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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紅繩斷雪 西北詭事 8788 字 2025-06-18 15:5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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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那年,我?guī)е夏璧难t頭繩從戰(zhàn)俘營歸來。 爹娘在祖宗牌位前哭斷了氣,

那截發(fā)硬的紅繩成了我四十年的枷鎖。 成親那夜,

我啞著嗓子對新娘說:“以后頭發(fā)散著吧。” 她默默拆開辮子,這一散就是四十年。

直到兒女們翻出炕柜深處的油布包,阿奶的白發(fā)第一次纏上了那抹暗紅。 “老蔫兄弟,

”她對著空氣呢喃,“你瞅瞅,栓子他…活成個人了?!?雪從窗縫鉆進來,

落在我再也沒有溫度的掌心。阿奶愣了下,沒問為什么,

只是默默拆開了那兩條精心編好的辮子。烏黑的發(fā)絲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半邊清秀的臉頰,

像一層溫順的簾幕,垂落肩頭。這一散,就是四十年。風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欞縫隙鉆進來,

帶著早春料峭的寒意,拂動了阿奶散在肩頭的發(fā)絲。

阿爺?shù)哪抗庠谀巧㈤_的頭發(fā)上停留了一瞬,空洞得像枯井,隨即移開,

落在土炕沿邊磨得發(fā)亮的坑洼上。屋里很靜,只有灶膛里柴火偶爾的嗶剝聲,

和遠處隱隱傳來的幾聲狗吠。爹娘歇在東屋,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帶著沉疴的滯重。

阿奶低著頭,雙手有些無措地絞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衣角,

那散開的黑發(fā)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日子像村口那條渾濁的河,無聲無息地流淌。

阿爺成了真正的“阿爺”,只是這稱謂里沉淀的不是兒孫繞膝的暖意,

而是一塊被歲月溪水沖刷了太久的石頭,棱角磨平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冷硬。他話極少,

常常一整天沉默地刨地、劈柴、修補農(nóng)具,

仿佛所有的力氣和聲音都留在了鴨綠江對岸那片冰封的雪地里,留在了那個血紅的鐵罐頭里。

媒人曾經(jīng)踏破的門檻早已冷落,爹娘熬干了心血,終究沒能等到含飴弄孫的福分,

在幾年光景里相繼撒手人寰。彌留之際,枯瘦的手抓著他,

渾濁的老淚淌進深深的皺紋里:“栓子…留個后…給爹娘…磕個頭吧…”那聲音嘶啞,

像砂紙磨過阿爺?shù)男募?。爹娘的墳頭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阿爺在墳前跪著,

額頭抵著冰冷的黃土,許久,才啞著嗓子對身后同樣沉默的阿奶說:“走吧。

”那聲音飄散在風里,輕得沒有分量。阿奶的肚子漸漸鼓了起來。她依舊散著頭發(fā),

默默操持著這個清貧卻有了些微生氣的家。她會在阿爺刨地時,

默默把盛著水的粗瓷碗放在地頭;在他劈柴累得滿頭大汗時,遞上一塊洗得發(fā)硬的汗巾。

夜里,她散著頭發(fā)睡在他身邊,呼吸輕淺。有時他半夜驚醒,冷汗涔涔,

被鐵罐頭里刺耳的警笛、凄厲的慘叫和皮靴踐踏骨肉的悶響魘住,猛地坐起,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黑暗中,他下意識地伸手,指尖觸到的,

不是記憶中那截粗糙硬冷、浸透老蔫熱血的紅繩,而是枕畔冰涼滑順的散亂青絲。

那柔軟冰涼的觸感,像一道無聲的堤壩,暫時阻隔了洶涌撲來的血色記憶。他粗重地喘息著,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緊緊攥住了一縷發(fā)絲,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段浮木。

心頭那根緊繃了四十年的弦,才在暗夜里,極其輕微地松了一絲。窗外的蟲鳴漸漸清晰起來,

蓋過了耳中那虛幻的喧囂。阿奶生了個兒子,又生了個女兒。

小院里添了嬰兒的啼哭、孩童的嬉鬧,泥土夯實的院墻似乎也被這生氣頂?shù)酶吡诵?/p>

阿爺?shù)哪抗馀紶枙湓诒寂艿膬号砩?,那里面不再是空茫一片的死寂?/p>

偶爾會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暖意,像冬日云縫里漏下的一線微光,倏忽即逝。他依舊沉默,

但劈柴的力道似乎輕了些,從地里回來,有時會順手在田埂上掐一把剛抽穗的嫩草穗,

放在灶臺邊。阿奶看見了,也不言語,只是散著頭發(fā),默默地拾起,塞進灶膛引火。

兒女在阿奶散落的發(fā)絲下一天天長大。兒子像拔節(jié)的青竹,

女兒眉眼間漸漸有了阿奶年輕時的溫順輪廓。日子依舊清苦,但鍋里有米香,

屋里有孩子念書時磕磕巴巴的聲音。阿爺?shù)谋臣乖诜敝氐霓r(nóng)活和歲月的重壓下更顯佝僂,

像一張被拉滿又松弛了太多次的弓,僵硬地彎著。他很少笑,但對著兒女,

那終年冰封的臉上,終究裂開了一絲縫隙。他會用粗糙的大手,

笨拙地摸摸兒子剃得短短的頭發(fā);會在女兒遞過一碗熱水時,

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模糊的“嗯”聲。那聲音干澀,卻不再全然是死寂。只是那截紅繩,

始終是深埋的暗礁。它被阿爺用一塊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舊軍布包著,層層裹緊,

藏在炕柜最深的角落,壓在幾件同樣破舊、帶著霉味的冬衣下面,

像一塊不敢觸碰、卻日夜灼痛的疤??还竦哪鹃T沉重,每一次開啟都帶著滯澀的吱呀聲,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像一把鈍刀刮過阿爺?shù)纳窠?jīng)。他藏得隱秘,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鬼祟的警覺,唯恐驚動了什么。只有每年除夕守歲,

當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村子上空炸開,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硝煙味,

阿奶在灶房忙完最后一道祭祀的菜,孩子們熬不住沉沉睡去,

整個老屋只剩下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暈和窗外零星的爆竹余響時,阿爺才像做賊一樣,

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挪開炕柜頂上的雜物,用微微顫抖的手打開那扇沉重的柜門。

一股混合著樟腦、陳舊布匹和淡淡土腥的氣息涌出。他探手進去,在冰冷的柜底摸索,

指尖觸碰到那個堅硬的小包時,動作會頓住,仿佛被燙了一下。他把它掏出來,

解開一層又一層洗得發(fā)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軍布包裹。最后,

那截暗紅的繩段終于暴露在昏黃的油燈下。它躺在阿爺粗糙、布滿老繭的掌心,冰冷,堅硬,

邊緣毛糙,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紅艷,變成一種沉郁的、接近黑色的暗紅,

像一塊來自遙遠冰原、吸盡了所有熱量的黑色隕鐵。四十年的時光,

沒能磨去那深入肌理的暗紅和若有若無、仿佛已滲入骨髓的血腥氣。

油燈的光暈在它粗糙的表面上跳躍,映不出絲毫暖意,反而襯得它更加冰冷、沉重,

吸走了屋里僅有的那點微薄的熱氣。阿爺就那樣看著它,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

像是要把它刻進瞳孔深處。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

將他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個沉默而痛苦的幽靈。

屋外辭舊迎新的零星爆竹聲,此刻聽來遙遠得如同隔世。

屋里只有燈芯燃燒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

和他自己壓抑在喉嚨深處、沉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他看著它,直到燈油熬盡,

火苗掙扎著跳動幾下,倏地熄滅。濃稠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連同他掌中那抹暗紅,

連同他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只剩下那粗重的、帶著鐵銹味的喘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沉重地起伏。窗縫里鉆進來的寒氣,似乎也帶著鴨綠江對岸雪野的味道,直鉆進骨頭縫里。

兒女像翅膀硬了的鳥雀,終究要飛出這低矮破敗的巢穴。兒子考進了縣里的中學,

接著又去了更遠的省城念書。女兒嫁到了鄰鎮(zhèn),有了自己的小家。老屋驟然空了下來,

只剩下阿爺和阿奶兩個人,守著這方日益顯出頹敗的院落。院墻的黃土剝落得更厲害了,

有幾處豁開了口子,露出里面參差的土坯。屋頂?shù)拿┎菽昃檬蓿糠暧昙荆?/p>

屋里便叮叮咚咚地奏起漏雨的樂章,留下深一塊淺一塊的水漬。兒子在城里安了家,

幾次三番地回來,要把他們接去同住。“爹,娘,城里暖和,看病也方便。這老屋都這樣了,

還守著做啥?”兒子站在堂屋中央,看著墻角滲水留下的蜿蜒痕跡,眉頭緊鎖。

阿爺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濃重的煙霧籠罩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抬起眼皮,

渾濁的目光掃過院子里那棵同樣顯出老態(tài)、枝干虬結(jié)的老槐樹,掃過墻角堆放農(nóng)具的棚子,

最后落在那扇沉重的、糊著舊報紙的窗戶上,眼神固執(zhí)得像生了根:“不去。哪兒也不去。

死也死在這炕上?!眱鹤舆€想再勸,阿奶端著一碗熱水過來,輕輕放在兒子手里,

散著的頭發(fā)在鬢邊垂下幾縷銀絲,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平靜:“聽你爹的。

城里好是好,可這老屋的炕,睡著踏實。我留下陪他。

”她的目光平靜地掠過阿爺佝僂的背脊,沒有波瀾,仿佛這四十年的沉默相守,

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兒子嘆了口氣,不再堅持。他知道父親的執(zhí)拗,

也隱約感覺到那老屋里藏著某種沉重得無法搬動的東西,像生了根的磐石。他留下些錢,

叮囑阿奶買些好米好面,便走了。車輪碾過村口坑洼的土路,揚起一陣煙塵。老屋重歸寂靜,

那寂靜比以往更深,沉甸甸地壓在兩個老人的肩上。阿爺?shù)纳眢w,像這老屋一樣,

不可逆轉(zhuǎn)地衰敗下去。年輕時在冰天雪地里熬壞的骨頭,如今成了日夜折磨他的刑具。

天稍稍轉(zhuǎn)陰,或是冬日里一場薄雪落下,那深入骨髓的寒痛便會準時發(fā)作,

像無數(shù)冰冷的鋼針扎進關(guān)節(jié)縫隙,在骨縫里攪動。他常常在半夜痛醒,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壓抑的呻吟。

阿奶便也跟著醒來,摸索著下炕。灶膛里的火早已熄滅,冰冷刺骨。她披著單薄的舊襖,

散著花白的頭發(fā),在黑暗中熟練地摸索到灶邊,蹲下身,用顫抖的手劃亮火柴,

點燃引火的麥草?;鸸馓S起來,映亮她布滿皺紋的臉和散亂的銀發(fā)。她往灶膛里添著細柴,

看著微弱的火苗一點點舔舐著冰冷的鍋底。水燒熱了,她舀進一個豁了口的瓦盆里,

再兌些涼水,用手試好溫度,端到炕邊?!叭讨c,”她的聲音很低,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卻有種奇異的撫慰力量。她擰干滾燙的毛巾,敷在阿爺那因劇痛而僵硬蜷縮的膝蓋上。

熱力透過粗糙的毛巾滲進去,阿爺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顫,喉嚨里的呻吟短暫地停歇了一瞬。

昏暗中,阿奶散落的白發(fā)垂下來,幾乎觸到阿爺因疼痛而扭曲的臉頰。她一遍遍換著熱水,

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這是世間唯一重要的事。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在她身后跳躍,

將她佝僂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巨大而沉默。阿爺緊閉著眼,

感受著膝蓋上那持續(xù)不斷的、帶著滾燙濕意的壓力,聽著身邊阿奶輕微而規(guī)律的換水聲,

那痛楚似乎真的被這無聲的熨燙逼退了幾分,沉入了骨髓的更深處,暫時蟄伏起來。

阿爺睡得越來越沉,醒著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白天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頭一點一點地,

便昏睡過去。陽光落在他臉上,溝壑里藏著洗不凈的塵土。阿奶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手里縫補著一件舊衣,針腳細密而緩慢。她的目光不時落在阿爺沉睡的臉上,

那目光里沒有哀傷,也沒有焦慮,只有一種看透了歲月流轉(zhuǎn)的平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她只是看著,手上的針線活不曾停下。偶爾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

也拂動她散在肩頭的白發(fā)。她便抬手,將那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輕輕攏到耳后,

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微塵。日子就在這昏睡、疼痛和沉默的照料中,緩慢地爬行著,

爬向那個必然的終點。這年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兇。剛?cè)攵拢?/p>

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便壓了下來,紛紛揚揚下了兩天兩夜,把整個村莊捂得嚴嚴實實,

天地間只剩下單調(diào)刺眼的白。老屋更冷了,寒氣從每一個縫隙鉆進來,凝結(jié)在墻壁上,

形成一層薄薄的白霜。灶膛里的火似乎再旺也驅(qū)不散那徹骨的寒意。阿爺徹底起不來炕了,

終日蜷縮在厚厚的老棉被里,只露出一張蠟黃枯槁的臉??人匀找辜m纏著他,

一聲聲空洞而費力,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在寂靜的老屋里回蕩,聽得人揪心。

阿奶日夜守在炕邊,熬藥、喂水、擦拭。她散亂的白發(fā)因為忙碌而顯得更加凌亂,

眼窩深陷下去,布滿了疲憊的暗影。兒子和女兒都趕了回來,看著父親衰敗的模樣,

心急如焚,又束手無策?!澳?,這老屋太冷了!爹這樣下去不行!得送醫(yī)院!

”兒子看著阿爺在昏睡中仍因寒冷而微微顫抖的身體,語氣焦灼。

阿奶正用小勺舀起溫熱的湯藥,小心翼翼地喂進阿爺微張的嘴里。聞言,她的手頓了一下,

幾滴棕黑的藥汁灑在阿爺枯瘦的下巴上。她用一塊干凈的布輕輕擦去,動作依舊平穩(wěn)。

“他…受不住顛簸了?!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

“他的魂兒…早就凍在那邊的雪地里了。醫(yī)院里的暖氣,捂不熱。

”她的目光落在阿爺深陷的眼窩上,那里面沒有光,只有一片渾濁的灰暗。

兒子看著母親平靜得近乎麻木的臉,看著她散亂的白發(fā)和枯瘦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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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18 15:5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