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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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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在雨后泥濘的鄉(xiāng)道上顛簸前行,沉悶的引擎聲和輪胎碾壓泥水的聲響,是車廂內(nèi)死寂氛圍的唯一伴奏。

沈清月強迫自己將視線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濕漉漉的田野。陽光穿過云層,刺眼地照射進來,帶著雨后特有的悶熱。她微微蹙眉,從那個打著補丁的藍布挎包深處——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三個溫熱的雞蛋——摸出一塊洗得發(fā)白、邊緣有些磨損的棉質(zhì)手帕。

手帕帶著淡淡的皂角清香,是她為數(shù)不多能掌控的、屬于自己的東西。

她輕眨了幾下濃密卷翹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的疲憊與紛亂思緒。然后,她平靜地將手帕展開,輕柔地覆蓋在自己臉上,遮擋住那過于熾烈、仿佛要將人烤化的日光。只留下兩瓣形狀姣好、色澤嫣然的唇瓣露在外面,隨著平穩(wěn)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就這樣靠著椅背,閉目養(yǎng)神,仿佛將自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那份刻意的平靜,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洶涌暗流之上。

第一次坐車的沈曉慧,則顯得興奮又拘謹。她并攏雙腿,努力維持著“文靜乖巧”的形象,眼角的余光卻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著車內(nèi)的一切——锃亮的儀表盤、蒙著軍綠色帆布的車座、車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色。然而,她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偷偷黏在了前排駕駛座上那個挺拔如松的背影上。

陸大哥……軍區(qū)首長……她的相親對象……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加速,臉頰發(fā)燙。想到姐姐沈清月那頂“搶妹妹對象”的帽子,以及那份被迫接受的結(jié)婚報告,沈曉慧心底就忍不住泛起一絲隱秘的快意和得意。有這份“污點”在,姐姐就算頂著“未婚妻”的名頭,也永遠低她一頭!陸大哥心里,肯定也是向著她的!

車子駛?cè)胧袇^(qū),嘈雜的人聲和市井氣息透過車窗縫隙鉆進來。陸戰(zhàn)北在一個掛著“國營副食品商店”牌子的鋪面前緩緩停下車。

“在車上等著?!彼院喴赓W,推門下車。

沒過多久,他重新坐回駕駛位,手上多了一個用透明塑料盒裝著的、樣式簡單的奶油小蛋糕。白色的奶油裱著幾朵粗糙的小花,中間點綴著一顆鮮紅的櫻桃——在這個年代,無疑是極其稀罕的點心。

陸戰(zhàn)北沒有回頭,手臂越過座椅靠背,直接將蛋糕遞向后排。

“曉慧同志,”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帶著一種公式化的溫和,“嘗嘗這個,北平也有,但這里的,算是個特色?!?蛋糕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沈曉慧緊張交疊的手上。

沈曉慧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巨大的驚喜讓她聲音都有些發(fā)顫:“謝…謝謝陸大哥!” 奶油蛋糕!她只在同學炫耀的描述里聽說過!她下意識地看向旁邊蓋著手帕、似乎睡得很沉的沈清月,嘴角忍不住向上彎起一個隱秘的弧度。姐姐真是沒福氣,睡得跟……她心里不屑地撇撇嘴。

“那姐姐……”沈曉慧遲疑地開口,帶著一絲試探。

“給你的?!标憫?zhàn)北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重新啟動了車子,朝著火車站的方向駛?c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p>

沈曉慧心花怒放,小心翼翼地揭開塑料盒蓋,濃郁的奶油甜香瞬間在狹小的車廂里彌漫開來。她拿起附帶的塑料小勺,屏住呼吸,在蛋糕邊緣最不起眼的地方,輕輕挖了一小勺雪白的奶油,送入口中。那香甜滑膩的滋味瞬間在舌尖化開,美妙得讓她幾乎要嘆息出聲。

“陸大哥,這奶油蛋糕……真好吃!”她忍不住再次道謝,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雀躍和滿足。

陸戰(zhàn)北的目光掃過車內(nèi)后視鏡。鏡中,沈曉慧捧著蛋糕,像捧著稀世珍寶,吃得小心翼翼又滿心歡喜。而旁邊的沈清月,臉上依舊蓋著那塊舊手帕,露出的唇瓣顏色依舊鮮艷,只是姿勢似乎更僵硬了一些。她的雙手,自始至終都緊緊護在胸前的藍布挎包上,仿佛里面裝著什么絕世珍寶——或許,就是沈母塞給她的那三個雞蛋?生怕被旁邊的妹妹搶走?

一絲極淡的、帶著冷意的了然掠過陸戰(zhàn)北眼底。他漠然地收回視線。

車子駛上一段年久失修、坑洼遍布的土路,劇烈的顛簸讓車身猛地一晃!

“呀!”沈曉慧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護住差點掉落的蛋糕。

與此同時,沈清月臉上的舊手帕也被震落,飄到了腳下沾著泥點的車墊上。她整個人也隨著慣性向前沖了一下,幸好及時用手撐住了前排椅背才穩(wěn)住身體。

她睜開眼,眸底一片清明,沒有絲毫睡意。她只是平靜地彎下腰,準備去撿那塊掉落的、承載了她片刻安寧的手帕。

就在這時——

“姐!”沈曉慧突然像是受了驚嚇的小兔子,猛地將手中那盒才吃了一小半的奶油蛋糕朝沈清月遞過去,身體下意識地向車門方向縮了縮,臉上瞬間堆滿了怯懦和害怕,聲音帶著哭腔:“給…給你吃!你別生氣…別打我!”

車廂內(nèi)的空氣瞬間凝固。

陸戰(zhàn)北抬眸,冰冷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照燈,透過車內(nèi)后視鏡,精準地鎖定了后排的沈清月!那目光里,充滿了審視、警告,以及一絲早已預料到的“果然如此”的漠然。

壓抑的低氣壓瞬間籠罩了整個空間。

沈清月?lián)焓峙恋膭幼黝D住了。

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她或許真的會被沈曉慧這副楚楚可憐、飽受欺凌的模樣騙過去。原主的記憶清晰無比——這朵看似純潔無害的“梔子花”,骨子里就是一朵用柔弱和眼淚澆灌出來的、劇毒的白蓮!慣用的伎倆就是示弱、賣慘、裝可憐,在關鍵時刻用這副面孔將原主塑造成蠻橫霸道的施暴者,博取所有人的同情和偏向。

而原主那暴烈的脾氣,往往在百口莫辯的憤怒下,選擇最直接也最無效的武力壓制,結(jié)果只是坐實了“惡毒姐姐”的惡名,讓沈曉慧的“受害者”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沈清月緩緩直起身,沒有去接那盒刺眼的蛋糕。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平靜地迎上沈曉慧那雙蓄滿“驚恐”淚水的眼睛,聲音輕柔得像一陣風,卻帶著一種穿透虛偽的力度:

“曉慧,陸首長是你的相親對象,他特意繞路去市里給你買的蛋糕,這是他對你的心意。我為什么要生氣?又為什么要打你?”她微微歪了歪頭,臉上是真切的疑惑和茫然,仿佛完全無法理解妹妹這突如其來的恐懼從何而來。

沈曉慧眼皮猛地一跳,遞著蛋糕的手僵在半空。沈清月的反應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沒有暴怒,沒有解釋,只有平靜的反問和置身事外的茫然?這輕飄飄的幾句話,瞬間將她精心營造的“被姐姐搶奪欺壓”的氛圍擊得粉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沈曉慧有些慌亂,連忙調(diào)整表情,換上更加懂事體貼的面具,聲音帶著委屈,“這蛋糕我才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姐你吃吧?你肯定也餓了……” 她再次把蛋糕往前遞了遞,眼神卻像受驚的小鹿般瞟向車內(nèi)后視鏡,觀察著陸戰(zhàn)北的反應。

沈清月心底冷笑。真是好演技,難怪能笑到最后。

她唇角彎起一個極其清淺的弧度,頰邊若隱若現(xiàn)的梨渦帶著疏離的禮貌:“曉慧,陸首長的心意,怎么能辜負呢?而且,”她頓了頓,目光坦然地掃過那盒廉價的奶油,“我不愛吃甜的。你安心吃吧?!?/p>

說完,她不再看沈曉慧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從容地彎腰,撿起了地上那塊沾了泥點的舊手帕。在直起身,準備重新用它遮擋陽光的瞬間,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車內(nèi)后視鏡。

鏡中,陸戰(zhàn)北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帶著更加深沉的審視和冰冷的探究,牢牢地鎖定著她!那目光,仿佛要將她從里到外徹底剖開!

沈清月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但她迅速垂下眼睫,仿佛什么也沒看見,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平靜地將那塊帶著泥污的手帕重新覆蓋在臉上,隔絕了那令人心悸的視線,也隔絕了窗外過于喧囂的世界。

她剛才的話,無疑表明她根本沒有睡著!剛才車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包括陸戰(zhàn)北那句“給你的”,她都聽得清清楚楚!

沈曉慧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捧著蛋糕盒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她訕訕地收回手,將蛋糕緊緊抱在懷里,卻再也嘗不出絲毫甜味,只剩下滿心的憋悶和驚疑。這個沈清月……跳河之后,怎么像徹底換了個人?!

火車站。

巨大的喧囂聲浪瞬間將人吞沒。綠皮火車噴吐著濃重的煤煙,站臺上擠滿了形形色色、扛著大包小裹的旅客,吆喝聲、哭鬧聲、汽笛聲混雜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汗味、煤灰味和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

軍綠色的吉普車在站臺旁一個相對僻靜的位置停下。

車剛停穩(wěn),兩名穿著筆挺軍裝、身姿挺拔的年輕戰(zhàn)士便小跑著迎了上來,立正,敬禮,動作干凈利落。

“首長!”

“報告首長!車票已辦好,行李托運也已安排妥當!” 其中一名面容精干的戰(zhàn)士(韓衛(wèi))聲音洪亮地匯報。

另一名當?shù)伛v地的戰(zhàn)士(小蔡)則負責來將吉普車開回基地。

兩人的目光在陸戰(zhàn)北下車后,都不由自主地、帶著驚艷和好奇地瞟向了剛從后座下來的沈清月。

乖乖!這就是首長“順便”相中的那位?不,現(xiàn)在應該說是打了報告的“未婚妻”了!難怪首長昨天完成任務就急匆匆去沈家,晚上還跟老首長通了那么久的電話!這模樣……烏發(fā)如云,肌膚勝雪,眉眼如畫,身段兒纖柔,安靜地站在那里,仿佛自帶一層隔絕喧囂的柔光,比文工團最漂亮的臺柱子還要標致!帶著江南水鄉(xiāng)浸潤出的清麗溫婉,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靜氣質(zhì)。這要是帶回大院……

韓衛(wèi)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以后首長心情不好訓人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請這位小嫂子幫忙說句好話?

沈清月下車后,目光快速掃過混亂的站臺,秀氣的眉頭微蹙。她需要去廁所,但人潮洶涌,標識不清。

她轉(zhuǎn)向離她最近、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戰(zhàn)士韓衛(wèi),聲音溫和平靜,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同志,您好。請問車站的廁所在哪個方向?”

那聲音清清泠泠,像山澗溪流滑過鵝卵石,又帶著一種天然的、安撫人心的柔和韻律。韓衛(wèi)只覺得耳朵一酥,仿佛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撓了撓耳根,臉上瞬間有點發(fā)燙。這聲音……也太好聽了!難怪能考上廣播學院!以后首長家里天天聽著這樣的聲音,脾氣肯定能好不少!

立功表現(xiàn)的機會來了!韓衛(wèi)腦子一熱,沒等沈清月再問,立刻轉(zhuǎn)頭,朝著正和當?shù)貞?zhàn)士小蔡交代事情的陸戰(zhàn)北方向,拔高嗓門,帶著促狹的笑意大聲喊道:

“報告首長!小嫂子要去廁所!您看是不是您陪……”

“韓衛(wèi)!”

一聲冷冽如冰刃的低喝,驟然截斷了韓衛(wèi)后面的話!

陸戰(zhàn)北猛地轉(zhuǎn)過身,高而厲的眉峰緊緊蹙起,深邃的眼眸里瞬間凝聚起駭人的風暴!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實質(zhì)般的威壓和毫不掩飾的震怒,狠狠劈在韓衛(wèi)身上!

“誰是小嫂子?!”他的聲音不高,卻像裹挾著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凍結(jié)了周圍的空氣,連站臺的喧囂都仿佛被壓低了幾個分貝?!澳奈慌驹试S你這樣稱呼的?!部隊的紀律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

韓衛(wèi)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他猛地挺直身體,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觸到了首長最深的逆鱗!“報…報告首長!我…我錯了!我……” 他舌頭打結(jié),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軍裝。

沈曉慧被大哥從副駕攙扶下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她看著陸戰(zhàn)北那冰冷震怒的側(cè)臉,又看看僵在原地、面如土色的韓衛(wèi),最后目光落在旁邊靜靜站立的沈清月身上,心中那點因為蛋糕事件帶來的憋悶,忽然被一種扭曲的快意取代??窗?,就算有那份報告,“小嫂子”這個稱呼,首長也絕不承認是給姐姐的!姐姐這個“未婚妻”,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沈清月靜靜地站在原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陸戰(zhàn)北那充滿羞辱意味的斥責,韓衛(wèi)的驚恐失措,沈曉慧那若有似無的幸災樂禍目光……仿佛都與她無關。她只是微微垂著眼睫,看著自己沾了點泥灰的鞋尖,那塊剛撿起來的舊手帕,被她無意識地緊緊攥在手心,指節(jié)微微泛白。

廣播學院……播音系……介紹信就在挎包里貼著心口的位置,帶著微弱的體溫。

她需要忍耐。必須忍耐。

這北上之路的每一刻,都如同行走在無聲的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而第一場小小的交鋒,以她名義上的“未婚夫”當眾斬斷一個僭越的稱呼,并投來更加冰冷審視的目光,宣告了暫時的“平靜”。

火車進站的汽笛,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長鳴,如同命運沉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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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18 09:5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