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糖紙里的光(一) 閣樓啟封梅雨季的潮氣，像某種有生命的、執(zhí)拗的藤蔓，
悄無聲息地攀爬上老宅的木質(zhì)骨架，滲進(jìn)閣樓每一個隱秘的角落。
空氣厚重得能擰出水???，
帶著陳年舊物特有的、混雜著灰塵、霉味和遙遠(yuǎn)陽光氣息的復(fù)雜氣味。腳下，
老舊的松木地板在每一次落腳時都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仿佛在訴說著被遺忘的時光的重量。
我蹲在一堆落滿灰塵的紙箱前，指尖拂過冰冷的瓦楞紙殼，
最終停留在那個熟悉的、方方正正的鐵皮餅干盒上。盒身是褪色的鵝黃色，
印著模糊不清的花卉圖案，邊角早已被歲月磨得圓鈍，卻帶著一種頑固的親切感。
指腹清晰地觸碰到盒身側(cè)面那處凹陷——那是當(dāng)年沈念用小刀刻下的圖案。
兩顆歪歪扭扭的星星，笨拙地連在一起，
線條邊緣還殘留著當(dāng)年用力過猛留下的細(xì)小金屬卷邊。觸感冰涼，
卻像接通了某個塵封的開關(guān)，電流瞬間竄過指尖，直抵心臟。
盒蓋開啟時發(fā)出“咔嗒”一聲脆響，帶著金屬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決斷感。
幾片泛黃的玻璃糖紙，如同被時光風(fēng)干的枯葉，輕盈地滑落出來，散落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
一道微弱的、從高窗斜射進(jìn)來的天光恰好落在它們身上。剎那間，
那些早已失去鮮艷色澤的塑料薄膜，竟不可思議地折射出細(xì)碎、跳躍的光點，
像被驚醒的螢火蟲，在昏暗中微弱地閃爍。這微弱的光，卻像一把鋒利的鑰匙，
“咔噠”一聲捅開了記憶最深處的鎖。
潮熱的空氣、地板的聲音、紙箱的灰塵、鐵盒的冰涼……所有的感官都驟然退去。
眼前只剩下二十年前那個盛夏，午后陽光熾烈得能融化柏油路，
空氣里彌漫著曬燙的泥土、槐花香和廉價水果糖混合的、近乎甜膩的氣息。
整個世界都被浸泡在那晃眼的白金色光芒里，清晰得刺目。
**(二) 初來乍到的孤島**十歲那年的暑假末尾，我像一件被匆忙打包的行李，
被父母從喧囂的城市帶回了這座位于長江下游的、名叫“青石渡”的南方小鎮(zhèn)。
父親工作的調(diào)動帶著不容商榷的急促，母親臉上帶著未褪盡的愁容和對新環(huán)境的茫然。
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辦得潦草，我穿著嶄新的、藍(lán)白條紋相間的“城里”校服，
被班主任領(lǐng)進(jìn)鎮(zhèn)小學(xué)四年級的教室時，感覺自己像一只誤入水塘的、羽毛顏色過于鮮亮的鳥。
“同學(xué)們，這是我們的新同學(xué)，林小雨?！卑嘀魅瓮趵蠋煹穆曇魷睾?，指向黑板報。后墻上，
用彩色粉筆寫著“熱烈歡迎新同學(xué)林小雨”幾個大字，筆畫稚拙，
邊緣的粉筆灰已經(jīng)開始剝落，簌簌地掉在講臺上，像某種無聲的預(yù)言。
教室里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排外。
那些目光像細(xì)密的針，扎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低下頭，
手指絞著嶄新的、滑溜溜的尼龍書包帶。這帶子總是不聽話地滑落，每一次彎腰去提，
都能清晰地捕捉到旁邊座位上投來的、帶著些許不耐和嘲弄的眼神。課桌是暗紅色的舊木桌，
桌面坑坑洼洼，刻滿了各種歪扭的字跡和圖案。我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那些溝壑里摩挲，
感受著木頭粗糙的紋理，仿佛這樣能抓住一點點的踏實感。午餐時間，
教室里彌漫著各家飯菜混雜的香味。同學(xué)們?nèi)宄扇?，飯盒蓋子叮當(dāng)作響，笑語喧嘩。
我獨自坐在角落，打開母親匆忙塞給我的鋁制飯盒。里面是早上蒸好、此刻已經(jīng)涼透的饅頭，
在鐵皮盒密閉的空間里悶出了一層黏膩的水珠，表皮變得濕漉漉、軟塌塌的。我小口地啃著，
涼面食特有的寡淡在口腔里蔓延，喉嚨像被什么堵住。窗外的蟬鳴尖銳而單調(diào)，
更襯得教室里的熱鬧與我無關(guān)。黑板報上剝落的粉筆灰，似乎也落進(jìn)了我的飯盒里。
**(三) 橘子味的破曉**那個改變一切的清晨，記憶里總是裹著一層金邊。
早讀課的鈴聲剛歇，教室里是此起彼伏、拖長了調(diào)的讀書聲。初夏的風(fēng)，
帶著充沛的水汽和清甜的槐花香，毫無預(yù)兆地涌進(jìn)敞開的木格窗，
吹拂起講臺上攤開的課本頁角，也吹動了我額前細(xì)碎的頭發(fā)。
就在我努力辨認(rèn)著語文書上某個生僻字的讀音時，后頸突然被什么東西輕輕戳了一下。
那觸感很輕，帶著一點試探性的小心翼翼。我有些茫然地轉(zhuǎn)過頭。陽光穿過窗戶，
正好落在我身后的男孩臉上。他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兩汪清泉，
嘴角咧開一個毫無保留的、帶著點狡黠的笑容，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在晨光下閃著貝殼般的光澤。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兩小片扇形的陰影。他攤開的掌心，
躺著一顆裹得歪歪扭扭的水果硬糖。透明的玻璃糖紙皺巴巴的，像一朵被頑童揉捏過的小花，
里面包裹著橘黃色的糖塊，像凝固的小太陽。“喏，新同學(xué)，”他的聲音清亮，
帶著少年特有的爽朗，“吃顆甜的，就不會那么想家啦！”那笑容如此純粹，如此坦蕩，
瞬間就驅(qū)散了我心頭的陰霾和拘謹(jǐn)。窗外的槐花香仿佛更濃了，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我們。
我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顆糖。糖紙在他掌心留下一點微小的壓痕。
指尖觸碰到他溫?zé)嵴菩牡乃查g，仿佛有細(xì)小的電流竄過?！爸x謝?！蔽业穆曇艏?xì)如蚊蚋，
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羞澀。剝開糖紙時，發(fā)出“嘶啦”一聲清脆的聲響，
在晨讀的嗡嗡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我把橘黃色的糖塊放進(jìn)嘴里，
一股濃烈而純粹的柑橘甜香瞬間在口腔里爆炸開來，酸酸甜甜的汁液包裹著舌尖，
一路熨帖到心底的每一個角落。那是我吃過最甜的一顆糖?！拔医猩蚰?，思念的念。
”他收回手，隨意地在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褲子上蹭了蹭，“你呢？”“林小雨?！焙?，
我的聲音有些含糊?！傲中∮?？”他重復(fù)了一遍，點點頭，“名字好聽，像下雨天，涼快！
”他又笑了，虎牙閃閃發(fā)光。沈念。這個名字，
就這樣帶著橘子糖的甜香、虎牙的笑容和初夏清晨的陽光，
蠻不講理地闖進(jìn)了我沉默而孤寂的世界，像一道驟然劈開陰云的閃電。
**(四) 糖紙里的王國**從那以后，每天清晨的陽光里，
都飄蕩著一種隱秘而歡快的聲響——那是玻璃糖紙在沈念口袋里窸窣作響的聲音，
是我們友誼王國開啟的序曲。他像一個小小的糖果魔法師，
總能變出各種口味、各種顏色的硬糖：草莓的、檸檬的、葡萄的、薄荷的，
偶爾還有裹著彩色巧克力豆的“高級貨”。我們最常去的秘密基地是操場邊的升旗臺。
水泥臺基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巨大的香樟樹投下濃密的綠蔭。每天做完課間操，
我們就像約定好似的，溜到臺子后面蹲下。
沈念會神秘兮兮地從他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里掏出一個同樣皺巴巴的塑料袋，
里面裝著他當(dāng)天的“寶藏”——幾顆用零花錢換來的糖果?！敖裉煊袡幟实模岬粞滥欠N！
”他興奮地宣布，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將淡黃色的糖塊一分為二，把稍大的那一半遞給我。
糖紙被他仔細(xì)地?fù)崞?，攤在膝蓋上，像對待珍貴的郵票。我們一邊吮吸著酸酸甜甜的糖果，
一邊看著水泥縫隙里忙碌的螞蟻。它們排著長長的隊，
搬運著我們不小心掉落的、比沙礫還細(xì)小的糖渣。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
在糖紙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點。沈念有個寶貝鐵皮鉛筆盒，里面除了幾支用得短禿的鉛筆，
一塊被小刀刻得面目全非的橡皮擦，最顯眼的就是那半塊用得很舊的白色橡皮。
那半塊橡皮上，
被他用鉛筆刀刻滿了各種形狀的糖紙圖案：星星、小船、花朵、小鳥……線條歪歪扭扭，
卻充滿了生命力。他說這是他的“設(shè)計圖”?！皵€著能換錢呢！”每次撫平一張新的糖紙，
他都會煞有介事地說，然后用尺??小心地壓平每一道褶皺，對著光檢查邊角是否有破損，
嘴里念念有詞地數(shù)著：“這張紫色的是前天小賣部李奶奶給的，
帶金邊的是上次幫張老師搬作業(yè)得的獎勵……”他的神情專注得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偉大的事業(yè)。
其實，我早就偷偷打聽過。鎮(zhèn)東頭那個頭發(fā)花白、總是瞇著眼看人的廢品站王大爺，
只收廢報紙、舊紙板和破銅爛鐵，對這種花花綠綠的玻璃糖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只會不耐煩地?fù)]揮手：“去去去，小孩子別搗亂！”但每次看到沈念用尺子仔細(xì)壓平褶皺，
對著陽光瞇起眼檢查糖紙透光度的認(rèn)真模樣，
看到他因為發(fā)現(xiàn)一張邊角完好無損的“珍品”而雀躍不已時，我喉嚨里的話就自動咽了回去。
這無用的收藏，是他世界里閃閃發(fā)光的寶藏，是他構(gòu)筑快樂王國的一磚一瓦。
我怎么能忍心拆穿？他的這份“事業(yè)”甚至得到了班主任王老師的默許。有一次數(shù)學(xué)課上，
沈念忍不住在課桌底下偷偷折一張新得的綠色糖紙，想折個青蛙，結(jié)果被王老師抓個正著。
糖紙被沒收了，沈念蔫了一下午。沒想到三天后，王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
不僅把折好的（雖然有點歪）糖紙青蛙還給了他，還順手塞給他一小包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板著臉說：“沈念，糖紙下課再玩！糖……獎勵你昨天幫同學(xué)值日。
”沈念抱著糖和青蛙跑出來時，臉上的笑容比糖紙還耀眼。
**(五) 檸檬糖與數(shù)學(xué)公式**成長的路上，總免不了磕磕絆絆。
小學(xué)五年級的那次數(shù)學(xué)單元考，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砸進(jìn)了我剛剛變得溫?zé)岬纳睢?/p>
當(dāng)試卷發(fā)下來，那個用紅墨水寫就的、鮮紅刺目的“68”分映入眼簾時，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同學(xué)們的議論聲、翻卷子聲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眼眶又酸又脹，我死死咬著下唇，
才沒讓那丟人的眼淚當(dāng)場掉下來。午休的鈴聲像是解脫。教室里很快空了下來，
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蟬鳴。我趴在課桌上，把滾燙的臉頰埋在臂彎里，
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聳動。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洇濕了粗糙的袖口。
失敗的沮喪和對自己的失望像沉重的潮水，幾乎要將我淹沒。突然，
頭頂被什么東西輕輕覆蓋住了。帶著油墨味道的紙張觸感。我驚愕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
看見沈念站在我桌旁，手里拿著的正是我那張刺眼的試卷。他把試卷蓋在我頭上，
像蓋了個滑稽的帽子。“別哭啦，林小雨，”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笑意，
拿起桌上的鉛筆，在我試卷背面那大片刺目的空白處飛快地畫著什么。幾筆勾勒，
一只圓頭圓腦、線條歪歪扭扭的貓就出現(xiàn)了。那貓瞇著眼，嘴角夸張地下撇，最滑稽的是，
它那條高高翹起的尾巴尖上，竟然卷著一顆小小的、畫著螺旋紋的糖果！“你看，
”沈念指著那只貓，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它在學(xué)你哭鼻子呢！多丑啊！
”那滑稽的形象和沈念故作嚴(yán)肅的語氣形成強烈反差，我一時沒繃住，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臉上還掛著淚珠。看到我破涕為笑，沈念立刻得意地?fù)P起眉毛，
變魔術(shù)似的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一顆用黃色糖紙包裹的檸檬糖，不由分說塞進(jìn)我手里?！斑?，
酸的哭完了，該吃甜的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一次考砸算什么？走，
放學(xué)后‘老地方’，小沈老師給你開小灶！保證讓你下次考個讓那只哭鼻子貓羨慕的分?jǐn)?shù)！
”那天放學(xué)后，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我們沒回家，
踩著被拉長的影子去了學(xué)校后山那個廢棄的舊涼亭。涼亭的石柱上爬滿了青苔，石桌冰涼。
沈念折了根細(xì)長的樹枝當(dāng)教鞭，就在布滿灰塵的石板地上寫寫畫畫。他講題的方式很特別，
會把枯燥的公式比喻成搭積木，把應(yīng)用題里的水池進(jìn)出水想象成貪吃蛇吃豆子。
他講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清亮的聲音混著亭外越來越響的蟬鳴，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竟把那個本該充滿挫敗感的下午，
一點點染成了溫暖的、充滿希望的、帶著檸檬清香的亮黃色。
當(dāng)我終于在他“搭積木”和“貪吃蛇”的比喻中，
磕磕絆絆地解出了那道曾經(jīng)讓我望而生畏的壓軸題時，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沈念比我更興奮，他猛地一拍石桌（震起一片灰塵），像宣布重大勝利一樣，
從口袋里掏出兩顆裹著粉紅色糖紙的草莓糖，豪氣地拍在我面前?！蔼剟?！
”他眼睛亮得像星星，“不過嘛……”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露出狡黠的虎牙，
“得先聽我講個最新的、絕對能凍住夏天的冷笑話！”我捏著草莓糖，做好了被凍僵的準(zhǔn)備。
他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站直身體，模仿著數(shù)學(xué)老師嚴(yán)肅的口吻：“提問！
為什么我們的數(shù)學(xué)書總是看起來很憂郁，整天愁眉苦臉的？”我茫然地?fù)u搖頭。
“因為——”他猛地湊近，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它——有——太——多——問——題——啦！哈哈哈哈！”話音未落，
他自己先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笑得彎下腰，眼淚都快出來了。
涼亭里回蕩著他夸張的笑聲。晚風(fēng)吹過，帶來遠(yuǎn)處田野青草的氣息。
我看著他笑得毫無形象的樣子，再看看手里那顆粉紅色的草莓糖，心里某個角落，
像被這笑聲和晚風(fēng)徹底吹散了陰霾，變得明亮而柔軟。那天的草莓糖，甜得格外透徹。
**(六) 舞臺上的馴養(yǎng)**六年級的校慶，是小學(xué)時代最后一場盛大的狂歡。
每個班都要準(zhǔn)備節(jié)目。當(dāng)班主任王老師宣布我們班要排演《小王子》片段，
并且我和沈念被選為班級代表出演時，全班都沸騰了。沈念更是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
“我演狐貍！我演狐貍！”他舉著語文課本，指著插圖里那只眼神狡黠的狐貍，
興奮地指著自己的虎牙，“林小雨你看！你看它的牙！是不是跟我的一模一樣？
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角色！”他對著窗戶玻璃齜牙咧嘴地比劃著，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我則被安排飾演小王子。排練的日子充滿了各種雞飛狗跳。沈念扮演的狐貍，熱情有余，
但記性奇差。他總在關(guān)鍵時刻忘詞，有時是忘了小王子馴養(yǎng)它的過程，
有時是忘了那句關(guān)鍵的“你為你的玫瑰花費了時間……”每每卡殼，
他就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看向我，或者干脆即興發(fā)揮，
把臺詞改成“你看我的虎牙像不像星星？”之類讓人啼笑皆非的話，
害得我這個“小王子”憋笑憋得腹肌酸痛，排練頻頻中斷。王老師又氣又笑，
拿著卷起的劇本作勢要敲他腦袋，他卻總能靈活地躲開，留下一串得意的笑聲。
終于到了演出當(dāng)天。簡陋的學(xué)校禮堂坐滿了人，燈光熾熱，
空氣里彌漫著脂粉、汗水和緊張的氣息。
沈念穿著他媽媽用一件舊棕色毛衣改成的“狐貍披風(fēng)”，領(lǐng)口還縫了兩只毛線耳朵，
樣子有點滑稽，卻透著樸拙的可愛。他臉上用紅紙沾水抹了兩團(tuán)腮紅，
額頭上還畫了幾道“皺紋”。演出還算順利。
到了關(guān)鍵的一幕——狐貍對小王子訴說“馴養(yǎng)”的真諦。沈念蹲在舞臺中央，披風(fēng)拖在地上，
燈光給他毛茸茸的輪廓鑲上一圈金邊。他望著我（小王子），眼神真摯，
緩緩念出臺詞：“對我來說，你只是一個小男孩，
就像其他成千上萬個小男孩一樣沒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對你來說，
我也只是一只狐貍，和其他成千上萬的狐貍沒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馴養(yǎng)了我，
我們就會彼此需要……”突然，他停住了。燈光靜靜地打在他身上。臺下鴉雀無聲。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完了，他又忘詞了！我緊張地看著他，
用眼神拼命示意。就在這時，沈念突然朝我眨了眨眼，那眼神里閃過一絲熟悉的狡黠和篤定。
他沒有繼續(xù)背劇本，而是微微側(cè)過身，對著臺下，用一種帶著點孩子氣卻又無比清晰的語調(diào)，
臨場加了這么一句：“……馴養(yǎng)就是，你愿意把最后一顆糖，分給我。
”“噗——”“哈哈哈！”短暫的寂靜后，臺下爆發(fā)出哄堂大笑。老師們?nèi)炭〔唤?/p>
同學(xué)們笑得前仰后合。這完全不符合原著的、充滿童真和生活氣息的“篡改”，
卻意外地戳中了所有人的笑點。只有我，站在舞臺中央，臉頰“騰”地一下燒得滾燙，
像被舞臺的聚光燈烤著了。那句“最后一顆糖分給我”，像一顆小石子，
精準(zhǔn)地投進(jìn)了我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意識地攥緊了校服口袋——里面正靜靜躺著一顆我特意為他準(zhǔn)備的、裹著漂亮糖紙的草莓糖。
糖紙的棱角硌著我的掌心，帶來一種隱秘而真實的悸動。散場后，人群熙攘。
我剛換下演出服，沈念就從后臺追了出來，額頭的“皺紋”被汗水暈開了一些，
棕色披風(fēng)斜斜地掛在肩上。他手里攥著一小把從觀眾席地上撿來的、顏色各異的玻璃糖紙，
獻(xiàn)寶似的舉到我面前，眼睛亮得驚人：“林小雨！你看！好多新糖紙！攢著！
攢夠十張不同顏色的，我們就能折一朵最大的糖紙花！下次校慶，就用它來裝飾舞臺，
肯定比他們掛的那些彩帶漂亮一百倍！”晚風(fēng)吹拂著他汗?jié)竦念~發(fā)，
少年的臉龐在夕陽余暉下熠熠生輝。我看著他充滿期待的眼睛，
看著他手中那些在暮色中依然折射著微光的糖紙，剛才舞臺上的羞澀和悸動悄然沉淀，
化作心底一片溫軟的暖流。我點點頭，輕聲說：“好。
**第二卷：折痕里的秘密****(一) 一千顆星的航程**梧桐樹的葉子寬大而肥厚，
在夏末秋初的風(fēng)里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只綠色的手掌在鼓掌。初中開學(xué)第一天，
空氣里還殘留著暑假的慵懶氣息，混合著新課本的油墨香和少年們興奮的喧嘩。
沈念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教學(xué)樓旁那棵最粗壯的老梧桐樹下，
濃密的樹蔭瞬間隔絕了初秋依然有些灼熱的陽光?！伴]上眼睛！”他命令道，
聲音里是抑制不住的興奮。我依言閉上眼，只聽見他窸窸窣窣地在書包里翻找著什么。
“好了，睜眼！”我睜開眼。
他雙手捧著一個熟悉的鐵皮餅干盒——正是他以前用來裝糖紙的那個，
只是盒蓋似乎被重新壓平整過，邊角用透明膠帶仔細(xì)地加固了。他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咔噠”一聲打開了盒蓋。午后的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
斑駁地灑落下來。就在這跳躍的光影中，盒子里驟然折射出無數(shù)道細(xì)碎、流轉(zhuǎn)的七彩光芒！
像瞬間點燃了一個小小的彩虹。定睛看去，
里面是幾十顆用玻璃糖紙精心折疊而成的立體小星星！五顏六色，形狀飽滿，
每一顆都帶著精心撫平的折痕，在光線下晶瑩剔透，如同沉睡在盒子里的、微縮的星辰。
“哇……”我忍不住驚呼出聲，被這突如其來的美麗震撼得說不出話。
沈念的眼睛在光影里亮得驚人，像盛滿了揉碎的星光。“林小雨，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我查過了，折滿一千顆星星，對著它們許愿，
愿望就能實現(xiàn)！”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顆紫色的星星，放在掌心托到我面前，
“等我們攢夠一千顆，我就許愿——我們一起去看真正的大海！不是鎮(zhèn)子后面那條小河，
是那種望不到邊、有咸咸的風(fēng)、有白色浪花、有海鷗叫的大海！”海。
對我們這些生長在內(nèi)陸小鎮(zhèn)的孩子來說，那是一個存在于課本、畫片和遙遠(yuǎn)想象里的，
象征著無限自由與神秘的藍(lán)色圖騰。沈念的提議，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
激起了無限向往的漣漪?！罢娴哪軐崿F(xiàn)嗎？”我屏住呼吸問。“當(dāng)然！”他用力點頭，
虎牙閃著光，語氣斬釘截鐵，“心誠則靈！而且，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任務(wù)！
”他鄭重地把那顆紫色星星放回盒子里，蓋好蓋子，像守護(hù)著一個稀世珍寶。從那天起，
收集糖紙、折星星，不再僅僅是沈念個人的古怪愛好，
它被賦予了一個宏大而浪漫的使命——為了那個關(guān)于大海的、一千顆星的愿望。
這成了我們之間最默契、最神圣的秘密。
**(二) 暴雨中的彩虹**為了尋找更多、更新奇、更漂亮的玻璃糖紙，
我們騎著家里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像兩個不知疲倦的探險家，
穿梭在青石渡的大街小巷。放學(xué)后、周末，成了我們“尋寶”的黃金時間。
鎮(zhèn)中心供銷社的糖果柜臺是我們最常光顧的“據(jù)點”。
限的幾種糖果：紅白條紋的薄荷糖、印著水果圖案的水果硬糖、裹著廉價巧克力的“金幣”。
售貨員張阿姨是個胖胖的、脾氣不錯的中年婦女，看我們倆總是眼巴巴地盯著糖果，
卻只買最便宜的水果硬糖（為了糖紙），有時會笑著搖搖頭，
把一些包裝稍有破損、本來要扔掉的糖紙悄悄塞給我們?！靶∧?，小雨，又來‘進(jìn)貨’啦？
”她總這樣打趣我們?！爸x謝張阿姨！”沈念嘴甜，接過糖紙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攢著娶媳婦兒??？”旁邊賣煙的大叔偶爾會逗他。沈念的臉“唰”地紅了，
梗著脖子嚷：“才不是！是……是做手工！偉大的手工！”然后拉著我飛快地跑開，
留下身后善意的笑聲。
尋寶勝地”（雖然味道不太好）；甚至追著偶爾路過鎮(zhèn)子的、推著自行車賣麥芽糖的老爺爺，
只為得到那種包裹麥芽糖的、印著簡陋花紋的透明玻璃紙。有一次，
聽說鄰鎮(zhèn)新開了一家糖果廠的門市部，據(jù)說有我們從未見過的、帶金箔銀線的進(jìn)口糖果包裝！
這個消息像火苗一樣點燃了沈念的冒險精神。一個熾熱的周六午后，我們瞞著家里，
頂著能把人烤化的烈日，騎著吱呀作響的自行車，沿著坑洼不平的鄉(xiāng)間土路，
硬是騎了將近七公里！門市部果然沒讓我們失望。
櫥窗里陳列的糖果包裝精美得晃眼：有印著外國城堡的，有包裹著閃亮糖霜顆粒的，
最誘人的是那種包裹著酒心巧克力的深紫色糖紙，上面灑滿了細(xì)碎的金色星星！
我們像進(jìn)了阿里巴巴的寶庫，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
奢侈地買了幾顆最便宜的水果糖（為了那金燦燦的糖紙），又軟磨硬泡，好話說盡，
才從售貨員那里討要到幾張邊角稍有破損的“樣品”糖紙，
其中就包括一張夢寐以求的、帶著金色星星的深紫色糖紙！沈念把它對著陽光看了又看，
激動得臉都紅了。歸途剛過半，天色驟變。剛才還萬里無云的天空，
瞬間被翻滾的鉛灰色烏云吞噬。狂風(fēng)卷起沙塵，豆大的雨點毫無預(yù)兆地砸落下來，
頃刻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土路瞬間變得泥濘不堪，自行車輪子陷在泥里，寸步難行。
“快！去橋洞！”沈念大喊著，率先推著車子沖向不遠(yuǎn)處一座古老的石拱橋。
我們剛狼狽地鉆進(jìn)橋洞，外面已是傾盆大雨，天地間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震耳欲聾的雷鳴。
橋洞里陰暗潮濕，彌漫著水腥氣和青苔的味道。雨點砸在橋面上，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們的褲腳。沈念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第一時間不是擰干自己的衣服，
而是飛快地脫下他那件洗得發(fā)薄的舊外套，像包裹易碎的瓷器一樣，
小心翼翼地把裝著今天“戰(zhàn)利品”糖紙的塑料袋層層包裹起來，緊緊抱在懷里。
他自己則只穿著一件濕透了的單衣，在橋洞的穿堂風(fēng)里凍得嘴唇發(fā)紫，身體微微哆嗦著。
“你穿上！”我急忙要把自己的外套脫給他?！安挥貌挥?！”他牙齒打著顫，
卻把懷里的糖紙包得更緊，臉上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滿足，“我……我火力壯！
這些糖紙要是淋濕了，就……就折不出星星了！你看這張紫色的，帶金星的，
淋濕了金粉會掉的！那我們的‘海洋之星’就沒了！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亮得驚人，閃爍著一種為守護(hù)珍寶而生的無畏光芒。那天，
我們被困在橋洞近兩個小時。雨停后，我們推著沾滿泥漿的自行車，
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鎮(zhèn)上時，天色已晚。沈念當(dāng)晚就發(fā)起了高燒，臉頰燒得通紅，嘴唇干裂。
我守在他家那間光線昏暗的老屋里，看著他媽媽用濕毛巾一遍遍給他擦額頭，
聽著她焦急地給赤腳醫(yī)生打電話的聲音，心里充滿了內(nèi)疚和恐懼。
屋子里彌漫著草藥苦澀的味道。沈念燒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睜著，
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么。我湊近了，
才聽清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書包……我書包……糖紙……別……別弄濕……”那一刻，
看著他即使在病痛中也念念不忘那些彩色紙片的執(zhí)著，我心底某個地方被深深觸動了。
那些糖紙，那些星星，對他而言，早已超越了玩具的意義，那是他通往夢想彼岸的船票，
是他對抗平凡甚至有些殘酷現(xiàn)實的、小小的、閃著光的武器。
**(三) 藥瓶與陰影**初二的春天來得格外遲緩，
空氣里總帶著一股驅(qū)不散的、潮濕的涼意。沈念開始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起初，
是偶爾的請假?！吧蚰罡忻傲?，休息兩天?！蓖趵蠋熭p描淡寫地通知。后來，
請假的頻率越來越高，理由也變成了“發(fā)燒”、“身體不適”。再后來，
連體育課也不再見他的身影。課間操時，我總能看到他獨自趴在教室外走廊的水泥欄桿上，
望著樓下喧鬧的操場。陽光落在他身上，卻照不出多少暖意。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像一張被過度漂洗的紙，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帶著一種不健康的淡紫色。
曾經(jīng)充滿活力的眼神，時常顯得有些渙散和疲憊。那個像小太陽一樣散發(fā)著光和熱的沈念，
仿佛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一點點抽走生命力。一種莫名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的心。
我問他，他總是擺擺手，露出一個故作輕松的笑容：“沒事，老毛病，有點累而已。
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但那笑容顯得那么虛弱，像風(fēng)中搖曳的燭火。
真正讓我心頭警鈴大作的是一個星期三的下午。輪到我值日打掃教室。掃到沈念座位底下時，
掃帚碰到一個硬硬的小東西。我彎腰撿起來——是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藥瓶。
瓶身上的標(biāo)簽?zāi)p得有些模糊，但“硝酸甘油”四個黑色的印刷體字，像四根冰冷的針，
瞬間刺入我的眼簾。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雖然當(dāng)時年紀(jì)小，
對醫(yī)學(xué)知識懵懵懂懂，但“硝酸甘油”這個名字，
以及它通常用于治療什么疾病（在大人零星的談話和電視劇里聽說過），
像一道不詳?shù)拈W電劈開了我的認(rèn)知。心絞痛？心臟??？這些詞語帶著冰冷的寒意，
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血液。那天放學(xué)后，我像著了魔一樣，
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腳步明顯比平時沉重緩慢的沈念后面。他沒有直接回家，
而是拐向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方向。我躲在衛(wèi)生院門口那棵老槐樹粗壯的樹干后面，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沒過多久，就看到沈念的母親攙扶著他從診室出來。阿姨的眼眶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