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君...很善良呢?!?/p>
狐貍面具微微偏移,源玙安的動作頓住了。握著木刀的手懸在半空,隱部隊員的姿勢還未完全調整到位,可他的注意力卻徹底被那句話釘在原地。
"善良?"
他低低重復了一遍,聲音輕得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面具下的唇角扯了扯,卻沒能真的彎出一個笑來。
帶著狐貍繪面的青年轉身看向目不轉睛看著他的緣一,兩人相顧無言。
"這不是善良,緣一。"源玙安終于轉身,木刀尖端點地,"只是效率。"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糾正他們的錯誤,是為了讓他們在戰(zhàn)場上活得更久。一個動作重復千遍,總好過在惡鬼面前犯一次致命的錯。"
面具下的視線掃過那些年輕的隱部隊員,他們握刀的手還在微微發(fā)抖。這些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七歲,最小的才十四。
“從小到大,你是第一個說我善良的...人?!?/p>
源賴光死之前,他是源氏的少君,縱使源賴光和鬼切有意縱容,性子已經(jīng)定型的源玙安也不可能被寵愛迷了腦子,成為平安京那群無所事事的紈绔,性情冷淡又略微陰郁;源賴光死后,他是源氏的主君,他要護住鬼切,要在一群爾虞我詐的長老和大臣之中爭得一席之地,不墮源氏之名,決策用人殺伐果決。
誰敢說他善良?誰能說他善良?
“可是...源君就是很善良啊。不然怎么會這么溫柔地指導他們呢?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緣一仍然望著他,那雙通透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狐貍面具的偽裝。這個生來就站在劍道巔峰的男人,永遠用最直接的視角看待世界。
"源君沒有打罵他們,"緣一指出,"也沒有放棄學得慢的人。"
山風掠過訓練場,吹動源玙安狩衣的下擺。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親握著他顫抖的手糾正握刀姿勢時,也是這般耐心。
"......隨你怎么想。"
最終他只能生硬地結束對話,轉身時狩衣翻涌如云。面具完美地遮掩了他此刻的表情,唯有木刀在地面拖出的長長痕跡,暴露了那一瞬的動搖。
*
明明是雙胞胎,為什么緣一和繼國嚴勝除了相貌外沒有一處相似的?
若是當時在場的是繼國嚴勝,源玙安相信他會很識相的閉嘴不再說話,可惜但是在場的緣一。
老實說,源玙安覺得緣一有一點呆呆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的還是后天的。
反正源玙安拿緣一這種赤誠之子是沒有一點辦法的。
相比之下,源玙安對待繼國嚴勝就更有辦法一點。
繼國嚴勝是用貴族禮儀與資源教導出來的,和這種孩子打交道,這對于曾經(jīng)同是貴族的源玙安來講不要太熟練。
可是一個家族,怎么能培育出兩個完全不同的孩子?
源玙安第一次真正思考這個問題,是在某個滿月的夜晚。
庭院里,繼國嚴勝正一絲不茍地擦拭佩刀,動作精準得像是用尺規(guī)丈量過;而緣一則抱膝坐在廊下,仰頭望著月亮發(fā)呆,赤紅的眼眸映著銀輝,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
明明是同樣的面孔,卻如同鏡子的兩面——一個被規(guī)矩與野心打磨得棱角分明,一個卻像山間的風,自由得不受任何束縛。
——這樣的兩個人,怎會是同胞兄弟?
直到某日訓練結束,緣一突然開口:"源君,我和兄長……很不一樣吧?"
源玙安沒有講話,只是在那里聽著緣一講話。
"我生來便被視作不祥。母親贈予的耳飾讓我第一次開口說話。
我很喜歡兄長,但是我展露出來的劍術天賦,父親會奪走兄長的繼承權。不應該這樣的。
母親離世后我離開了繼國家獨自流浪。
遇見詩,她是個很好的女孩,收留了我。十年相伴,我們結成了夫妻,卻在幸福時...鬼奪走了她和未出世的孩子。"
說著說著,緣一竟然哭了。
“我救不下她,我救不了任何人......”
月光將緣一的淚水照得晶瑩剔透,每一滴都像在灼燒他的眼睛。
他從未見過緣一哭。這個總是用最純粹目光看待世界的劍士,此刻蜷縮的身影像被暴雨打落的櫻花。
"我..."
源玙安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發(fā)不出聲音。他向來擅長用鋒利的話語刺穿人心,此刻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句。
他最后只能說出一句簡單干澀的“抱歉......”
這句抱歉是為誰而說就不得而知了。
緣一搖了搖頭,指尖輕輕抹去淚水,聲音低啞卻仍溫柔:
“源君不必抱歉,是我擅自跟你談起過往。”
“后來,我加入了鬼殺隊,救下了兄長?!?/p>
緣一的聲音很輕,卻像鈍刀割開血肉,緩慢而深刻。
“我以為……我們可以重新開始?!?/p>
可事實并非如此。
繼國嚴勝的目光依舊冰冷,甚至比從前更加疏遠。
——緣一越是強大,越是耀眼,嚴勝就越發(fā)沉默。
——他們之間橫亙的不再只是天賦的差距,而是無數(shù)個日夜積累的恨意與不甘。
“我試過很多次……可兄長他……”
緣一說不下去了。
他曾在繼國嚴勝練劍時默默站在一旁,試圖幫助兄長更進一步,可換來的只有一聲冷笑;
他曾在任務結束后,小心地為受傷的兄長包扎,可嚴勝只是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曾在夜色之中輕聲問:“兄長,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可繼國嚴勝的回答是——
“緣一,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眼神。”
——仿佛憐憫,仿佛不解,仿佛他所有的痛苦,在緣一看來,都只是“可以輕易跨過的小事”。
源玙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他:“緣一,你第一次握刀時,是什么樣的感覺?”
緣一眨了眨眼,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但還是誠實地回答:
“像呼吸一樣?!?/p>
源玙安笑了。
“這就是答案?!?/p>
對繼國嚴勝來說,劍術是需要日夜苦練、拼命追趕才能掌握的“技藝”;可對緣一而言,那不過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就像鳥兒天生會飛,魚兒天生會游。
——他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
“可這不公平?!痹传_安輕聲說,“你從未想過要傷害他,可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經(jīng)是兄長心里的一根刺。”
緣一垂下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木制刀鞘。
“我知道?!?/p>
他當然知道。
小時候,繼國嚴勝會偷偷在深夜練劍,直到雙手磨出血泡;會一遍遍抄寫家規(guī),只為了得到父親一句稱贊;會在緣一無意識展露天賦時,攥緊衣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緣一全都看見了。
但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他天生能看透一切,卻唯獨看不懂自己的兄長。
“貴族家的雙生子,本就是禁忌?!痹传_安嘆了口氣,“更何況,你們一個是‘天才’,一個是‘凡人’?!?/p>
繼國嚴勝被家族的規(guī)矩、責任、期望束縛,而緣一……
他太自由了。
自由到不像一個貴族之子,甚至不像一個凡人。
“兄長他……很痛苦嗎?”緣一突然問。
源玙安沉默片刻,最終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
“去問他吧?!?/p>
“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p>
*
要源玙安來講,這兄弟倆出現(xiàn)的隔閡都是他們那個混賬父親搞出來的。
——如果不是繼國家主將兩個孩子強行分出“天選”與“凡人”,如果不是他將繼承權當作獎賞隨意剝奪,如果不是他在兩個孩子之間種下嫉妒與不甘的種子……
嚴勝不會變成這樣。
緣一也不會如此痛苦。
可世間的悲劇往往如此——種下惡因的人早已死去,而承受苦果的,卻是活著的人。
*
夜深時,源玙安獨自登上瞭望臺。
月光下,嚴勝仍在院落中瘋狂練劍,汗水混著血水浸透白衣。他的劍技早已超越人類極限,可那雙赤紅的眼中——
仍映著緣一的影子。
永遠追趕,永遠不甘,永遠……無法觸及。
“真是諷刺?!卑组嚷湓谒珙^,尖喙梳理著羽毛,源玙安摸了摸它的腦袋,用著近乎嘲諷的語氣說道,“明明只要回頭看看,就能發(fā)現(xiàn)真正重要的東西。”
這是道無解的難題。
他知道,繼國嚴勝永遠不會回頭——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將自己全部的價值,都押在了“超越緣一”這個虛幻的執(zhí)念上。
而緣一……
那個溫柔到近乎殘酷的男人,恐怕至死都會抱著“與兄長和解”的期望揮劍吧。
*
繼國嚴勝生來便離太陽太近。
旁人仰望緣一,只覺得他如日輪般耀眼,心生敬畏。
可對繼國嚴勝而言——
那不是溫暖的光,而是灼燒皮膚的烈焰。
他本可以成為優(yōu)秀的繼國家主,本可以安然度過一生……
可偏偏,他有一個“神之子”的弟弟。
于是,他的一生,變成了永恒的追趕。
——追趕一道永遠無法觸及的背影。
——追趕一個永遠無法超越的幻影。
——直至瘋狂,直至墮落,直至……萬劫不復。
而緣一……
他生來就是太陽。
他強大、純粹、溫柔——可正因如此,他注定孤獨。
他想要靠近兄長,想要像普通人一樣擁有兄弟之情……
可每當他伸出手,只會讓繼國嚴勝更加痛苦。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繼國嚴勝的枷鎖。
——他的溫柔,反而成了最殘忍的刀。
“你們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源玙安不做猜測,只是靜靜等著結局地到來。
*
看樣子是失敗了呢。
明明緣一的表情沒沒有多大的變化,可是源玙安就是能感受到他周身那種悲傷的氛圍。
暮色沉沉,緣一站在廊下,斑駁的樹影落在他平靜的面容上。源玙安看著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曲,又緩緩松開,仿佛要抓住什么,又終究放開了手。
"你和嚴勝......"
源玙安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里顯得格外突兀。他向來不擅長安慰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
緣一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望向天空。月光灑在他的眼底,清澈得近乎透明。
"我原以為......"
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如同拂過竹葉的風。
"只要我消失,兄長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次日清晨,源玙安在總部門口遇到了整裝待發(fā)的緣一。
"西北有惡鬼作亂。"緣一低頭系緊草鞋的繩結,"我會去處理。"
他沒有提及歸期,沒有交代后續(xù)的任務,甚至連目光都沒有多停留一刻。只是背起那把斬過無數(shù)惡鬼的日輪刀,轉身走入薄霧彌漫的山道。
白槿落在源玙安肩上,小聲嘀咕:"他連飯團都沒帶......"
源玙安注視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緣一最后說的那句話——
"有些人生來就是錯誤。"
"而糾正錯誤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再出現(xiàn)。"
盡管是如此悲傷,緣一也沒有傷害任何人。
這是緣一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又是一年柱合會議,緣一和嚴勝的關系依舊沒有緩和。
晨光透過紙窗灑進議事廳,九位柱級劍士齊聚一堂。源玙安倚在角落的柱子上,金色的妖瞳透過狐面繪具,靜靜觀察著眼前這群臉上浮現(xiàn)奇異紋路的同僚們。
“你們臉上……是什么?”他挑起眉頭,指尖輕點自己的面具,“圖畫嗎?”
“是斑紋啊,斑紋!”年輕的鳴柱·長谷川咧著嘴,指著自己臉頰上蔓延的閃電狀紋路,“開了斑紋后,呼吸法的威力直接翻倍呢!”
一旁的炎柱·煉獄赤司郎爽朗大笑,他熾紅的火焰斑紋從眼角一路延伸至耳際:“源君沒開斑紋也能一刀斬鬼,真是令人羨慕!”
風柱·安井咫冷哼一聲,他額角的旋風狀斑紋顯得格外凌厲:“沒斑紋就別站在這里礙事?!?/p>
源玙安沉默不語。
*
隨著有越來越多開斑紋的劍士在二十五歲前死去,所有人終于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所謂的斑紋,其實就是提前透支生命。
產(chǎn)屋敷家的庭院里,落葉紛飛。
巖柱·遠山崎倚坐在櫻花樹下,他粗糲的手指輕輕撫過自己額角蔓延的巖石斑紋。曾經(jīng)象征著力量的紋路,如今卻像是死亡的倒計時,無聲地蠶食著他的生命。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被標好了代價?!彼穆曇羯硢《林兀袷潜簧笆サZ過。
源玙安靜靜地站在一旁,金色的妖瞳透過面具的縫隙,落在不遠處沉默佇立的繼國嚴勝身上。
斑紋劍士的早逝并非偶然。
每一次呼吸法的極限爆發(fā),每一次斬鬼的生死搏殺,都在透支他們的生命。二十五歲,仿佛是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他們的心臟會先一步衰竭,血液會因高溫而灼燒內(nèi)臟,最終在痛苦中凋零。
而此刻,繼國嚴勝的指尖正無意識地觸碰著自己臉頰上破碎的日輪紋路。
——那曾經(jīng)是他拼盡一切追逐的力量。
——那現(xiàn)在卻是他無法擺脫的詛咒。
源玙安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繼國嚴勝的思緒早已沉入記憶的泥沼。
他想起了那個雨夜,自己覺醒斑紋的瞬間——血液沸騰,力量暴漲,仿佛連世界都能劈開。
可如今,他站在這里,看著那些年輕的劍士們一個個倒下,終于明白了……
這一切,不過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去追逐一個永遠無法企及的影子。
——緣一的斑紋,是真正的“日之呼吸”的證明。
——而他們的斑紋,只是劣質的模仿,是死亡的征兆。
“……”
嚴勝的手指微微顫抖,指尖幾乎要刺入自己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