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林正德的家，是臥牛村唯一一座青磚到頂?shù)耐叻浚兄吒叩拈T檻和刷著桐油的大門，在周圍低矮的泥坯土屋中顯得鶴立雞群。院子里鋪著青石板，打掃得干干凈凈，墻角種著幾株耐寒的冬青，透著幾分不同于普通村民家的規(guī)整與肅穆。
黃銘跨過高高的門檻，感覺像是踏入了另一個世界。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干燥艾草的味道，與他那間充滿潮濕泥土和霉味的小屋截然不同。他低著頭，不敢四處張望，只盯著自己沾滿泥灰的破舊草鞋尖，跟在林正德身后，穿過小小的天井，走進了正堂。
正堂布置得頗為簡樸，但透著莊重。一張暗紅色的八仙桌，兩把太師椅，墻上掛著一幅筆力遒勁的“?！弊帧Ａ终略谥魑坏奶珟熞紊献?，指了指下首的一張方凳：“坐吧?！?/p>
黃銘局促不安地蹭到方凳邊，只敢挨著半邊屁股坐下，雙手緊緊攥著膝蓋上破舊的衣料，手心全是冷汗。
林正德沒有立刻開口，只是拿起桌上一個黃銅水煙壺，慢條斯理地裝上煙絲，用火鐮點燃紙媒，咕嚕咕嚕地吸了幾口。裊裊的青煙升騰起來，模糊了他臉上深刻的皺紋，也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堂屋里一片寂靜，只有水煙壺發(fā)出的咕嚕聲和黃銘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這種沉默比直接的質問更讓人煎熬。
終于，林正德放下水煙壺，抬起眼皮，目光如炬，直視著黃銘。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人的心底去。
“黃銘，”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昨日溪邊之事，王氏已同我說了。你救鐵蛋，是情急之下，不顧自身安危撲過去的？”他的語氣是詢問，卻更像陳述。
黃銘身體一僵，連忙點頭，聲音細若蚊吶：“是……是的，族長爺爺。我……我看到鐵蛋哥要踩到青苔石，太滑了……怕他摔水里……”他不敢提“預見”的事，只能含糊其辭。
林正德微微頷首，目光并未移開：“那今日王獵戶之事呢？山腰荊棘叢，歪脖子松樹……你又是如何得知那里有獵物可尋？”他的問題單刀直入，沒有任何鋪墊。
來了！黃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呼吸都變得困難。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該怎么回答？編造一個更合理的謊言？還是……實話實說？
“我……我……”黃銘結結巴巴，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就是不敢看林正德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我昨天……砍柴路過……遠遠……好像……好像看到有東西鉆進去……”理由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
林正德沒有打斷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深處，探究的意味更濃。他注意到少年蒼白的臉色，額角的冷汗，以及那雙低垂的眼簾下，似乎極力隱藏著某種巨大的不安和……恐懼？這不像是撒謊被抓包的羞愧，更像是一種觸及了某種禁忌的驚惶。
就在這時，林正德放下了手中的水煙壺，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想更清楚地看清黃銘的反應。他抬起手，下意識地想去捋一捋自己花白的胡須。
就在林正德抬手的動作做出，身體前傾的瞬間！
黃銘一直低垂的眼簾猛地抬起！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仿佛要將眼球活生生撕裂開來的劇痛，毫無預兆地、兇狠無比地刺入他的雙眼！眼前的景象——林正德威嚴的面容、古舊的八仙桌、裊裊的煙痕——瞬間被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實質般的灰暗霧氣徹底吞噬！
灰霧瘋狂翻涌，中心景象驟然清晰、定格：
時間似乎是深夜，地點就在這間正堂！搖曳的油燈光線下，林正德穿著睡覺時的中衣，正彎腰去撿拾掉落在八仙桌下方地面的一枚銅錢（那銅錢邊緣磨損得厲害，正是林正德常年把玩的那一枚“康熙通寶”）。就在他彎腰的剎那，頭頂上方，懸掛在房梁上用來熏艾草、驅蚊蟲的一個沉重生鐵鑄成的舊香爐！那香爐銹跡斑斑，爐身上有一道明顯的陳舊裂痕！此刻，連接香爐與房梁、早已腐朽不堪的麻繩猛地斷裂！沉重的生鐵香爐帶著一股惡風，如同墜落的流星，朝著林正德毫無防備、低垂的后腦勺，狠狠砸下！鮮血混合著香灰，瞬間在青石地板上濺開一片刺目的紅白！林正德的身體僵直了一瞬，隨即軟軟地撲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動不動！只有那枚撿起的銅錢，從他無力的指間滑落，叮當一聲，滾到陰影里……
這幅血腥、恐怖、死寂的畫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帶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無比清晰地烙印在黃銘的視覺神經(jīng)上！畫面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纖毫畢現(xiàn)：香爐上的銹跡和裂痕、斷裂麻繩的腐朽纖維、銅錢滾落的軌跡、鮮血濺開的形狀……更可怕的是，在那畫面定格的瞬間，黃銘清晰地“看”到畫面一角顯示的時間——就在三天之后的深夜！
“呃——！”黃銘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悶哼，身體如遭重擊般猛地向后一仰！身下的方凳“哐當”一聲翻倒在地！他整個人也狼狽地摔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捂住劇痛難忍的雙眼！指縫間，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出，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什么！
太近了！太清晰了！死亡的氣息仿佛就在鼻尖！那沉重的香爐砸碎顱骨的聲音，那鮮血濺開的畫面，那枚滾落的銅錢……還有族長爺爺毫無生氣的身體！三天后！就在這間屋子里！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他蜷縮在地上，身體因為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黃銘！”林正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霍然起身！他臉上的威嚴被驚愕取代，看著摔倒在地、痛苦蜷縮、捂著眼睛渾身發(fā)抖的少年，眉頭緊緊鎖起，眼中充滿了不解和一絲凝重。這孩子……反應太過劇烈！那眼神……那眼底的暗金流光......
“來人！”林正德沉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