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背上鞭痕如蜈蚣,總在悶熱雨夜隱隱作痛。
皎然和尚盜來冰鎮(zhèn)梅酒,一句“處士可敢破戒”撞開往事閘門——
戲班鞭痕、狗咬傷疤、茶商羞辱隨酒氣蒸騰而出。
直到那夜,老僧掀開竹林深處的茅草門:
“此乃偷閑方寸地,專藏旁門左道的火種。”
石灶上懸著失傳百年的乙字茶耙,烏薪土里埋著九蒸九曬的秘法。
當(dāng)?shù)谝黄身斒ㄔ谔炕鹬序榍缛干鄷r,
陸羽嘗到月光淬煉的滋味:“從前喝的竟是樹葉子……”
天寶年間的夏夜,妙喜寺的禪房悶如蒸籠。陸羽赤膊趴在竹席上,燭火將他背上交錯的鞭痕映成活蜈蚣,在汗?jié)竦钠つw下微微顫動。案頭攤著《茶記》殘稿,墨跡被汗水洇成團團灰蛾,正停在“蒙頂石花需以童女唇采”的“唇”字上。他盯著那個字,恍惚見血盆大口吞噬漫山青芽。
“篤篤!”
窗欞驟響。皎然拎著陶甕斜倚門框,僧袍大敞,嶙峋鎖骨下沁著汗珠:“貧僧盜了地窖鎮(zhèn)著的寒潭水,配新漬的青梅酒?!北鶋K撞著甕壁脆響,“處士可敢與詩僧破個酒戒?”
陸羽慌忙抓衣掩背,卻遲了。皎然的目光已黏在案角半張《伶人志》上,蟲蛀的殘頁依稀可辨:“天寶五載,竟陵戲班陸鴻漸演《蘭陵王》墜臺……”
“原是個名角兒啊?!焙蜕兄讣鈩澾^“墜臺”二字,像刀刮過舊傷。
酸酒混著冰渣刺穿喉管,陸羽的話也帶著冰碴:“摔斷肋骨換得自由身,比跪貴戚強!”酒甕見底時,他腕上燙疤突突直跳——九歲在龍蓋寺燒茶時銅銚留下的烙印。他扯開衣襟,心口淡紅的圓疤在燭光下像枚茶印:“老和尚用茶渣給我敷了三天三夜!”
皎然蘸酒在席上畫了座山門:“可知智積禪師為何逐你?”
陸羽怔住。他記起往茶銚扔梅花被罰跪香堂三日,卻不知那日自己偷改了禪師度牒,將“智積”描成“智障”?!按俗屿`氣在茶,莫折他翅!”——皎然這句話如沸水澆開他心頭陳年冰封。
破曉時分,竹葉還兜著夜露,皎然引陸羽鉆入后山密林。腐葉在腳下綿軟如絮,直至和尚掀開藤蔓覆蓋的斑駁木門。
陋棚內(nèi)石灶如臥獸,新鮮竹篾編的巨籠覆在灶上,籠壁襯著素麻細(xì)紗。最奇是懸在梁下的乙字木耙——耙頭彎如新月,榫卯咬合的關(guān)節(jié)在幽暗中泛著青光。
“炭是根基。”皎然踢開枯草,露出黝黑沉重的竹炭根。陸羽掄起卷刃柴斧劈砍,金石相擊聲震得虎口發(fā)麻。和尚遞來鋼楔:“炭性硬,人心要軟。順著紋路筋骨楔進去?!变撔ǔ赃M炭體時,陸羽忽覺這劈炭如馴茶,皆需順其肌理。
石灶內(nèi)鋪開帶孔的鮮竹筒,炭塊撒入筒中?;痃牪亮恋乃查g,幽藍火苗舔上棱角分明的炭根。沒有烈焰喧騰,只見棱角處泛出瑪瑙般的暗紅,熱力如無形之手撫過籠底。皎然捻起茶青撒入籠中,葉片如碧雨簌簌落下。
“焙茶之道,炭如君子火似妾?!焙蜕型筠D(zhuǎn)如推太極,乙字耙在籠中畫起圓來,“過熾則味濁,太溫則香衰。”
陸羽凝神細(xì)觀。茶青在耙齒撥弄下舒展蜷曲,蘭蕙香隨水汽蒸騰。忽見一點火星從竹筒孔洞爆出,焦燥氣直刺鼻腔!
“火燥了!”陸羽脫口而出。
皎然破蒲扇輕點通風(fēng)孔,火星如被扼住咽喉般縮回。老僧眼底掠過贊許:“心先于眼耳通茶性,這一關(guān)算過了。”
曬場青石板滾燙如鏊。陸羽赤腳翻動茶青,竹杷過處沙沙如蠶食桑。日光淬煉下,墨綠葉片褪成蒼玉色,幽香被逼進葉脈深處。皎然立在竹蔭下如老松:“精髓在‘透’亦在‘時’。戊時金陽最醇,逼得出茶魂深處濁氣?!?/p>
九蒸九曬的輪回中,陋棚成了水火戰(zhàn)場。第二蒸時茶青返青轉(zhuǎn)墨,似枯木逢春;第五曬時陸羽腳踝舊傷迸裂——那是被茶商放狗撕咬的疤痕,血染青石,他卻渾然不覺。第七蒸炭火失控,皎然猛地掀開烏薪土藤筐,挖出地底深埋的泥塊擲入灶膛。泥塊遇火散出清苦氣,燥熱立消。
“何謂圓滿?”陸羽在第九蒸時喘息問。乙字耙在他手中已運轉(zhuǎn)如飛。
皎然撥動炭塊,火星如螢舞:“九蒸九曬求的是‘純’字。去生澀,除浮揚,汰陰寒,唯留一縷至精茶魂?!睜t火映亮他眉間煙灰,“譬如明前茶氣清冽如少年,雨后茶味醇厚如壯士——順其本真,方顯回甘?!?/p>
子夜啟籠時,茶已成墨玉精魄。皎然高沖泉水,葉片在甌中舒展如初生。陸羽啜飲的剎那,清苦撞開舌關(guān),甘醇如春洪奔涌。一股澄明之氣直貫頂門,二十年漂泊沉疴盡滌。他捧著陶甌如捧神諭:“從前喝的……竟是樹葉子!”
月光漫過乙字耙,在石灶余燼上流淌。陸羽蘸著月華在泥地劃字,指尖觸到大地深處的搏動。皎然將烏薪土埋回腐葉下,像藏起無字天書。
“茶經(jīng)未著,此火不熄?!鄙斤L(fēng)卷走他的嘆息。
陸羽劃完最后一筆。泥地上“茶”字如龍蛇走,倒映著天穹將熄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