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的夜,冷得像浸在冰河深處。槍炮聲早已被甩在身后,但另一種聲音,
跗骨之蛆般鉆進陳鐵山的耳朵——那是西北軍殘部沉重的喘息、皮靴踩碎枯枝敗葉的咔嚓聲,
還有他自己那顆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的心。追兵的吆喝和零星冷槍,如同毒蛇的信子,
在黑暗的林梢間舔舐。“連長!這邊!這邊塌了!”心腹栓子的聲音撕裂了粘稠的黑暗,
帶著絕境里迸出的火星子。他指著前面一道被暴雨和炮火撕開的大地裂口,黑黢黢的,
深不見底,活像巨獸咧開的喉嚨。陳鐵山?jīng)]有猶豫的時間。身后,
民團那幫雜碎燈籠火把的光已經(jīng)蛇一樣纏了上來。“下!”他喉嚨里滾出嘶啞的命令,
第一個滑下陡峭的土壁。女軍醫(yī)林晚緊隨其后,書生參謀周明遠煞白著臉,
手腳并用地往下蹭。栓子留在最后,惡狠狠地朝追兵方向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才猛地滑下。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所有人。冰冷的巖壁刮擦著身體,碎石泥土劈頭蓋臉砸落。
就在這混亂墜落的瞬間,
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大地臟腑深處的轟鳴穿透了所有嘈雜——金鐵交鳴,沉重而悠遠,
如同沉睡千年的巨獸在磨牙,又似有無數(shù)冰冷的甲胄在黑暗中碰撞、蘇醒。“砰!
”陳鐵山重重砸在一片濕滑堅硬的地面上,左腿傳來鉆心的劇痛,骨頭怕是裂了。
他悶哼一聲,掙扎著想撐起身子?!八ㄗ?!火!”他低吼。嚓!
一點微弱的火苗在栓子手中騰起,搖曳著,艱難地撐開一小圈昏黃的光暈。光暈所及之處,
是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穹頂巖壁,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扭曲如蛇的“秦篆咒文”!
那文字深嵌入石,帶著一種古老而森嚴的惡意,在火光下泛著幽冷的青氣。腳下,
是深不見底的虛空,只有幾條朽爛如枯骨的“棧道”,鬼爪般探入黑暗深處。
參謀周明遠癱坐在冰冷的巖石上,渾身篩糠似的抖。他的眼鏡摔碎了一只鏡片,
剩下的那只后面,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
他死死盯著火光邊緣處一具姿態(tài)詭異的骸骨——那骸骨朝著地宮深處方向跪伏,雙臂前伸,
像是絕望的朝拜,又像是徒勞的阻擋。
“錮…錮龍地宮…”周明遠的聲音像是從破風箱里擠出來,尖細得變了調(diào),
“是《史記》…《史記》里提過一嘴…當年徐福,
為始皇帝求不死藥…怕驚擾地脈惡龍…用…用三千童男女的血肉魂魄…筑了這‘墟’之門,
鎮(zhèn)著!”他猛地抓住陳鐵山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肉里,“這里是絕戶地!活人進,
死人…不,連死人魂魄都出不去!
陳年淤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甜膩得令人作嘔的腥膻氣味——濃烈得化不開的“青銅銹味”,
混雜著更深的、如同千萬具尸體在密閉空間里緩慢腐爛的氣息,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風卷著,
狠狠灌進每個人的口鼻?!斑腊 币宦暥檀倨鄥柕讲凰迫寺暤膽K叫,
猛地從他們頭頂上方、那個他們剛剛墜落的裂口處炸響!緊接著,
一個沉重的身體裹挾著碎石泥土,“咚”地砸落在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
濺起一片污濁的水花。是民團隊長王鎖柱!火光跳躍著,
映出他腹部一個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窟窿,腸子像骯臟的繩索拖了一地。他還沒死透,
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他那雙因劇痛和極度恐懼而凸出的眼球,
死死地、怨毒地轉(zhuǎn)向陳鐵山他們所在的火光方向,沾滿泥污和血的手指,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顫抖著指向棧道延伸向的、火光照不到的濃稠黑暗深處。
“快…跑…”血沫從他咧開的嘴角不斷涌出,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石…石人…活…活了…”最后一個“了”字化作一聲悠長的抽氣,王鎖柱頭一歪,
瞳孔徹底散開,直勾勾地“望”著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一股寒意,
比地宮深處吹來的陰風更刺骨,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人的血液。石人?活了?死寂。
只有火折子燃燒的微弱噼啪聲,和他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在這巨大得令人絕望的地下空間里空洞地回響。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
在王鎖柱手指的方向無聲地蠕動、膨脹。“走!”陳鐵山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拖著劇痛的左腿,用步槍當拐杖,狠狠杵了一下地面,
率先踏上了那條通往黑暗深淵的朽爛棧道。棧道的木板早已腐朽不堪,
踩上去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栓子咬著牙,
一手舉著火折子盡量照亮前方,一手緊緊攙扶著陳鐵山。林晚臉色慘白如紙,緊抿著唇,
扶著濕滑冰冷的巖壁跟上。周明遠落在最后,他死死盯著王鎖柱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體,
又神經(jīng)質(zhì)地抬頭望望那深不見頂?shù)暮诎盗芽?,仿佛怕那里隨時會再掉下什么更恐怖的東西,
或者…爬下什么。他渾身抖得厲害,幾乎邁不開步子。棧道在無邊的黑暗中無盡延伸,
仿佛通往地獄的腸道。不知走了多久,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就在栓子手中那支火折子即將燃盡,
光芒越來越微弱、搖曳得如同風中殘燭時——一點幽綠的光,
毫無征兆地在棧道下方極深、極遠的黑暗虛空中,幽幽地亮起。接著是第二點,
第三點…眨眼間,成百上千點幽綠如鬼火的**磷光**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出來,密密麻麻,
如同夏夜墳場里驟然升起的螢群。但它們散發(fā)的不是生機,而是透骨的陰寒和死寂。
磷光緩緩上升,映照出棧道盡頭連接著的一片更為開闊的、傾斜向下的巨大石臺。
石臺的邊緣,赫然矗立著一排排僵硬、高大的人形輪廓。借著那幽幽綠光,
輪廓變得清晰——那是“陶俑”!但與秦陵兵馬俑的威嚴規(guī)整截然不同。
這些陶俑姿態(tài)扭曲怪異,有的跪伏,有的仰天做嘶吼狀,有的雙臂折斷,有的頭顱崩裂。
它們的面部更是猙獰可怖,青面獠牙,怒目圓睜,空洞的眼窩深處,
似乎殘留著兩千年前被活活封入陶土時的滔天怨毒與痛苦。
它們身上覆蓋著厚厚的淤泥和青苔,如同從地獄血池里剛剛爬出。栓子倒抽一口涼氣,
火折子差點脫手。陳鐵山握緊了手中的步槍,指節(jié)發(fā)白。林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把驚叫堵在喉嚨里。周明遠更是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咔噠…咔噠…嚓…”一陣細碎、密集、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響,毫無預(yù)兆地在死寂中響起!
像是無數(shù)干燥的陶片在互相摩擦、擠壓、碎裂!只見石臺上那些姿態(tài)扭曲的青面陶俑,
表面的淤泥和干硬的陶殼,正簌簌地剝落!裂縫在它們身上蔓延、擴大,如同龜裂的旱地。
隨著陶殼的剝落,露出的并非泥土,而是一種粘稠蠕動、閃爍著詭異水銀光澤的“活物”!
它們糾纏在陶俑的“骨骼”之間,像是無數(shù)條巨大且沒有眼睛的銀色蠕蟲,
又像是某種液態(tài)金屬擁有了生命!水銀光澤在幽綠磷火下流轉(zhuǎn),冰冷而邪惡?!绑ばM!
是方士用童男女怨魂煉的守陵妖蟲!”周明遠的聲音尖利得變了形,帶著哭腔,
指著那些水銀光澤的活物,“它們在俑殼里…醒了!”“啊——!”一聲凄厲到非人的慘嚎,
來自剛剛還癱軟的周明遠。他身旁一具半身陶殼剝落的陶俑,
一只覆蓋著粘稠水銀光澤的“手臂”,如同鞭子般閃電彈出!那手臂前端并非手掌,
而是幾根尖銳、閃爍著金屬寒光的骨刺!骨刺瞬間洞穿了周明遠小腿外側(cè)的皮肉!“參謀!
”栓子目眥欲裂,下意識就要舉槍?!皠e開槍!火!用火燒!
”林晚的尖叫壓過了周明遠的慘嚎,她反應(yīng)極快,猛地將身上背著的行軍水壺扯下,
擰開蓋子,里面刺鼻的藥酒氣味彌漫開來。
她看準旁邊一具正從陶殼中掙扎探出半個身子的陶俑,將整壺藥酒狠狠潑了過去!“轟——!
”藥酒遇火即燃!橘紅色的火焰猛地騰起,瞬間包裹住那具陶俑。火焰中,
陶俑發(fā)出一種令人牙酸的“滋滋”聲,那蠕動的水銀光澤活物劇烈地扭曲、收縮。
更駭人的是,在跳躍的火焰光影里,那燃燒的陶俑輪廓竟扭曲變形,
隱隱顯出一個痛苦掙扎、無聲嘶吼的**人形殘影**!那殘影扭曲著,
仿佛在承受烈火焚身的酷刑,又像是被禁錮了兩千年的魂魄在火焰中得到了瞬間的顯現(xiàn),
隨即在火舌舔舐下灰飛煙滅!“工匠…是當年被封在陶殼里的鑄俑工匠!
”林晚的聲音帶著顫抖的恍然。“走!快走!”陳鐵山嘶吼著,強忍腿痛,
用槍托狠狠砸向另一具靠近的陶俑伸出的骨爪。栓子一手攙住血流如注、幾乎昏厥的周明遠,
一手揮舞著即將熄滅的火折子,逼退幾只蠢蠢欲動的妖蟲。四人跌跌撞撞,
沿著石臺邊緣一條狹窄的縫隙亡命奔逃,身后是陶片碎裂的咔噠聲、水銀活物蠕動的粘膩聲,
以及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的恐怖樂章。
四人(陳鐵山、栓子、林晚、攙扶著周明遠)沿著朽爛棧道在無邊黑暗中亡命奔逃,
身后是陶片碎裂的咔噠聲、水銀活物蠕動的粘膩聲,
以及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的恐怖樂章?;挪粨衤分?,前方巖壁出現(xiàn)一道狹窄裂縫。
陳鐵山帶頭擠了進去,栓子拖著半昏迷的周明遠緊隨其后,林晚殿后。
裂縫里面是一個相對干燥的天然石洞,暫時隔絕了外面的恐怖?!芭?!
”栓子粗暴地將周明遠丟在地上,后者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栓子自己也靠著巖壁滑坐在地,
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混合著泥污流進眼睛,火辣辣的疼。他胡亂抹了把臉,
目光卻像淬了毒的刀子,猛地釘在林晚身上。
石洞里只有栓子手中那支火折子最后一點搖曳的微光。光線昏暗,
卻足以照亮栓子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刻骨恨意。林晚正撕開自己的急救包,
準備給周明遠包扎腿上那個不斷滲著黑血、邊緣泛著詭異銀灰色的傷口。
她察覺到那毒蛇般的目光,動作猛地一僵,緩緩抬起頭。四目相對。沒有言語。
但在那跳動的微光里,在栓子扭曲的面容和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中,
林晚看到了十年前那個血色的冬夜??吹搅吮晃鞅避姟敖桊A”為名屠戮殆盡的小鎮(zhèn),
看到了火光中父母驚駭?shù)哪?,看到了自己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冰冷絕望。
而眼前這個叫栓子的兵痞,他那張沾滿硝煙和泥污的臉,
漸漸與當年那個獰笑著將刺刀捅進父親胸膛的軍官重疊!“你…”林晚的嘴唇翕動了一下,
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罢J出來了?林家的大小姐?”栓子咧開嘴,
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齒,笑容猙獰如同惡鬼,“十年了,沒想到吧?老天爺開眼,
讓你落老子手里了!”他右手猛地摸向腰間的“刺刀”,刀身在昏暗火光下閃過一絲寒芒。
石洞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只剩下周明遠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外面隱約傳來的恐怖聲響。
轟隆隆——!?。【驮谶@時,一陣劇烈的震動傳來!比之前更猛烈!石洞頂部簌簌落石!
同時,外面?zhèn)鱽硪宦暺鄥柕阶冋{(diào)的、屬于少年的哭喊:“叔——?。?!”所有人都是一驚。
陳鐵山強撐站起,槍口指向裂縫外。栓子摸刀的手頓住??藓奥曈蛇h及近,
伴隨著踉蹌的腳步聲和壓抑不住的抽泣。一個瘦小的身影,
像受驚的兔子般從狹窄的裂縫里擠了進來。是十五六歲的少年石頭,臉上糊滿泥淚,
手中”緊攥著半塊陰陽魚符”。“石頭?”陳鐵山厲聲喝問,槍口未移,“你怎么下來的?
”石頭渾身抖得像風中秋葉,
淚眼模糊地指向裂縫:“塌…塌方震出來的…小道…”他哽咽著,目光掃過洞內(nèi)眾人,
恐懼和急迫壓倒了悲傷,
“我…我跟著腳印和血…找到我叔…他…他就在外面那條石頭縫邊上…被…被撕碎了!
”他猛地指向他們剛剛逃進來的裂縫方向,仿佛還能看到那慘烈景象。
“他臨死前…塞給我這個!”石頭舉起魚符,聲音帶著孩童不該有的絕望,
“他說…魚符有兩半,合在一起插進祭臺孔里…才能打開生門…可…可生門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