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凌云是國公府自幼走失的小世子,被找到時,
我們正商議十日后的婚禮上備杏花酒還是桃花釀。認祖歸宗前,他許諾:「阿芙,
那日我一定回來娶你?!钩苫榍跋Γ缂s歸來。我喜不自勝。
卻聽見他和隨從說:「江芙不過一介賣糖女,而我貴為國公府世子,做我的正妻她還不夠格。
」「那世子你為何還要回來?」「當年她好歹救我一命,我總得報恩不是?所以大發(fā)善心,
改妻為妾,保她一生榮華富貴?!刮疫B夜逃婚。相熟的人問我:「江芙江芙,
繡了一年的嫁衣不穿啦?」「不穿啦不穿啦,江芙已經(jīng)把它扔到火盆里,
如今變成一塊焦炭啦?!?送秦凌云認祖歸宗那日。
鄰居們都罵我傻:「你應該成婚之后再放他走的,萬一他扭頭娶了高門貴女,
不要你了該怎么辦?男人天生就是這副德行!」不會的。我倔強搖頭。秦凌云模樣好,
他陪我去賣糖的時候,生意好到我攪糖的手都打顫,
客人全是為了能多看他一眼的大姑娘小媳婦,其中不乏比我漂亮的。
他沒有分給人家半個眼神。更有家中富裕的大膽求愛:「我家有良田百頃,房屋幾十間,
城中經(jīng)營著當鋪酒館,公子若不嫌棄,我們改日就結為良緣?!骨亓柙埔琅f不為所動。
「多謝姑娘抬愛,在下心中唯一人而已?!拐f這話時,他眉眼溫柔地注視著我,
燙得我感覺自己是鍋里融化的蜜糖,連空氣都泛著甜。他呀,不喜好顏色。也不慕榮華富貴。
所在意的,不過一個我而已。所以秦凌云的清雋身影如約出現(xiàn)在小院外時,我并不感到意外,
但還是紅了眼眶,只覺得身體飄飄然,像心口吃飽了蜜。鄰居們也都改了口風。
「江芙這丫頭沒看錯人,你秦小子果然重情重義?!埂刚媪w慕芙丫頭啊,
明日就要被八抬大轎接到國公府里,以后就用金鍋銀簽去賣糖咯?!?/p>
……她們的說話聲猶在耳邊回響,與秦凌云此刻的鄙夷糾纏在半空,形成一把無形的利劍,
毫不留情地將我身體刺出一個大洞。窩在心口的蜜啊甜的,都順著洞淌出來,流了一地。
……「萬一江姑娘和你鬧該怎么辦?」「鬧?」秦凌云輕嗤,
「爹娘本是不愿讓她入國公府的,畢竟她的出身那么……低賤,說最多讓她當個通房,
我不愿意,求了許久才給她求了個妾的位置?!埂付宜改冈缫堰^世,離了我又無處可去,
有什么可鬧的?」……人果然是甜啊蜜的做的,不然這些東西淌干凈后,
我的身體為什么會疼到連呼吸都像是刀子在凌遲?天色漸漸變深。
秦凌云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他表情有些不自然。「阿芙,你在這里站了多久了?」
不等我回答,他又快速命令道,「我肚子餓了,只想吃你煮的餛飩。」秦凌云的要求,
我從未拒絕過。身體先于意識之前應允下來?!肝疫@就給你煮?!?那些話,
是秦凌云故意說給江芙聽的??粗倥趶N房忙碌的身影,秦凌云心頭煩悶,改妻為妾,
她如何能忍受?既然無法忍受,又為何不鬧?身邊的隨從猜測:「江小姐大抵也明白,
這是她此生唯一能攀附榮華富貴的機會?!骨亓柙茮]有反駁。
但又說服不了自己:「曾經(jīng)有個大少爺看中了她,要娶她為正妻,從此吃香的喝辣的,
她義正言辭地拒絕了。江芙不是那種人?!埂〉玫乖诼愤叺人罆r,
是江芙把他撿了回去。為了湊錢給他治病,她夜里熬糖白天賣,整晚睡不了一個囫圇覺。
每頓給他吃的是大顆大顆的肉餡餛飩,自己就著煮完餛飩的面湯,添點野菜填飽肚子。
他過意不去。她笑得沒心沒肺,「你是病人嘛。」這位姓趙的大少爺就是這時出現(xiàn)的,
今天帶來一顆珍珠,明天帶來一支金簪,只能躺在床上的他心底不是滋味,
害怕江芙和趙大少爺離開,又惱恨自己給不了江芙富裕的生活。
后來江芙把這些東西全都送回去。竊喜的他終于察覺到,自己想要與江芙白頭偕老的心思。
……隨從不以為意:「那位大少爺?shù)腻X不夠多唄?!埂甘雷幽氵€是太單純了,
等你在國公府待的時間久了,你就知道,這天底下沒有什么東西是用錢解決不了的?!?/p>
秦凌云眉頭松開。是了。他想起江芙賣飴糖時,遇見了一個吃白食的客人,就為那一個銅板,
她都眼皮子淺到和對方吵得不可開交,簡直丟盡了他的臉。為了一個銅板尚且如此,
面對國公府的榮華富貴她更不可能放手。她或許是愛他。但更舍不得他的世子身份。無所謂。
秦凌云壓下心中的不快,他在意著她就行了。國公府是個講規(guī)矩的地方。
希望今日的話能讓江芙明白他們?nèi)缃裆矸莸膽沂?,她在國公府里才能做到謹小慎微?/p>
他才能保護好她。他將來的妻子才能容得下她。3灶膛里的火噼里啪啦地響。
鍋里的水泡咕嚕咕嚕地冒。我站在灶臺前,抓著餛飩的手不知所措。
餛飩是一個個下到沸水里,還是一齊丟進去?或是先給碗底放好蔥花和豬油?
先挖豬油還是先切蔥花?怎么辦怎么辦,我忘記餛飩怎么煮了。
秦凌云如果吃不上我煮的餛飩,他的病就不會好,大夫說過的,
養(yǎng)病期間就得吃點能滋補的東西。我沒有多余的錢。只能給秦凌云煮點餛飩。
餛飩里的肉餡錢,還是我賣飴糖一個銅板一個銅板賺回來的。有個客人老是吃白食,
沒有救下秦凌云的時候,他不給錢也就不給錢吧。我定下一個銅板的低價,
就是希望每個人都能吃上甜甜的東西。后來秦凌云讓我把價格定高一點,我也沒有松口。
但那時我還需要給秦凌云買藥,為逼這個客人交出一枚銅板,我頭一回和人起了爭執(zhí)。
最終客人怒氣沖天地將一枚銅板砸到我臉上。我應該撿起來砸回去的?;蚴莵G給一旁的乞丐,
以展示我的不屑和骨氣。但我最終還是沉默著放進了錢袋里?!錾耖g,
沸水濺上了我的手背。懷里的豬油罐也落了地。秦凌云聽見聲音跑到廚房,「阿芙,
發(fā)生什么事兒了?」一看見他,萬般委屈忽地涌上眼眶,「我受傷了,豬油罐也摔碎了,
我煮不了你想吃的餛飩了?!顾麑⑽覔г趹牙?。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敢粋€罐子而已,
碎了就碎了吧,以后我給你買一百個罐子,一千個也可以?!刮页橐???墒乔亓柙?,
碎掉的不止是罐子,還有我的心。罐子你能再給我買一百個一千個。那我的心呢?
止不住的眼淚令秦凌云十分煩躁。他忍不住呵斥:「阿芙,今日也就罷了,明日嫁了我之后,
就不能再這么小家子氣,上不了國公府的臺面?!顾匆娊窖鄣赘‖F(xiàn)一抹愕然。
隨后少女垂下乖順的眉眼,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般頭顱輕點?!肝颐靼琢??!?/p>
4夜里秦凌云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少女含著淚的錯愕面孔。她明白什么了?
問她她也不說。性子這般任性自我,如何擔得起世子姨娘的貴重身份?
秦凌云氣得踹了一腳被子,只聽撕拉一聲,被子破了個大洞,他惱火地坐起身,
又從后頸扯出一根撓人的稻草。被褥不及國公府的溫軟。
殘留在上面的皂角氣息也不如國公府的瑞腦香氣足。若不是為了江芙,
他堂堂世子何至于吃這種苦?待明日的洞房花燭,他定將江芙晾上一晾,
什么時候江芙知道錯了,他什么時候和她圓房,賞賜她姨娘應有的體面。
至于她明白什么也無關緊要??倸w,江芙那般貪戀富貴榮華的人,
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自己的。心底的不安淡去,秦凌云終于有了睡意,
他沒有聽見隔壁的房門「嘎吱」一聲打開了,也沒有看到一道瘦長的人影鉆出來,
踏進濃郁的夜色,頭也不回地離開這間小院?!衣愤^打更的老人時,他敲響三更的鑼。
咚——「江芙江芙,你深夜不睡覺,是往哪里去?」「老人家,江芙深夜不睡覺,
是要回家去。」咚——「江芙江芙,世子的夫人你不當啦?」「不當啦不當啦,
江芙上不了臺面,也做不了世子的夫人?!惯恕附浇?,繡了一年的嫁衣你不穿啦?」
「不穿啦不穿啦,江芙已經(jīng)把它扔到火盆里,如今變成一塊焦炭啦。」
……與打更的老人道了別。我?guī)е淖8@^續(xù)前行。繞過黑漆漆的巷子,經(jīng)過一座座房屋,
我終于踏上了熟悉的路——路的盡頭,一個身穿黃袍的男人緩步而來?!赴④?,
你終于回來了?!?三年前,燕國戰(zhàn)敗。燕國國君決定將親妹妹頌和公主送往趙國和親。
年僅十五的頌和公主不愿?!竿跣?,母妃生前希望我遠離皇室爭端,說我不夠聰明,
處理不來后宮中的勾心斗角?!寡鄧鴩齽裾f:「燕國戰(zhàn)敗,趙國國君沒有乘勝追擊,
也沒有再挑起兩國戰(zhàn)爭,就說明他是位心慈之君。從他的樣貌品性來說,
也是夫君的極好人選,你若是嫁了他,定然不會被虧待?!鬼灪凸魅允仟q豫?!改稿€說,
王公貴族里沒有真情?!埂疙灪椭幌胍粋€真心人?!寡鄧鴩嘀妹玫哪X袋?!疙灪桶。?/p>
真心與富貴貧窮、身份高低沒有關系,只和那個人的品性有關?!埂改稿敵踔赃@么說,
是她被父皇傷透了心?!购髞硌鄧鴩c頌和公主立下一個約定。允頌和公主離宮三年,
若她能在平民百姓中找到一個真心之人,和親一事自此作罷。若是沒能找到,便和親趙國。
……于是頌和公主前往護國寺為大燕祈福三年。民間也多了一個名為江芙的女子,
在京郊的鎮(zhèn)子上安了家。……依照約定,我離宮時帶的錢不多,買了一間院子和鍋碗瓢盆后,
就所剩無幾了,便謀劃著做些生計。我嗜甜。也希望世上的每一個人都能吃到甜甜的東西。
所以決定賣母妃曾教我做的飴糖。周圍鄰居見我孤身一人,對我多有照拂,許多時蔬和瓜果,
她們吃不完會給我送一些,我也會用簽子攪和攪和飴糖,塞在她們孩子或是孫兒手里,
直到她們擺手推辭:「不要啦不要啦,天天半夜牙疼得打滾嘞?!剐『⒆觽冎荒苎郯桶偷爻?。
我走到哪里,他們就簇擁到哪里,飴糖是不敢再吃的,甜味是要多聞聞的。
秦凌云是我們一齊發(fā)現(xiàn)的。也是他們幫忙抬回來的?!夜蛟谕跣稚砬?。
額頭輕觸冰涼的地面。……秦凌云向我表明心意那日,我高興得忍不住給每個孩子都塞了糖,
他們各個面色凝重如壯士斷腕:「阿芙姐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吃!」
頗有幾分英雄一去不復還的氣勢。我繡嫁衣時不住地想,婚后我要和秦凌云生兩個孩子,
一女一兒,都要如他們這般可愛!……「王兄,頌和愿賭服輸。」「頌和愿和親趙國,
以護兩國安寧?!?我回宮的時間很巧。趙國國君不日抵達燕國國都,商議兩國邊境之事。
王兄決定辦一場宴會,為趙國國君接風洗塵的同時,也讓我見見未來的夫君,心底有個準備。
……遠離皇宮的日子太久了。我有些不適應宴會的觥籌交錯和虛與委蛇,沒等見到趙國國君,
就帶著宮女逃到水面的一座亭子上透氣。竟有人先我一步在這里?!疙灪凸?,別來無恙?!?/p>
聲音有些耳熟,應當是三年前認識我的舊人。正待我想看清他的面龐時,他突然揮手,
懸在亭子上的輕紗重重落下,隔絕了外界窺探的目光。「有人來了,怕影響公主清譽,見諒。
」我也終于看清他的臉。驚訝得正欲叫出聲時,
有道聲音突然在亭子外響起:「英國公世子拜見頌和公主?!埂赋佳瞿焦黠L華,
故而冒昧前來,還望公主垂憐。」竟是秦凌云。我恍然記起,宮中宴會,
王公貴族的嫡子嫡女們也會收到請?zhí)雷赢斎辉谑苎小?/p>
身邊的男子從水里撈了朵芙蓉花,正不快地撣著花瓣里的露珠?!嘎犅勈雷忧安痪觅H妻為妾,
難道說是為了給公主騰出正妻之位?」秦凌云腦中嗡地作響。
亭子里的男子為何會知道他與阿芙的事?那豈不是——秦凌云的臉色發(fā)白——公主也知道了?
秦凌云嗓子發(fā)緊?!覆⒎琴H妻為妾?!埂钢皇且粋€幫過我的平民女子,惡意挾恩,
非要正妻之位不可。臣無法,只得納她為妾,與她并無情誼?!埂靡粋€惡意挾恩。
好一個并無情誼!秦凌云認祖歸來后貶低我、嫌惡我,我不好苛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