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休書,指尖凍得發(fā)麻。陸清讓的聲音,還帶著昨晚溫存的余溫,此刻卻淬了冰,
砸在我臉上?!吧蜢o檀,七出之條,你犯了無子。”他站在侯府正廳中央,脊背挺得筆直,
像一桿標槍,刺向我這個他急于擺脫的累贅。滿堂賓客,衣香鬢影,
都是來看我這個被寧遠侯休棄的下堂婦笑話的?!澳钤诙嗄攴蚱耷榉郑裟泱w面,
自請下堂吧?!斌w面?我?guī)缀跻Τ雎?。雪花從敞開的廳門外飄進來,落在他簇新的錦袍上,
也落在我洗得發(fā)白、袖口還打著細密補丁的舊襖上。這三年,他陸家的爵位搖搖欲墜,
是我變賣嫁妝,是我起早貪黑操持,是我低聲下氣去求那些早已不往來的遠親,
才勉強維持住這侯府表面的光鮮。如今,爵位穩(wěn)了,他新攀上了炙手可熱的兵部侍郎之女,
我這個糟糠之妻,就成了礙眼的絆腳石。無子?成婚三年,他宿在我房中的日子,
十根手指都數(shù)得過來。不是醉在花樓,就是歇在書房,美其名曰“苦讀圣賢,重振家業(yè)”。
我熬的參湯,暖不了他的胃;我繡的香囊,入不了他的眼?,F(xiàn)在,倒成了我的罪過?!昂顮?,
”我抬起眼,沒看休書,只看著他。他眼底那點刻意偽裝的愧疚,虛偽得令人作嘔。
“這休書,我接了?!甭曇舨桓?,卻奇異地壓過了廳里嗡嗡的議論聲。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包括陸清讓。大概他們都以為我會哭,會鬧,會跪下來求他不要休了我。畢竟,
一個被休棄的女人,尤其是一個娘家早已敗落、無依無靠的女人,在這世道,
跟死了也沒什么兩樣。我慢慢展開那張輕飄飄的紙。墨跡很新,帶著一股廉價的墨臭味。
上面的字,每一個都像淬了毒的針?!白越袢掌穑蚴响o檀,因犯七出無子,自愿下堂,
婚嫁各不相干……”自愿?好一個自愿。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心口那塊地方,早就麻木了,被這三年的冷待、被此刻的羞辱,凍得硬邦邦的。也好,
徹底斷了,總好過溫水煮青蛙,慢慢耗死。“夫人……”陪嫁過來的老嬤嬤,
我的乳娘周嬤嬤,顫巍巍地想過來扶我,被我一個眼神止住。我挺直了背脊。哪怕穿著舊襖,
站在這一堆綾羅綢緞中間,我也不能塌下去。我沈靜檀,
不是離了他陸清讓就活不下去的菟絲花。“侯爺,”我再次開口,
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休書我接了。煩請侯爺,將我當年的嫁妝單子,
還有這三年來我替侯府填補虧空的賬目,一并清算清楚。我沈家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線頭,
也得帶走?!标懬遄尩哪樕查g沉了下去,像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他大概沒想到,
我這個向來溫順、只知道埋頭苦干的女人,臨了會提這個?!吧蚴?!”他壓低聲音,
帶著警告,“休要胡攪蠻纏!你既已下堂,侯府的東西,與你再無干系!念在舊情,
本侯自會給你些銀兩安身……”“舊情?”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終于忍不住嗤笑出聲,
聲音在寂靜的大廳里格外刺耳。“侯爺與我,有過情嗎?我沈靜檀嫁入你陸家時,十里紅妝,
白銀三萬兩,田莊鋪面若干。如今,侯爺想用幾兩碎銀子就打發(fā)了?天下,
可沒有這么便宜的事!”我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撕破了臉,
那就撕得更徹底些。滿堂賓客嘩然。交頭接耳的聲音更響了?!熬褂写耸??
”“當年沈家嫁女,確實風光……”“嘖嘖,
寧遠侯這事做的……不地道啊……”陸清讓的臉一陣青一陣白,被那些議論刺得下不來臺。
他身邊那個一直端著茶盞、作壁上觀的兵部侍郎千金柳如煙,也微微蹙起了柳葉眉,
看向陸清讓的目光帶上了審視。“放肆!”陸清讓惱羞成怒,猛地一拍桌子,“沈靜檀!
本侯念你可憐,給你留臉面,你竟如此不識好歹!來人!把她給我轟出去!
”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婦應聲上前,臉上帶著鄙夷和不耐煩,伸手就來拉扯我。
周嬤嬤尖叫著撲上來想護住我,被一個仆婦狠狠推倒在地?!皨邒?!”我驚叫,想彎腰去扶,
卻被另一個仆婦粗魯?shù)刈ё×烁觳病D橇Φ罉O大,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里。
屈辱和憤怒像滾油一樣在胸腔里沸騰。這就是我付出三年心血換來的下場?
像垃圾一樣被掃地出門?就在這混亂不堪,
我被推搡著即將狼狽地摔出廳門的那一刻——“圣旨到——!?。 币宦暭饫呖旱某?,
如同驚雷,炸響在侯府上空。拉扯我的仆婦動作猛地僵住。滿廳的嘈雜議論聲,
像被一刀切斷,瞬間死寂。所有人都愕然地望向門口。
只見侯府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被緩緩推開,風雪裹挾著一隊氣勢森嚴的人馬涌入。
為首的內(nèi)侍總管王公公,身著絳紫色宮服,面白無須,手捧一卷明黃。他身后,
跟著兩隊身著玄色勁裝、腰挎長刀的護衛(wèi),步伐整齊劃一,落地無聲,
一股無形的肅殺之氣彌漫開來,瞬間壓得整個侯府鴉雀無聲。陸清讓臉上的怒意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驚疑不定。他慌忙整理衣冠,疾步上前,躬身行禮:“臣,寧遠侯陸清讓,
恭迎天使!不知王公公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王公公眼皮都沒抬一下,
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混亂的大廳,
在我身上那件刺眼的舊襖和被仆婦拉扯的狼狽姿態(tài)上停頓了一瞬,
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寧遠侯陸清讓接旨!”王公公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陸清讓和一屋子賓客嘩啦啦跪倒一片。只有我,
被那仆婦下意識松開了鉗制,茫然地站在原地,像風暴中心的一葉孤舟。“奉天承運,
皇帝詔曰:茲聞寧遠侯原配沈氏靜檀,秉性端淑,溫良敦厚,深得攝政王嘉許。
今特賜婚于攝政王為正妃,擇吉日完婚。欽此——”圣旨的內(nèi)容,一個字一個字,
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個人的耳膜上,也燙在我的心上。我……賜婚給攝政王?正妃?!
這怎么可能?!整個大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連呼吸都停滯了。陸清讓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
難以置信地盯著王公公手中的圣旨,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震驚、錯愕、恐懼、還有一絲被愚弄的狂怒交織在一起,
扭曲得不成樣子。他身邊的柳如煙,更是花容失色,精心描畫的妝容都掩不住那份驚惶,
手里的帕子掉在了地上都渾然不覺。王公公對滿室的死寂恍若未聞,他慢條斯理地卷好圣旨,
這才將目光投向依舊僵立著的我,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帶著明顯恭敬的笑容。“沈姑娘,
”他微微躬身,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和,“王爺在府中等候多時了,特命老奴前來宣旨,
并送上聘禮?!彼麄?cè)身一讓。隨著他的動作,門外那兩隊玄衣護衛(wèi)整齊地分開一條通道。
然后,所有人看到了讓他們畢生難忘的一幕。一抬抬系著大紅綢花的紫檀木箱子,
被精壯的漢子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靥Я诉M來。不是幾抬,不是十幾抬,而是源源不斷,
一眼望不到頭!流水般涌入這原本寬敞此刻卻顯得逼仄的侯府正廳。沉重的箱子落地,
發(fā)出悶響,震得地面似乎都在輕顫。金絲楠木的箱子蓋被依次打開。剎那間,珠光寶氣,
璀璨奪目,幾乎要刺瞎人的眼睛!第一抬:滿滿當當,全是赤金元寶,碼放得整整齊齊,
金光燦燦,幾乎要晃花人眼。第二抬:各色寶石,鴿子蛋大小的紅寶、藍寶、祖母綠,
未經(jīng)雕琢,卻流光溢彩,仿佛裝下了一片星河。第三抬:華美絕倫的錦緞綢紗,
云錦、蜀錦、蘇繡、緙絲……層層疊疊,流光溢彩,薄如蟬翼的輕紗在穿堂風中微微飄動,
散發(fā)出名貴熏香的氣息。第四抬:成套的翡翠頭面,玉鐲、玉佩、玉簪……綠意盈盈,
水頭十足,溫潤剔透。第五抬:前朝名家的字畫真跡,卷軸古樸,墨香隱隱。
第六抬:珍稀藥材,百年老參、雪蓮、靈芝……散發(fā)著獨特的藥香。
……箱子還在源源不斷地抬進來,每一抬都價值連城,堆滿了侯府的前院,
甚至擺到了回廊下。那耀眼的紅綢,喜慶的顏色,與這侯府此刻的冰冷死寂,
與我身上破舊的襖子,與地上那張刺眼的休書,形成了地獄天堂般慘烈又荒誕的對比!
“嘶……”不知是誰先倒抽了一口冷氣。緊接著,死寂被徹底打破,整個大廳炸開了鍋!
“天……天爺??!這……這是多少抬聘禮?”“攝政王!竟然是攝政王!”“我的娘!
沈氏……沈靜檀被賜婚給攝政王做正妃?!”“陸清讓剛休了她……轉(zhuǎn)頭她就成了攝政王妃?
!”“這聘禮……我的天,寧遠侯府當年娶親,連這十分之一都沒有吧?”“何止!
我看連百分之一都夠嗆!你看那赤金!那寶石!
”“瘋了……這世界瘋了……”議論聲、驚呼聲、抽氣聲,此起彼伏,匯成一片巨大的聲浪,
幾乎要掀翻侯府的屋頂。所有人的目光,像無數(shù)道聚光燈,
灼熱、驚疑、探究、羨慕、嫉妒……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我成了風暴的中心。
可我比任何人都要懵。攝政王?謝無咎?那個權(quán)傾朝野,跺跺腳整個大胤都要抖三抖的男人?
那個傳聞中冷酷暴戾、不近女色,府中連只母蚊子都飛不進去的活閻王?他……要我?
做他的正妃?巨大的荒謬感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呼吸。
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陸家這三年被磋磨得失了心智,出現(xiàn)了幻覺。
王公公在一片鼎沸的人聲中,笑容可掬地走到我面前,
無視了我一身與這滿室奢華格格不入的寒酸舊襖,微微躬身,雙手遞過一個紫檀木描金托盤。
托盤上,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最上面,是一件大紅色的外衫。
那紅,是正宮娘娘才能用的、最純正最尊貴的朱砂紅。料子,是貢品級的云錦,
上面用金線摻著孔雀羽線,繡著栩栩如生的九尾鸞鳳!鸞鳳翱翔,姿態(tài)優(yōu)雅,氣勢威嚴,
每一根羽毛都流光溢彩,在滿室珠光寶氣的映襯下,散發(fā)出令人不敢逼視的皇家威儀!
九尾鸞鳳……這是只有皇后和超品親王妃才有資格使用的紋飾!托盤下,還有同色系的羅裙,
以及一整套與之相配的、鑲嵌著碩大東珠和紅寶的赤金鸞鳳頭面。每一顆珠子都圓潤飽滿,
光華流轉(zhuǎn)?!吧蚬媚铮蓖豕穆曇魩е蝗葜靡傻墓Ь?,“王爺說,今日倉促,
委屈姑娘了。這身‘鸞鳳于飛’,是王爺特意命宮中尚服局連夜趕制的,請姑娘暫且換上,
隨老奴回王府。一應嫁妝、婚儀,王爺自有安排,定不讓姑娘受半點委屈?!丙[鳳于飛!
這四個字,像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陸清讓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色由白轉(zhuǎn)青,
再由青轉(zhuǎn)紫,最后變得一片死灰。他死死地盯著那件刺目的朱紅鸞鳳袍,
眼里的震驚和恐懼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身邊的柳如煙,更是面無人色,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她看著那件象征著無上尊榮的嫁衣,
再看看自己身上精心挑選的、此刻卻顯得無比廉價可笑的錦緞衣裙,
巨大的落差讓她身體微微發(fā)抖,眼神里充滿了不甘和怨毒。所有人的目光,
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灼熱的探究和難以置信。我低頭,
看著托盤里那件華美得近乎夢幻的嫁衣,又低頭,
看了看自己洗得發(fā)白、袖口磨損、甚至還沾著剛才推搡時蹭上的一點灰土的舊棉襖。
指尖冰涼,心卻像被丟進了滾油里煎炸。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著我。這一切來得太快,
太猛烈,太不合常理。謝無咎……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一個剛被休棄的下堂婦,
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甚至不惜動用圣旨賜婚?為了打陸清讓的臉?
可陸清讓在他眼里,不過是個隨時可以碾死的螻蟻?!吧蚬媚铮俊蓖豕娢疫t遲不動,
又溫和地喚了一聲,帶著恰到好處的催促。我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
帶著凜冽的清醒。管他為什么!這滿屋子的奢華聘禮,這件象征著滔天權(quán)勢的鸞鳳嫁衣,
還有陸清讓那張驚恐絕望如同見了鬼的臉,柳如煙那嫉恨扭曲的表情……這一切,
都像一劑最猛烈的強心針,狠狠打在我那顆被冰封了太久的心臟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從腳底猛地竄了上來,瞬間沖垮了所有的茫然和遲疑。機會!這是老天爺砸到我頭上,
讓我徹底擺脫泥沼、揚眉吐氣的機會!不管謝無咎出于什么目的,這潑天的富貴和權(quán)勢,
我沈靜檀,接住了!我猛地伸出手,沒有半分猶豫,
一把抓起了托盤里那件沉甸甸、華貴無比的朱紅鸞鳳嫁衣!“有勞公公。
”我的聲音異常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冷冽。我當著所有人的面,
手臂用力一揚!那件破舊、灰暗、象征著我在陸家三年卑微與屈辱的舊棉襖,
被我狠狠地、決絕地甩了出去!“啪嗒!”舊襖子落在了冰冷光滑的地磚上,
就在那張寫著“無子休棄”的休書旁邊。一舊一新,一賤一貴,對比慘烈,
無聲地嘲笑著陸清讓的愚蠢和短視。滿堂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我展開那件華美絕倫的朱紅鸞鳳嫁衣,毫不猶豫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冰冷的云錦觸碰到肌膚,
帶來一陣奇異的戰(zhàn)栗。金線和孔雀羽線繡成的鸞鳳,在光線下折射出璀璨的光暈,
瞬間將我包裹。仿佛浴火重生。我不需要人伺候,自己利落地系好衣帶,撫平衣襟。
動作并不優(yōu)雅,甚至帶著點生疏,卻無比堅定。周嬤嬤早已從地上爬了起來,
激動得老淚縱橫,哆嗦著手幫我整理。她渾濁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狂喜和揚眉吐氣。
王公公滿意地笑了笑,側(cè)身:“姑娘,請?!蔽姨_,邁步。繡著鸞鳳的厚底宮鞋,
踩過冰冷的地磚,穩(wěn)穩(wěn)地、一步一步,走向門外。經(jīng)過陸清讓身邊時,
我甚至沒有側(cè)目看他一眼。他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僵在原地,臉色灰敗,
眼神空洞地望著我身上那刺目的紅,那翱翔的鸞鳳。我走過他身邊,帶起的微風,
似乎都帶著一種無聲的、居高臨下的嘲諷。走到門口,風雪撲面而來。
那頂停在侯府正門外、象征著攝政王府無上威儀的、由八匹純黑駿馬拉著的玄色金紋馬車,
靜靜地等待著。車簾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影。王公公親自為我掀開了車簾。
一股清冽的、帶著淡淡沉水香氣的暖意,瞬間包裹了我。
就在我即將踏上馬車的那一瞬——“靜檀!??!”身后,
傳來陸清讓撕心裂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嚎叫。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靜檀!你不能走!
你不能嫁給他!”他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絕望,
哪里還有半分方才宣讀休書時的冷漠和高高在上?“是我錯了!是我被豬油蒙了心!
是柳如煙!是她勾引我!是她給我下了藥,讓我以為你不能生養(yǎng)!我……我糊涂??!
你原諒我!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好不好?”他沖得太猛,被門檻絆了一下,狼狽地撲倒在地,
正好撲到我剛剛甩掉的那件舊棉襖旁邊。他掙扎著抬起頭,涕淚橫流,
臉上沾滿了塵土和雪水,仰望著站在馬車旁、一身華貴鸞鳳嫁衣的我,
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和卑微的渴望?!办o檀,一日夫妻百日恩!
你想想我們以前……想想我們剛成親的時候……我發(fā)誓,我以后只對你好!我把柳如煙趕走!
我……”“呵?!币宦晿O輕、極冷的嗤笑,打斷了他聲淚俱下的表演。不是我的。
聲音是從我身后那輛玄色馬車里傳出來的。低沉,醇厚,
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慵懶和……毫不掩飾的冰冷嘲弄。車簾紋絲未動。
陸清讓的哭嚎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驚恐地看向那輛馬車。“寧遠侯,
”馬車里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風雪,傳入每一個豎起耳朵的人耳中,
“休書已下,圣旨已頒。本王的新王妃,也是你能拉扯攀扯的?”“撲通!
”陸清讓被那聲音中的寒意刺得渾身一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又跪了下去,
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雪地上:“王爺恕罪!王爺恕罪!下官……下官一時失心瘋!下官不敢!
下官只是……只是念及舊情……”“舊情?”車內(nèi)的聲音帶著玩味的笑意,卻比風雪更冷,
“你的舊情,就是在大雪天,用一紙休書,將結(jié)發(fā)妻子掃地出門,穿著單衣舊襖?
”陸清讓抖如篩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氨就踅袢招那樯锌?,
”謝無咎的聲音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殘忍,“看在沈……看在本王王妃的面子上,饒你這次。
若再敢糾纏……”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威脅,比任何酷刑都讓人膽寒。
陸清讓癱軟在地,如同一灘爛泥。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個曾經(jīng)是我夫君的男人。此刻的他,
卑微如塵,狼狽如狗。我心中最后一絲殘留的、屬于“沈氏靜檀”的酸楚和刺痛,
也徹底煙消云散了。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我扶著王公公的手,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馬車。
厚重的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面所有的風雪、目光,以及陸清讓絕望的嗚咽。
馬車內(nèi)部空間極大,鋪著厚厚的、雪白的西域長絨毯,溫暖如春。
角落里的紫銅暖爐散發(fā)著融融熱氣,空氣中浮動著清冽的沉水香。一個男人,
慵懶地靠坐在正中的軟榻上。玄色金紋的親王常服,包裹著頎長挺拔的身軀。
墨玉般的頭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束起,幾縷不羈的發(fā)絲垂落在額角。
他的面容……極其俊美,卻帶著一種久經(jīng)沙場沉淀下來的冷硬和深邃。眉骨很高,
鼻梁挺直如刀削,薄唇抿著,唇角似乎天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弧度。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毫無溫度地、平靜地打量著我,帶著審視,
也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這就是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謝無咎。
一個名字就能讓小兒止啼的男人。我站在車廂門口,
身上還披著那件華貴得不像話的鸞鳳嫁衣,指尖冰涼,后背卻滲出了一層薄汗。
剛才在侯府門口強撐的鎮(zhèn)定和勇氣,在對上這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時,幾乎要潰散?!白?/p>
”他開口,聲音比隔著簾子時更清晰,也更低沉,沒什么情緒。我定了定神,
依言在他斜對面的軟墊上坐下,脊背挺得筆直,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上。
那嫁衣的料子太滑,我下意識地揪住了衣角。車廂里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只有車輪碾過積雪發(fā)出的咯吱聲,和暖爐里炭火偶爾的噼啪輕響。他不再看我,
目光轉(zhuǎn)向了車窗外飛掠而過的雪景,側(cè)臉的線條冷硬如冰雕。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無數(shù)個疑問在腦海中翻騰。為什么要娶我?這圣旨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圖謀的?難道……是因為我外祖父?那個早已隱居避世、據(jù)說醫(yī)術(shù)通神,
卻性情古怪的老頭子?可外祖父早已不問世事多年,
連我娘都很少聯(lián)系……就在我心思百轉(zhuǎn)千回之際,他忽然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
“怕了?”他問,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我深吸一口氣,迎上他的目光。怕?當然怕。
但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巴鯛?,”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妾身只是不解。
妾身蒲柳之姿,又是下堂之身,何以得王爺如此厚愛,竟以圣旨賜婚,正妃之位相待?
”我用了“厚愛”這個詞,自己都覺得諷刺。謝無咎的唇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快得像是錯覺。那笑意并未到達眼底,反而讓他周身的氣息更冷了幾分?!昂駩??
”他重復了一遍,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塊溫潤的墨玉佩?!吧蜢o檀,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我的心沉了一下?!安贿^,”他話鋒一轉(zhuǎn),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鎖住我,“本王要的,
從來就不是什么‘姿’?!彼nD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下來。
“本王要的,是你的‘能’?!蹦??我愕然地看著他?!叭昵?,城西破廟,
”謝無咎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一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人。一個用碎布條裹著草藥,
替他止血包扎,守了他半夜,最后留下半個冷硬窩頭和一個破舊藥囊的小姑娘。還記得嗎?
”轟——!記憶的閘門猛地被撞開!三年前……寒冬……大雪……我去城外給周嬤嬤抓藥,
回來的路上,在荒廢的破廟里避雪……確實遇到了一個渾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男人!
他身上有很重的刀傷,流了很多血,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我當時嚇壞了,
但看著那人的慘狀,終究沒忍心離開。外祖父留給我的、隨身帶著應急的幾味止血草藥,
我嚼碎了胡亂敷在他的傷口上,又用自己中衣撕下的布條給他包扎。廟里太冷,
我把自己裹著的破毯子蓋在了他身上,守著他,怕他凍死。天亮前,我不得不離開,
怕回去晚了被責罵,就把身上僅剩的半個窩頭放在他手邊,
有一個裝著幾粒應急藥丸的舊藥囊……難道……那個血人……就是……我震驚地看向謝無咎,
瞳孔放大?!翱磥硎怯浧饋砹恕!敝x無咎靠回軟榻,指尖輕輕敲擊著榻上的小幾,
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響?!澳撬幠疑?,繡著一個‘檀’字?!蔽业男呐K狂跳起來。那個藥囊,
是我自己縫的,繡工拙劣,確實繡了個歪歪扭扭的“檀”字。“那點草藥和布條,
救不了本王的命?!敝x無咎的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
“但那份在絕境中伸出的手,那份守候,還有那半個窩頭……讓本王記住了?!彼а?,
目光銳利如刀:“本王派人查了三年。那個藥囊,那種獨特的草藥配伍方式,
只可能出自‘藥癡’沈千山的后人。”沈千山!我的外祖父!果然是因為這個!
巨大的震驚過后,是恍然大悟,隨即涌上心頭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滋味。原來如此。
不是什么一見鐘情,更不是大發(fā)善心。是報恩?或許有一點。但更多的,
恐怕是看中了我外祖父那身神鬼莫測的醫(yī)術(shù),
以及……我這個可能繼承了部分醫(yī)術(shù)的“后人”的價值?!八裕蔽覊合滦念^的翻涌,
聲音有些干澀,“王爺今日……是為了報恩?”“報恩?”謝無咎輕笑一聲,
那笑聲里帶著一絲嘲諷,也有一絲深藏的疲憊?!八闶前伞2贿^,本王更看重你的本事。
沈千山的外孫女,總該有點東西。”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側(cè)臉的輪廓在車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中顯得異常冷峻?!疤蟮念^風,日益嚴重。
宮中太醫(yī)束手無策?!彼穆曇舻统料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
“本王需要一個信得過,且醫(yī)術(shù)足夠高明的人。沈靜檀,你,就是那個人選。
”原來癥結(jié)在這里。太后的頭風……難怪。太后是謝無咎在朝中最大的倚仗,母子情深。
太后若有不測,謝無咎這攝政王的位置,恐怕也不會那么穩(wěn)當。
他需要一個能緩解太后病痛、甚至能治好太后的人。而我,因為當年的無心之舉,
加上外祖父的名頭,成了他眼中最合適的棋子。一個剛被休棄、無依無靠的女人,
一個需要他權(quán)勢庇護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一個或許真懂點醫(yī)術(shù)的女人……確實是最容易掌控、也最不會背叛的人選。所謂的賜婚,
所謂的正妃之位,不過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他給我無上的尊榮和庇護,
換取我可能存在的醫(yī)術(shù)價值,去為他穩(wěn)固權(quán)力。想通了這一切,
心底那點剛剛?cè)计鸬?、不切實際的虛幻泡沫,“啪”地一聲,徹底碎裂了。
只剩下冰冷的現(xiàn)實。也好。交易,總比虛無縹緲的“厚愛”來得可靠。至少,目標明確。
我緩緩松開緊抓著嫁衣的手,那滑膩冰涼的觸感提醒著我此刻的身份。“妾身明白了。
”我的聲音恢復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恭謹,“妾身定當竭盡全力,為太后娘娘分憂。
只是……”我頓了頓,抬眼看他,“妾身所學粗淺,恐有負王爺厚望?!薄盁o妨。
”謝無咎閉了閉眼,眉宇間掠過一絲極淡的疲憊,“盡力即可。治得好,是太后的福氣,
也是你的造化。治不好……”他睜開眼,那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我,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
“本王既娶了你,便會護你周全。至少,比在寧遠侯府強?!弊詈笠痪?,
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嘲弄,卻也奇異地給了我一絲……安定的感覺。是啊,再差,
還能差過陸清讓給的休書和寒冬臘月的掃地出門嗎?馬車轆轆,駛?cè)肓藬z政王府。
沒有敲鑼打鼓,沒有賓客盈門,只有王府森嚴的守衛(wèi)無聲地行禮,氣氛肅穆得近乎壓抑。
我被安置在一處名叫“靜梧苑”的獨立院落。院子很大,亭臺樓閣,假山流水,一應俱全,
布置得清雅又不失華貴。服侍的丫鬟婆子有十幾個,個個訓練有素,恭敬有禮,
卻也透著疏離。那件價值連城的鸞鳳嫁衣被仔細收好。
王公公親自送來了一箱箱適合日常穿著的、料子極其考究的衣裙,還有成套的首飾。
衣食住行,無一不精,無一不奢。我像個突然被塞進琉璃罩子的土疙瘩,看著滿室繁華,
卻只覺得格格不入。第二天,謝無咎就派人送來了厚厚一摞關(guān)于太后頭風病癥的脈案記錄,
都是太醫(yī)們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癥描述。還有一盒盒極其珍貴的藥材。壓力像一座無形的大山,
沉沉地壓了下來。我知道,我的價值,或者說,我暫時保命安身的資本,
就在于能否為太后緩解痛苦。靜梧苑里很快設了一個小小的藥房。我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
白天黑夜地翻閱那些晦澀難懂的脈案,辨認那些千奇百怪的藥材。
外祖父當年確實教過我一些,但多是些粗淺的藥理和常見病癥的處理,
像太后這種纏綿多年、連太醫(yī)都束手無策的頑疾,對我來說無異于天書。但我沒有退路。
只能硬著頭皮上??床欢筒橥庾娓噶粝碌氖衷P記,雖然不全,但總能找到點蛛絲馬跡。
實在不行,就憑著記憶里外祖父處理疑難雜癥時的思路,一點點去推敲、嘗試。
日子在藥香和焦慮中一天天過去。謝無咎沒有再出現(xiàn),仿佛把我娶回來,
丟進這個華麗的籠子,就完成了任務。直到第五天深夜。我正對著一堆藥材和脈案焦頭爛額,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伴隨著王公公刻意壓低的、卻難掩焦急的聲音:“王妃!
王妃安歇了嗎?王爺有請!”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起身開門。王公公臉色凝重,
額角還帶著汗:“王妃,王爺……王爺?shù)呐f傷突然發(fā)作,疼得厲害,
太醫(yī)署當值的幾位都看過了,用了藥,可……可壓不住!王爺請您立刻過去一趟!”舊傷?
是當年破廟里的傷嗎?我來不及多想,
立刻回身抓起我這幾日根據(jù)脈案琢磨出來、剛剛配制好的一小瓶鎮(zhèn)痛安神的藥油,
又順手拿了幾根銀針:“帶路!”跟著王公公一路疾行,穿過重重回廊庭院,
來到王府深處一座更加幽靜肅穆的院落——無咎居。寢殿內(nèi)燈火通明,
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幾個太醫(yī)模樣的人圍在巨大的拔步床邊,
個個滿頭大汗,神色惶急?!巴鯛?,您再忍忍……”“這藥……藥效還沒上來……”“施針!
快!再試試百會、風池……”我撥開人群,走到床前。眼前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謝無咎躺在床上,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青筋暴起,大顆大顆的冷汗順著鬢角滾落,
浸濕了枕畔。他緊咬著牙關(guān),下唇已被咬破,滲出殷紅的血跡。一只手死死抓著床沿,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血管虬結(jié)。玄色的寢衣領口微敞,
隱約可見左肩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纏繞著厚厚的紗布,此刻,
那紗布上正有新鮮的、刺目的血跡在迅速洇開!他整個人因為劇痛而微微痙攣著,
那雙總是深邃冰冷的眼睛此刻緊閉著,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喉嚨里壓抑著痛苦的悶哼。
這哪里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攝政王?分明是一個在劇痛中苦苦掙扎的脆弱傷者。
“怎么回事?”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向旁邊一個看起來最年長的太醫(yī)。那太醫(yī)抹了把汗,
聲音發(fā)顫:“回……回王妃,
王爺這是……這是當年心脈附近殘留的箭簇碎片……每逢陰寒雨雪天或情緒劇烈波動,
便易引發(fā)劇痛……今日不知何故,突然發(fā)作得格外猛烈,我等用了重劑量的鎮(zhèn)痛藥,施了針,
竟……竟全然無效!這……這碎片位置太過兇險,稍有不慎便會危及心脈,
我等……實在不敢貿(mào)然……”心脈附近的殘留碎片?陰寒天會劇痛?我心頭猛地一跳!
外祖父的手札里,似乎提到過類似的案例!是寒毒侵入了傷口深處,與金屬碎片糾纏,
形成了一種極其陰寒頑固的“附骨疽”,尋常藥物和針石難以驅(qū)散!“讓開!
”我顧不上許多,疾步上前,坐到床邊。謝無咎似乎感覺到了我的靠近,
緊閉的眼睫顫動了一下,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被劇痛折磨得有些渙散,
但看向我時,卻奇異地凝住了一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信任?或者說,
是孤注一擲的托付?“藥……拿溫水化開,喂王爺服下!
”我將帶來的那個小瓷瓶遞給旁邊的太醫(yī),
里面是我用幾種溫陽散寒、活血通絡的烈性藥草配制的藥油,本是為太后的頭風預備的,
藥性極猛,但此刻顧不得了?!巴蹂?!這……”太醫(yī)看著瓷瓶,面露遲疑?!跋胨蠲?/p>
就快!”我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厲色。太醫(yī)一哆嗦,不敢再問,連忙去化藥。
我則迅速打開針囊,抽出最長最細的那幾根銀針。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涼,
但我強迫自己穩(wěn)下來。外祖父說過,對付這種深入骨髓、糾纏金屬的陰寒附骨疽,
需以極陽之火針,配合特殊手法,強行驅(qū)散寒毒,松動碎片周圍的淤結(jié)!
我看準他左肩傷口周圍幾個關(guān)鍵的穴位,屏住呼吸,落針!指尖捻動,
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凝練的氣感順著針身渡入。這是我從小跟著外祖父學的,
一點粗淺的導引術(shù),平時只能勉強用來疏通自己郁結(jié)的氣血,此刻卻是我唯一的依仗!
“呃啊——!”針入穴位的瞬間,謝無咎的身體猛地弓起,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吼,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慘烈!他猛地睜開眼,血絲密布的眼睛死死瞪著我,
帶著駭人的戾氣和痛楚!旁邊的太醫(yī)和仆從嚇得魂飛魄散,幾乎要撲上來阻止?!鞍醋∷?!
”我厲喝一聲,額頭上也沁出了冷汗,但手上的針卻穩(wěn)穩(wěn)地繼續(xù)捻動,
將那一絲絲微弱的氣感,如同尖錐般,刺向他傷口深處那最陰寒淤堵的地方!“藥!快!
”我催促?;_的藥水被強行灌入謝無咎口中。那藥性極烈,他嗆咳著,臉色由白轉(zhuǎn)紅,
額頭上汗出如漿,身體卻不再那么劇烈的痙攣。我手下不停,捻針的速度越來越快,
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我能感覺到針下那股頑固陰寒的氣息在劇烈地抵抗、翻騰。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汗水順著我的鬢角流下,
滴落在謝無咎染血的寢衣上。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炷香,也許是一炷香……終于!
我捻動最后一針,猛地拔出!“噗——”謝無咎身體一松,
側(cè)頭吐出了一小口顏色暗沉、帶著冰碴似的淤血!那淤血落在地上,
竟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冒著寒氣!與此同時,他緊蹙的眉頭,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舒展開。急促的喘息漸漸平復,抓著床沿的手也慢慢松開,
脫力般地垂落。寢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床上的人。
謝無咎緩緩地、極其疲憊地睜開了眼睛。雖然依舊臉色蒼白,眼底帶著濃重的倦意,
但那駭人的劇痛之色,已經(jīng)褪去了大半。他的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我汗?jié)竦哪樕稀?/p>
那眼神,極其復雜。有劫后余生的虛弱,有深深的探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
“你……”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異常清晰,“……很好?!睂嫷顑?nèi)的氣氛,
在謝無咎吐出那口帶著冰碴的淤血后,瞬間從瀕死的緊繃變成了劫后余生的虛脫。
太醫(yī)們驚魂未定,看著地上那灘冒著寒氣的暗沉淤血,
又看看床上氣息明顯平穩(wěn)下來的謝無咎,再看向我時,眼神徹底變了。
之前的疑慮和輕視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王公公更是激動得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爺!王爺您可算……老天保佑!
王妃……王妃您真是王爺?shù)母P前。 彼诉丝牧藘蓚€頭。我渾身脫力,
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剛才那番施針,
耗盡了我所有的精神和那點微末的氣力。“都……退下吧?!敝x無咎的聲音依舊嘶啞,
帶著濃重的疲憊,卻不容置疑。太醫(yī)們?nèi)缑纱笊猓謳е鴿M腹的驚疑和探究,
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王公公也抹著淚,帶著仆從悄無聲息地退下,
輕輕掩上了殿門。偌大的寢殿,只剩下我和靠在床頭、氣息微弱的謝無咎。燭火搖曳,
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墻壁上,帶著一種大病初愈的脆弱感,
與他平日的冷硬強勢形成了強烈反差。空氣中還殘留著血腥味、藥味,
以及我那瓶烈性藥油的辛辣氣息。他閉著眼,似乎在積攢力氣。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
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斑^來。”他聲音很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依言走近床邊。
腿還有些發(fā)軟。他抬起沒受傷的右手,動作有些遲緩。我以為他要說什么,
卻見他只是伸向旁邊矮幾上一個精巧的玉盒。盒蓋打開,里面是幾塊潔白柔軟的棉帕。
他拿起一塊,遞向我?!安敛痢!彼囊暰€落在我汗?jié)竦念~頭和鬢角。我愣了一下。這舉動,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他會問我的醫(yī)術(shù),或者警告我些什么?!爸x王爺。”我接過帕子,
指尖不經(jīng)意觸碰到他的手指,冰涼一片。我垂下眼,默默擦拭著臉上的汗?!澳阌玫尼樂ǎ?/p>
”他忽然開口,聲音平穩(wěn)了些,帶著探究,“還有那藥油……不是尋常路數(shù)。沈千山教你的?
”“是?!蔽姨谷怀姓J,這沒什么好隱瞞的,“幼時隨外祖父學過些皮毛,
多是強身健體、調(diào)理氣血的粗淺功夫。方才……情急之下,
用了外祖父手札中記載的驅(qū)寒散瘀之法,手法粗陋,讓王爺受苦了。
”我想到他剛才那聲痛吼,心有余悸?!按致俊敝x無咎低笑了一聲,笑聲牽動了傷口,
讓他微微蹙眉,但眼神卻亮了幾分,帶著一種棋逢對手般的興味。
“能壓下太醫(yī)院都束手無策的‘附骨疽’,你這‘粗陋’二字,是在打本王的臉,
還是打那些太醫(yī)的臉?”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那藥油,是為太后準備的?
”我心里一緊,知道瞞不過他:“是。妾身觀太后脈案,其頭風之癥,
似也由沉疴寒邪久踞巔頂所致,與外祖父手札中所述‘寒凝厥陰’之癥頗有幾分相似。
故嘗試以烈陽之藥,佐以辛散通竅之品,制成此藥油,
本欲嘗試外用按摩穴位之法……只是藥性極猛,尚未敢輕易用于鳳體。
”“寒凝厥陰……”謝無咎低聲重復了一遍,似乎在咀嚼這個詞的含義,
看向我的目光更多了幾分深意?!澳愕故怯行摹=袢者@藥,救了我的命?!彼掍h一轉(zhuǎn),
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明日起,你每日來為本王換藥施針。太后的藥,你繼續(xù)配,
需要什么,直接找王德福,府庫隨你用。”“是,王爺?!蔽掖故讘?。心里明白,
今晚這一場,我算是初步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在他這里暫時站穩(wěn)了腳跟?!斑€有,
”他忽然補充道,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今日……多謝。
”我猛地抬頭,對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了審視和冰冷,只有一片坦然的……謝意?
甚至還有一絲……后怕?“王爺言重了。”我連忙低下頭,“這是妾身分內(nèi)之事。”“分內(nèi)?
”他似乎又低笑了一下,帶著點自嘲,“本王娶你,本是一場交易。
你大可不必……”“王爺,”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卻堅定,“無論起因如何,
王爺給了妾身安身立命之所,免妾身流落街頭受人折辱。妾身不是不知感恩之人。王爺?shù)膫?/p>
妾身定當竭盡全力?!敝x無咎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寢殿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沈靜檀,”他終于開口,叫了我的全名,聲音低沉而鄭重,“從今日起,
你是我謝無咎的王妃。王府之內(nèi),無人敢輕慢于你。王府之外……有本王在?!边@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