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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唇邊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縱然重活一世,季云于我,依舊吝嗇半分感激。
也罷,我且拭目以待,她那心心念念之人,究竟能否予她所期盼的錦繡前程。
“那便......祝你得償所愿罷?!蔽肄D(zhuǎn)身離去,方一踏出門檻,便迎上師父與家父兩道灼灼目光,他們顯然在等著我的回話。
“師父,恕弟子無能,”我故作平靜道,“季云師妹......她心意已決,仍是屬意徐時云,弟子......亦是無能為力?!?/p>
我此言,不過是想讓師父徹底斷了這份念想。我深知,這一世的季云,只會更堅定地奔向徐時云。而我,亦不愿再承載師父那不切實際的期許。
師父果然面露慍色,連句道別也無,便拂袖而去,怒氣沖沖地回了內(nèi)室。
未幾,內(nèi)室中便隱隱傳來爭吵之聲:“季云!你當(dāng)真以為自己還是天仙下凡不成?如今這般模樣,還有何資格挑揀未來夫婿?陸策那孩子,有哪點配不上你?樣貌家世,哪一樣不是上上之選?即便你如今......他陸家也定能讓你一世衣食無憂!”
緊接著是師父壓抑著怒火的低吼:“那個徐時云算個什么東西?家境貧寒尚且不論,為人竟無半分擔(dān)當(dāng)!”
“我便只傾心時云哥哥!縱是跟著他沿街乞食,我也心甘情愿!”季云尖銳而執(zhí)拗的聲音穿透門扉。
我想,師父此刻定是氣得三魂七竅都要生煙了。家父則憂心忡忡地望向我。
“策兒,你......當(dāng)真能放下?其實,咱家并非那等看重門第外物的淺薄人家,你與季云丫頭畢竟青梅竹馬一同長大,要不......”
“父親,”我打斷他,“您也聽見了,季云姑娘心中只有那徐時云。往后,季家的事,咱們還是莫要再插手了?!?/p>
家父輕嘆一聲,終究未再多言,與我一同離去。
滿城皆知我心悅季云,她本人亦然。只是,于她而言,我的情意,不過敝履,不屑一顧罷了。
光陰荏苒,三月倏忽而過。季云終是離開了青巖藥谷。這期間,我也曾帶父母探望過她數(shù)次,只是每次去,我大多默然枯坐,與她并無多少言語。
而那位被她視若珍寶的徐時云,卻自始至終,未曾露面一次。
季云回府之后,師父大約是嫌她行動不便,視作累贅,便尋了諸多由頭,屢屢將她推至我家。
我本欲婉拒,奈何師父竟是全然不顧顏面,一面與我家攀扯昔日情分,一面又在我母親面前扮作可憐,言說母親本是凡俗婦人,平日在家亦是清閑,照拂一二并無大礙。
然則好景不長,一日,母親因事外出,臨行前,將季云鄭重托付于我。
未曾想,我一接過照料之事,季云便冷冷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們陸家莫要以為這般殷勤照料,我季云便會感恩戴德。你母親如此,不過是處心積慮想撮合你我罷了!”
我?guī)撞豢刹斓胤藗€白眼,心中冷笑。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當(dāng)初那個顧盼神飛、明媚照人的季云?你又憑什么覺得,我會永遠(yuǎn)對你死心塌地?”我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季云聞言抬頭,視線撞上我平靜卻堅定的目光,嘴唇翕動,終究是欲言又止。
無論是前世,還是這一世的過往,我都不敢與季云對視??傆X得她那雙清亮如秋水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人心,看穿我所有的秘密。暗戀時,怕她看穿我那點不為人知的心思,連朋友都沒得做;婚后,則怕從她眼中讀出哪怕一絲厭惡與鄙夷。
可如今,我心如止水,再無波瀾。
“既然你這般驕傲,想來獨自一人也無妨。我尚有事,先行一步,你自便?!蔽易鲃萜鹕恚驹茀s急忙喚住了我。我回首,望見她滿臉為難與倉皇。
“你......能否帶我出去尋徐時云?父親下了嚴(yán)令,不許我再去見他......”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哀求。
這請求于我而言,倒是正中下懷。我?guī)缀鯖]有猶豫,便推著她的輪椅,往徐時云的住處尋去。
我早就知曉徐時云其人自私薄幸,卻未料到他竟能如此迅速地另覓新歡。
當(dāng)我推著季云行至宗門后山樹林,恰見徐時云正與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相擁熱吻,濃情蜜意。季云的臉剎那間血色褪盡,一片慘白,握著輪椅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
“你自己好生看著吧,我還有事,先走了?!蔽业_口,語氣里不帶絲毫溫度。
話音未落,我便欲轉(zhuǎn)身離去,手腕上卻驟然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
我回過頭,只見季云淚盈于睫,雙目赤紅,抓著我的手不自覺地越收越緊,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我的皮肉里。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前世她為何那般排斥毀容后的我了。
是啊,那時的我,丑,丑得不堪入目,丑得令人生厭。
“求你......帶我離開這里。”她的聲音破碎,帶著哽咽。
我的心驀地一抽,并非全然為了季云此刻的狼狽,更多的是,這一幕,觸動了我深埋心底的舊傷——它讓我清晰地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個同樣被背叛、同樣絕望無助的自己。
我心下一橫,竟是將季云連人帶輪椅,一把推向了徐時云。季云驚呼出聲,迭聲質(zhì)問我意欲何為。
我承認(rèn),此舉摻雜了我的私心。前世的我,在每一次狼狽退場后,都曾在無數(shù)個孤寂的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追悔莫及。
我總在想,倘若當(dāng)初的我能多一絲勇氣,是不是就該沖上去質(zhì)問一句:“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的愛,我的付出,就真的如此不堪,如此廉價如草芥嗎?”
徐時云瞥見被推至眼前的季云,臉上竟無半分慌亂,反而投來一瞥,眼神中滿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不耐。
“你怎么來了?”他涼薄的嗓音響起,仿佛在問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