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坐在曾經(jīng)屬于她的工位上,指尖冰涼。
二十八歲,計算機信息碩士,六年青春,一摞證書和滿屏的代碼,此刻都濃縮進一個半空的紙箱里。
箱底,一個印著公司LOGO的馬克杯,杯沿有一道細微的裂痕——那是去年項目上線前夜,她熬夜調試一個關鍵算法時,不小心磕在桌角,留下來的。
當時只覺得疲憊,現(xiàn)在看著,卻像一道預示的讖語。
辦公室的空調嗡嗡作響,吹出的冷風,帶著一股消毒水似的味道。
拂過她裸露的小臂,激起一層細小的疙瘩。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正漸次亮起,勾勒出冰冷的鋼鐵森林輪廓。
這里曾經(jīng)是她俯瞰的戰(zhàn)場,而如今而,卻成了被驅逐的舞臺。
“薇薇,東西收拾好了嗎?”一個刻意放柔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林薇沒有抬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馬克杯那道裂痕。
是李莉,那個頂替她位置的空降兵,頂著一頭精心打理的栗色卷發(fā),新做的美甲,在燈光下閃著珠光,帶著一種新官上任的、毫不掩飾的志得意滿。
“嗯?!绷洲睉艘宦暎曇舾蓾?。
“哎呀,別太難過嘛,”李莉俯下身,一股濃郁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附近幾個豎著耳朵的同事聽見,“公司架構調整,也是沒辦法的事。你技術是過硬,但是怎么說呢…有時候吧,光會敲代碼也不行的,還得懂一點人情世故,靈活變通,對吧?你看你,跟王總匯報項目的時候,總那么…嗯…直接,讓王總面子上也不好看呀。”
林薇猛地抬起頭,視線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李莉那張妝容精致的臉。
人情世故?靈活變通?指的就是李莉在項目總結會上,把林薇熬了幾個通宵,才解決的分布式緩存雪崩問題,輕飄飄一句“在團隊共同努力下,優(yōu)化了系統(tǒng)穩(wěn)定性”一帶而過?
指的就是她,不動聲色地,把林薇辛苦整理的漏洞修復方案,署上自己的名字,遞給了技術總監(jiān)?
李莉被林薇的目光刺得一縮,隨即又挺直了腰板,臉上堆起假笑:“你看你,又較真了不是?我也是為你好嘛,提醒你一下嘛。出去以后找工作,這些軟實力可重要了。哦對了,”
她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從自己嶄新的名牌手包里,摸出兩張粉紅色的卡片,輕飄飄地放在林薇的紙箱上,“我和張總他們,晚上在‘云仙頂’有個小聚,慶祝新項目啟動。你也別太消沉,拿著這個,去放松放松?那里的氛圍,最適合你這種…嗯…需要拓展一下社交圈的人了。”
卡片上印著“云仙頂私人會所”,字跡浮夸。
赤裸裸的羞辱。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幾個同事假裝忙碌,鍵盤敲得噼啪響,眼神卻時不時地瞟過來。
角落里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
一股血氣猛地沖上頭頂,燒得林薇耳根發(fā)燙。
她看著那兩張刺眼的卡片,又看看李莉那張?zhí)搨蔚哪橗嫞厍焕锵袷侨麧M了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沉,堵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六年。她最好的六年青春年華,換來的就是,這兩張廉價的“安慰券”和當眾的折辱?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才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腥甜。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死死扣住紙箱邊緣。
她猛地站起身來,動作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椅子撞在李莉價值不菲的高跟鞋上。
“哎喲!”李莉夸張地叫了一聲,后退一步,臉上浮起慍怒。
林薇沒看她,也沒看地上那兩張粉紅色卡片。
她彎下腰,抱起那個,承載著她六年痕跡的紙箱。箱子很輕,輕得讓她心頭發(fā)空。
她挺直脊背,像一把即將折斷,卻依舊繃緊的標槍,一步一步,目不斜視地走向電梯間。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單調而沉重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自尊上。
她能感受到身后無數(shù)道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冷漠的。
那些目光,如同實質的針,扎在她的后背上。
電梯門冰冷地合攏,鏡面映出她蒼白的臉,和那雙因強忍情緒,而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睛。
鏡中的女人,嘴唇緊抿,下顎線繃得鋒利,只有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
走出位于上海灘中心位置,那高聳入云的寫字樓,初夏傍晚的風,帶著暖意撲面而來,卻吹不散她周身的寒意。
喧囂的車流聲、人語聲,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她站在街邊,茫然地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世界,巨大的失落感,和無處可依的漂泊感,瞬間將她吞沒。
她該去哪里?回那個空蕩蕩的出租屋?還是…去找他?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口袋里的手機就震動了一下。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是江遠嗎?他知道了?他會不會…在等她?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希冀,如同風中殘燭一般,搖曳起來。
她幾乎是顫抖著掏出手機,屏幕亮起,刺得她眼睛發(fā)酸。
鎖屏界面上,一條短信提示,橫在那里。
發(fā)件人:江遠。
時間:就在剛剛。
內容只有一行字,冰冷、簡短,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進了她此刻最脆弱的地方:
薇,到此為止。勿念,勿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街上的車流、人聲、霓虹閃爍,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只有那行字,每一個冰冷的方塊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烙印進她的腦海里。
到此為止?十年。從大學校園里那個總幫她占座、笨拙地給她帶早餐、陪她在機房熬通宵的學長,到工作后無論多晚,都堅持接她下班、包容她所有工作壓力和壞脾氣的男友。
十年的陪伴,十年的追逐拉扯,十年的點點滴滴……就在她人生跌入谷底,最需要一點支撐、一點慰藉的時候,他用七個字,輕飄飄地畫上了句號?
勿念?勿尋?
巨大的荒謬感,和徹骨的寒意,瞬間淹沒了她。
失業(yè)的打擊,像是鈍刀子割肉,而這條短信,則是最后那記兇狠的斬首。
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碎片尖銳地刮擦著內壁,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劇痛。
她甚至感覺不到憤怒,只有一種被徹底掏空、被世界遺棄的冰冷麻木。
紙箱從脫力的手中滑落,“砰”地一聲砸在地上。馬克杯碎裂的聲音清脆而刺耳,白色的瓷片和褐色的咖啡漬,濺了一地,那道細微的裂痕,終于徹底崩解,碎得不成樣子了。
就像她此刻的人生。
她沒有去撿。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低著頭,看著腳邊那一片狼藉。
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碎裂的瓷片,也模糊了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判決。
眼淚砸在地上,裂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很快就被干燥的地面吸走,不留一絲痕跡。
周圍有人投來好奇或異樣的目光,她渾然不覺。世界的聲音徹底消失了,只剩下心臟,在空腔里沉重而緩慢的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綿延不絕的鈍痛。
十年。她以為那就是磐石,原來只是流沙。在最需要依靠的時候,流沙塌陷了,將她徹底埋葬。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一片狼藉的,也不知道,是如何穿過那些帶著探究目光的人流。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在混沌的風中飄搖。
雙腳憑著本能移動,帶著她走過燈火輝煌的街道,拐進一條相對僻靜、光線昏暗的小巷。
巷子里堆放著一些雜物,空氣里有潮濕的霉味,和垃圾發(fā)酵的酸氣。
她需要一個地方躲起來,一個沒有光、沒有人的角落,舔舐這突如其來的、足以致命的傷口。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身體一點點滑下去,跌坐在骯臟的水泥地上。
巷口路燈昏黃的光,斜斜地照進來一點,勉強勾勒出她,蜷縮成一團的輪廓。
她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嗚咽聲被死死壓在喉嚨里,破碎而壓抑,像瀕死小獸的哀鳴。
十年的情感,六年的職業(yè),一天之內,灰飛煙滅。巨大的空虛和茫然,如同黑洞,將她一點點吞噬。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即將把她徹底淹沒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感,毫無征兆地、如同毒蛇一般,纏上了她的脊椎!
那不是環(huán)境的寒冷,更像是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的、直抵靈魂的陰寒。
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的劇烈眩暈,猛地攫住了她。
周圍的景象——骯臟的墻壁、模糊的光線、堆放的雜物——開始瘋狂地扭曲、拉長、旋轉,像是被丟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
色彩斑斕的線條,和毫無意義的幾何圖形,撕裂了現(xiàn)實,視野被一片刺目的、非自然的強光徹底吞噬!
“呃……”她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被掐斷似的痛哼,意識便如同被重錘擊中,一瞬間沉入了無邊的黑暗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