主編推了推眼鏡,"但有些地方過于保守了?,F(xiàn)代讀者需要更活潑的表達方式。"
施文瑾接過稿件,翻看那些修改意見。有些她認(rèn)同,有些則覺得是媚俗。但她只是點頭:"我會注意調(diào)整。"
"另外,"徐主編遞給她一份新合同,"我們決定讓你負(fù)責(zé)一個新專欄,'半生回望',寫中年女性的生活感悟。每周一篇,稿酬另計。"
施文瑾驚訝地抬頭。徐主編微笑:"市場上缺少這個年齡段女性的聲音。你有閱歷,又有文采,再合適不過。"
當(dāng)晚,施文瑾坐在電腦前,盯著空白文檔。專欄第一篇文章,她決定寫重返職場的感受。手指在鍵盤上敲下標(biāo)題:《五十歲的新人》。
"走進辦公室的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二十五歲——同樣的緊張,同樣的期待。不同的是,二十五歲的我不知道自己會失去什么,而五十歲的我清楚自己找回了什么..."
她寫到深夜,文字如泉水般涌出。完成后,她倒了小半杯威士忌,站在露臺上看星星。夜風(fēng)微涼,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與活力。
周三中午,公司餐廳里,李萌興奮地跑過來:"施姐!我在雜志上看到您的專欄了!寫得太棒了,我媽看完都說想重新找工作!"
施文瑾驚訝于稿件刊登的速度,更驚訝于施文瑾驚訝于稿件刊登的速度,更驚訝于"施姐"這個親昵的稱呼。不知何時起,辦公室里的年輕人不再用好奇或憐憫的眼光看她,而是多了幾分尊重。
下午茶水間,她聽到兩個年輕編輯的對話。
"新來的老阿姨專欄寫得確實不錯,比那些無病呻吟的網(wǎng)紅文強多了。"
"噓,小聲點。不過確實,她校過的稿子質(zhì)量就是高,連老徐都稱贊。"
施文瑾平靜地走進去接咖啡,兩個女孩尷尬地閉嘴。她沖她們微笑:"謝謝夸獎。不過下次可以直接當(dāng)面對我說。"
女孩們面紅耳赤地道歉。施文瑾搖搖頭:"不必在意。我剛工作時,也曾在背后叫主編'老古董'。"她眨眨眼,"后來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酷。"
這個小小的插曲后,辦公室的氛圍奇妙地改變了。年輕人開始主動請教她問題,從專業(yè)術(shù)語到人生困惑。施文瑾總是耐心解答,既不倚老賣老,也不刻意迎合。
周五下班前,徐主編叫住她:"讀者對你專欄的反響很好,有出版社想約你出散文集??紤]一下?"
施文瑾愣在原地。出書,這是她年輕時的夢想,如今竟以這種方式實現(xiàn)。
周末,她報名了程遠(yuǎn)畫廊的水彩畫班。教室里大多是退休老人,也有幾個像她這樣的中年人。老師是位溫和的女畫家,從最基礎(chǔ)的調(diào)色開始教起。
"不要怕犯錯,"老師說,"水彩的魅力就在于它的不可控性。"
施文瑾的筆觸起初生澀,但漸漸找回了感覺。她畫窗臺上的茉莉,雖不及專業(yè)畫家,卻也有種稚拙的生動。
課間休息時,程遠(yuǎn)過來查看學(xué)員情況。他在施文瑾的畫前停下:"第一次畫?很有感覺。"
施文瑾自嘲:"手生了,控制不好水分。"
"技術(shù)可以練習(xí),感覺是天生的。"程遠(yuǎn)說,"有興趣的話,畫廊下個月有個學(xué)員作品展,可以選送一兩幅。"
施文瑾驚訝:"我的水平還不夠參展吧?"
"藝術(shù)不是競賽,"程遠(yuǎn)微笑,"是分享。"
回到家,施文瑾將畫貼在冰箱上。雖然粗糙,但那是她親手創(chuàng)造的,屬于自己的東西。她翻開日記本,寫下:"今天,我重新拿起了畫筆。手會抖,心卻穩(wěn)。"
睡前,她收到小雨的短信:"阿姨!聽說您要出書了?太棒了!程先生問您要不要在畫廊辦新書發(fā)布會?"
施文瑾笑著搖頭。這丫頭,總是跑在前面。但她回復(fù):"謝謝提議,等書稿完成再談。"
窗外,一輪滿月掛在城市上空。施文瑾想起《月亮與六便士》中的話:"我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如今她終于明白,無論是寫作還是繪畫,都是她靈魂呼吸的方式。
五十歲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