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已深,十一時的鐘聲早已敲過,整座城市在寒風中縮緊身子,悄然睡去。
然而“花語匠心”策劃公司的玻璃幕墻之內(nèi),卻仍舊燈火通明。日光燈管無聲地傾瀉著慘白的光,將整個空間照得如同凝固的午后。
鍵盤被瘋狂敲打的聲音如連綿不絕的急雨,密密麻麻,在寂靜的空氣里反復沖撞,回蕩著一種被強行拉長的焦灼感。
蜷在電腦前的洛靈,像只困倦的貓崽。亂翹的短發(fā)支棱著兩撮呆毛,隨哈欠一晃一晃。
oversize 的藏青衛(wèi)衣裹住纖細身子,袖口露出十根蔥白手指,正以驚人的速度敲擊鍵盤——左手腕還掛著便利店飯團贈送的卡通貼紙。
黑框眼鏡滑到鼻尖,鏡片后一雙杏眼因屏幕反光泛著瀲滟水色,眼下綴著淡青暈影。
歪歪扭扭的領帶松垮掛著皮卡丘領帶夾,工牌繩上纏著星星發(fā)圈。
她目光疲憊地掃過桌角——那里插著一支孤孤零零的香水百合,白日里還吐納著清甜的芬芬芳,此刻卻已在空調(diào)干燥的熱風里,花瓣邊緣無可挽回地卷曲出枯槁的銹色。
她目光被屏幕幕里一幅精心設計的花藝效果圖牢牢抓住,上面花團錦簇,色彩飽滿,生機勃勃;然而一抬頭,視線所及卻是同事們一張張疲憊的面孔,皮膚被燈光漂白,眼簾沉重低垂。
花圖里的燦爛與眼前的蒼白,是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一道無情的的裂痕。
窗玻璃成了冰冷堅硬的鏡子,映出屋內(nèi)一片燈火的牢籠,也映出窗外沉沉的、凝固的夜色。
偶爾有車輛駛過,車燈瞬間照亮玻璃,又倏然熄滅,如同無力的靈魂在黑暗中掙扎著劃出道轉瞬即逝的痕。
有人站起身,走向茶水間,步履沉重如同拖曳著看不見的鎖鏈。他摸索著按下開關,“啪嗒”一聲,茶水間頂燈熄滅,那方小小小的空間立刻被濃稠的黑暗吞沒。
這聲音仿佛一個信號,辦公室里敲擊鍵盤的節(jié)奏似乎也也凝滯了瞬,隨后又以加倍的緊迫感響起,仿佛在驅(qū)趕那驟然聚攏的陰影。
茶水間的黑暗,仿佛辦公室里所有疲憊的聚合體,悄然滲入每一個角落,令那白熾的燈光也顯得愈發(fā)虛弱無力。
終于,洛靈指尖最后一次落下,屏幕上倏地跳出“方案已成功提交”的提示框,瑩瑩綠綠的光刺眼地亮起。
她身子一軟,徹底靠向椅背。四周依舊鍵盤聲密集,無人歡呼,無人抬頭。
洛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臺那盆被遺忘多時的蝴蝶蘭,枝葉蜷縮如垂死的掙扎——在窗外無盡黑暗的映襯下,枯敗的輪廓愈發(fā)清晰,宛如一個微小而確鑿的死亡標本。
綠光映著枯葉,如同無聲的祭奠?;ń硞円孕磨珴补鄤e人命定的盛典,卻任自己的暗夜在鍵盤聲里脫水、凋零。
那點微弱的提交綠光,不過是又一座無碑的墳上飄過的磷火——她們在為別人編織花團錦簇的儀式時,自己的時間早已被抽干了汁液,靜默成窗臺上那幅無人問津的標本。
突然發(fā)現(xiàn)文檔漏字時,會無意識鼓起臉頰,叼著草莓味棒棒糖的塑料棍發(fā)出咔嗒輕響。
洛靈盯著電腦右下角的時間:23:59,第7次把甲方發(fā)回的"最終版,最終不改版, docx "重命名為"終極絕望版",手指突然抽搐著按翻了手邊的冰美式。
"完了!"她眼睜睜看著咖啡液漫過鍵盤,在短路爆出的火花中,屏幕彈出一條金光閃閃的彈窗:
【瑤池仙境誠聘百花養(yǎng)護專員,五險一金,包吃住,點擊即送仙界編制】
“這病毒廣告還挺古風……”
她白皙修長的手指快速抽出幾張紙巾,擦拭著鍵盤,指甲縫里還卡著上周三加班時蹭到的咖啡漬。
當瞄到微信窗口彈出第七版方案被甲方打回的信息時,她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嗚咽,嘟囔著按下 Alt +F4鍵。
整層樓的日光燈突然發(fā)出垂死般的嗡鳴。
黑暗如潮水般漫過的瞬間,洛靈聽見身后同事的馬克杯砸在地毯上的悶響。
尖叫聲像被掐住脖子的警報器,而她的右手正詭異地陷進鍵盤——不是比喻。塑料鍵帽像融化的瀝青般裹住她的指尖,縫隙里滲出幽藍的熒光。
"我早說該換新的鍵盤了……"這是她最后一個完整的念頭。
“啊!……”下墜時洛靈看見無數(shù)發(fā)光的代碼流,像倒懸的銀河。
某個鍵帽上還粘著她昨天崩潰時啃出的牙印,空格鍵邊緣浮動著常年積攢的薯片碎屑。
她突然想起 HR 總掛在嘴邊的"公司是一個大家庭",現(xiàn)在這個家正把她吞進 F 和 J 鍵的定位凹槽里。
洛靈再睜眼時,流星般的代碼如潮水般褪去。
她雙膝陷在綿軟的云絮里,仿佛跪在一團流動的銀河上。
抬眼便對上一塊浮空的發(fā)光玉板,熒藍數(shù)據(jù)如蝌蚪游過琉璃表面,映得白胡子老君眉心紅痣忽明忽暗。
"這屆實習生仙根倒比往年沉些。"老君廣袖翻飛,玉板隨著他指尖劃動迸出星火。
洛靈這才發(fā)現(xiàn)所謂祥云實則是百萬縷金絲編織的云毯,每根絲線都纏繞著凡間信徒的祈愿,在她膝下發(fā)出細微的嗡鳴。
懸浮屏突然彈出她的命格圖譜,老君的拂塵掃過她天靈蓋時帶起一串電光。"塵緣未了?"他白眉突然絞成結,玉板映出二十一世紀的車水馬龍……那分明是她前世猝死前的寫字樓。
"恭喜通過天庭勞務派遣考核,您將接替因抑郁癥辭職的上屆茉莉花神……"
"等等!"她一把抓住老頭仙氣飄飄的拂塵,"我就點了下彈窗?"
太白金星熟練地調(diào)出《天庭用戶協(xié)議》第888條:"凡觸屏即視同簽字,您已自愿放棄陽壽72年抵作違約金。"
祥云舒卷的瑤池畔忽傳來一聲凄厲尖叫:"牡丹仙子暈倒了!"
眾仙手中琉璃盞齊齊震顫,但見西方天際那團金霞驟然黯淡……原本灼灼綻放的千頃金色牡丹,此刻正似被無形墨汁浸染,花瓣邊緣翻卷起焦黑皺褶,璀璨的金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成枯槁的灰褐。
蟠桃宴上頓時亂作一團。司酒仙娥失手打翻三壇百年陳釀,琥珀色的玉液潑濺在云磚上,蒸騰起帶著醉意的香霧。
一壇撞在白玉欄桿碎成齏粉,一壇潑濕了北斗星君的紫金袍,最后一壇徑直滾下云端,驚起凡間山林間棲息的青鸞。
百花仙子的鮫綃披帛纏住了踉蹌的月老,兩人絆倒時扯落漫天姻緣紅線;托塔天王腰間懸掛的照妖鏡哐當墜地,鏡面映出牡丹園中縷縷逸散的黑氣。
蟠桃樹簌簌搖落粉白花瓣,有幾片粘在牡丹仙子慘白的額間。
她斜倚在枯萎的花叢中,金縷衣襟沾滿凋零的花粉,指尖還維持著施法的姿態(tài),卻已凝成僵硬的玉色。
最近的瓊花仙童試圖扶起她時,驚覺她發(fā)間那支千年不謝的牡丹金釵,正一片片剝落成焦黑的灰燼。
"這是蚜蟲病變異體?"洛靈推了推眼鏡黑框,職業(yè)病瞬間發(fā)作,"得用吡蟲啉……不對,你們仙界怎么連農(nóng)藥都沒有?"
白鶴童子踏云而來,衣袂翻飛間似雪浪疊涌。
他懷中緊抱的紫金葫蘆泛著瑩潤寶光,映得那截皓腕如凝霜雪。廣袖滑落時露出纖細指尖,恰似玉簪花苞綴在琉璃器上。
九幽魔氣如黑蟒纏住牡丹花花瓣,他卻將葫蘆抵在唇邊輕吹一口氣。
三昧真火自櫻唇間涌出時,眉心朱砂痣驟然灼亮,倒把那張瓷白面龐襯得愈發(fā)剔透。
銀線繡的鶴紋在道袍上振翅欲飛,偏有幾縷青絲被熱浪掀起,纏著鎏金發(fā)帶在頸側晃蕩,倒像工筆畫里逃出來的一痕墨韻。
"此乃九幽魔氣侵蝕……"尾音尚在喉間打轉,袖中已抖落漫天火雨。
他低頭用袖角擦拭葫蘆的模樣,倒像是瑤池畔梳理翎羽的仙禽。
"需三昧真火煅燒……"
"等您煉完丹花都涼了!"洛靈摸向口袋,竟憑空掏出來穿越時揣著的半瓶殺蟲劑(贈品裝)。
在眾仙"此物大兇"的驚呼中,她對著花叢就是一通狂噴。
奇跡發(fā)生了——黑斑迅速消退,蟠桃樹下牡丹仙子忽從醉眠中驚醒,一個鯉魚打挺坐起,滿頭珠翠簌簌亂顫。
腮邊還粘著三片蟠桃花瓣,額間花鈿早蹭在織錦云毯上。
她慌忙摸出嵌寶菱花鏡,卻見鏡中人云鬢半偏,胭脂暈染,睫毛上竟棲著只昏昏欲睡的粉蝶。
"本仙的妝沒花吧?"仙子跺腳驚起滿天花雨,那蝶兒撲棱棱飛向瑤池,抖落她鼻尖一片金粉。
遠處投來仙娥們的驚訝目光,風里飄著隔夜的瓊漿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