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客廳中央那盞從意大利空運回來的巨型水晶吊燈，向來亮得無所遁形，
冰冷的白光瀑布般傾瀉而下，
將昂貴的大理石地磚、鍍金飾條和絲絨沙發(fā)的每一寸奢華都暴露無遺。然而那天，
這刺目的光線卻顯得格外吝嗇，只牢牢鎖定了玄關入口那一小方天地，
仿佛刻意忽略了廳堂的其余部分，將濃稠的陰影留給了更廣闊的空間。
顧嶼舟就站在那光與暗的鋒利交界處，腳下是一只半舊的黑色行李箱，邊緣磨損得泛了白，
皮革的紋路里似乎還嵌著風塵。他整個人像一株被突如其來的暴雨狠狠沖刷過的竹子，
濕淋淋的劉海黏在蒼白的額角，單薄的肩線微微繃緊，透著一股子強撐的、脆弱的倔強。
那身影，帶著一種闖入者的突兀和孤寂，猝不及防地撞進我的視線，
讓十四歲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沉甸甸的壓迫感。
2父親溫熱寬厚的手掌輕輕推了一下我的后背，力道溫和卻不容置疑。他的聲音刻意揚起，
帶著一種試圖攪動凝固空氣的生硬熱情：“淼淼，來，叫人。這是你顧伯伯家的嶼舟哥哥，
家里暫時有些事，要在我們家住一陣子。你是小主人，要懂事，好好照顧哥哥，知道嗎？
”我穿著綴滿蕾絲的蓬蓬裙，懵懂地仰起頭。水晶燈的光太刺眼了，
晃得我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斑，視線艱難地聚焦，
最終只落在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和繃成一條直線的下頜上。
一種陌生的、又酸又澀的情緒，像一顆小小的、帶著棱角的石子，毫無預兆地硌在心口。
我?guī)缀跏敲摽诙觯曇魩е约憾嘉丛煊X的輕顫：“哥哥……” 我頓了頓，
努力調動起平時哄爸爸開心的甜膩聲線，“你想吃草莓蛋糕嗎？我們家廚師伯伯做的，
上面有這么大一顆草莓！” 我踮起腳尖，急切地用拇指和食指笨拙地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
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顧嶼舟那雙沉寂如寒潭的眼眸，
似乎被我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投下了一顆小石子。極輕微地，那深不見底的潭水波動了一下。
他嘴角極其微弱地牽動了一下，那可能是一個想回應我的善意卻終究未能成型的微笑，
最終只化作喉間一聲幾乎被空氣吞沒的、沙啞的：“嗯?！?從此，
他住進了我隔壁那個采光極好、帶著小露臺的房間。那三年，
像一場被陽光曬透的、散發(fā)著青檸汽水氣泡般清爽又微醺的悠長夏日。
我成了他身后甩不掉的小尾巴。放學鈴聲一響，
我就抱著還溫熱的、點綴著鮮紅欲滴草莓的奶油蛋糕盒子，
噠噠噠地跑過長長的、鋪著波斯地毯的走廊，迫不及待地敲響他深色的房門：“嶼舟哥哥！
今天的蛋糕特別甜，草莓好大！” 周末的清晨，
我會捏著兩張嶄新的、印著卡通圖案的游樂園門票，在他房門外探頭探腦，
直到他無可奈何地放下手中厚重的原文書，
被我連拖帶拽地拉進過山車呼嘯而過的尖叫風暴里。更多的時候，
是晚上我抱著讓我抓狂的、畫滿紅叉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理直氣壯地霸占他寬大書桌的另一半，
看他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指握著筆，
在雪白的草稿紙上行云流水地寫下一串串我永遠也搞不懂的復雜公式。
臺燈暖黃的光暈柔和地勾勒著他專注的側臉輪廓，鼻梁挺直，
睫毛在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那是我懵懂世界里最令人安心的畫面，
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書本紙張的油墨香和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氣息。4三年時光，
就在蛋糕的甜膩、游樂場的喧囂和作業(yè)本沙沙的摩擦聲中，悄無聲息地流淌過去。
直到那個陰沉的下午，烏云低垂，空氣沉重得仿佛能擰出灰暗的水滴。
幾輛線條冷硬、車身漆黑如墨的轎車，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
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我家氣派非凡的雕花鐵門外。顧家派來的人，
穿著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色西裝，面容刻板如同大理石雕像，一絲不茍地站在客廳中央，
姿態(tài)恭敬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喙的距離感，讓璀璨的水晶燈都仿佛黯淡了幾分。
“少爺，該回去了。”為首那人聲音平淡無波，沒有任何起伏，卻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
瞬間刺穿了我懵懂而安寧的世界。十七歲少女積蓄的所有恐慌、依戀和不舍，
在那一刻轟然決堤。“不要！” 我尖叫著撲過去，像一頭被逼到絕境、走投無路的小獸，
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顧嶼舟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外套的布料里。
眼淚決堤般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臉頰，
視野里他驟然蒼白的臉、顧家那些人模糊而冷漠的身影、頭頂華麗卻冰冷的水晶吊燈，
全都扭曲旋轉成一片晃動的、令人絕望的光斑。“不許走！我不許你走！哥哥是我的！
”混亂和巨大的悲傷如同滔天巨浪攫住了我，仿佛只有用牙齒死死嵌入他的血肉，
才能將這具即將離去的軀體牢牢錨定，證明我的挽留不是徒勞的掙扎。我低下頭，
狠狠一口咬在他伸出來試圖安撫我的手背上！牙齒嵌入皮肉的鈍痛感清晰地傳來，
口腔里驟然彌漫開一股令人心悸的、濃重的腥甜鐵銹味，咸澀滾燙的淚珠混著這絕望的味道，
一起滑進喉嚨深處，灼燒著五臟六腑。“淼淼！” 他吃痛地悶哼一聲，身體本能地繃緊，
卻沒有粗暴地推開我。另一只沒被我抱住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卻又那樣緩慢而艱難地，
一根、一根地試圖掰開我死死扣住他手臂、指節(jié)已經(jīng)用力到泛白的手指。他微微彎下腰，
眼睛紅得嚇人，里面布滿了血絲，聲音啞得像被粗糲的砂紙狠狠磨過，
每一個字都帶著灼熱的痛楚和強抑的喘息，“聽話……淼淼，松口。松手。” 那聲音里，
有命令，更有一種近乎崩潰邊緣的哀求。
我的牙齒終于在那帶著血腥味的命令和他眼底那片近乎破碎的哀求中，一點一點，
極其不甘地松開。他白皙的手背上赫然留下兩排深深凹陷、邊緣泛紫并滲著血珠的齒印，
像一個殘忍而絕望的封印，烙印在皮膚上，也烙印在那一刻的時光里。
巨大的虛脫感瞬間攫住了我，身體里所有的力氣仿佛都隨著那口咬下的絕望而流失殆盡。
我靠著冰涼的門框，像一株被驟然抽離了所有攀附物的藤蔓，軟軟地滑坐下去，
癱倒在昂貴的地毯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被那扇沉重的、暗色的車門徹底吞沒，
隔絕在另一個冰冷而未知的世界之外。淚水無聲地洶涌，模糊了那冰冷的黑色車影，
也徹底模糊了我整個青春的天空，只留下手背上殘留的腥甜和心底一片荒蕪的冰涼。5四年，
像指縫間握不住的流沙，無聲無息。S市首富千金的二十一歲生日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空氣中浮動著頂級香檳的泡沫氣息、名貴香水的馥郁和無數(shù)鮮花堆砌出的甜膩芬芳。
巨大的宴會廳里，無數(shù)盞水晶吊燈將光芒折射得璀璨奪目，令人目眩神迷，
精心壘砌的香檳塔反射出無數(shù)細碎跳躍的金色光點。
我穿著一條綴滿細碎水晶、在燈光下流轉著銀河般光澤的銀色抹胸長裙，
臉頰因不勝酒力而微微發(fā)燙，耳邊的喧鬧聲浪一波波涌來，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趁著無人注意，我悄悄提起裙擺，溜到相對安靜的露臺邊緣，想吹吹初夏微涼的夜風醒醒神。
指尖剛端起一杯色澤誘人、泛著寶石光澤的果酒，
眼前卻驟然一暗——一雙帶著薄繭、掌心溫度卻異常熟悉的手掌，
從身后毫無預兆地覆蓋下來，嚴嚴實實地捂住了我的眼睛，連睫毛都被輕輕壓住。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溫柔的、帶著體溫的黑暗。露臺外隱約的喧囂、宴會廳流淌的華爾茲樂曲，
都仿佛被這雙大手隔絕開來，歸于沉寂。一個低沉含笑的嗓音貼著我的耳廓響起，
帶著一絲久違的慵懶和不容置疑的篤定，瞬間擊穿了我所有因酒精而遲鈍的神經(jīng)，
直達靈魂深處：“猜猜看，是誰家的小桃子，又不聽話偷喝果酒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倒流。
那個深埋心底、帶著青草和陽光氣息的專屬昵稱——“小桃子”——只有一個人，
只有他這樣叫過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嗡”地一聲沖向了頭頂，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猛烈地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清晰的鈍痛。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混合著夜風微涼和身后那人身上清冽獨特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暈眩的魔力，
瞬間喚醒了所有沉睡的記憶。是他！
只能是那個在記憶里被淚水反復浸透又被漫長時光打磨得模糊不清、卻又始終刻骨銘心的人！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動作帶著難以置信的遲疑。覆蓋在眼睛上的手掌順從地移開，
指腹甚至若有似無地拂過我的鬢角。光線重新涌入視野的剎那，我看到了他。顧嶼舟。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帶著脆弱感的單薄少年。一身剪裁完美、線條利落的深色高定西裝，
襯得他肩線寬闊平直，身姿挺拔如歷經(jīng)風雪的松柏。眉宇間沉淀著歲月賦予的沉穩(wěn)和內斂，
曾經(jīng)蒼白的臉頰如今透著健康的、溫潤的光澤。只是那雙眼睛，深邃如昔，
甚至比記憶中更加深不見底，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專注地凝視著我，
里面清晰地映出我驚愕茫然、甚至有些呆滯的臉龐，
有一絲再也藏不住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笑意和……濃得化不開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溫柔。
時光仿佛在他身上完成了一場不動聲色的、極其成功的魔法，褪去了青澀，
淬煉出成熟而強大的氣場?！皫Z……嶼舟哥哥？”我的聲音抖得厲害，破碎得不成樣子，
帶著濃重的難以置信的輕顫，仿佛怕驚擾了這個過于美好的幻影。他唇角的弧度加深，
形成一個真實而迷人的微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動作熟稔又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輕輕拂開我頰邊一縷被夜風吹亂的發(fā)絲，將它們溫柔地別到耳后。
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敏感的耳垂，激起一陣細微而酥麻的戰(zhàn)栗，瞬間傳遍全身?！班?，
”他低沉地應著，目光片刻不離我的臉，像在細細描摹每一寸變化，
那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漫長歲月的力量，穩(wěn)穩(wěn)地、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淼淼長大了。
” 簡單的五個字，卻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那晚，他并非僅僅作為久別重逢的故人出現(xiàn)。
宴會接近尾聲，賓客漸稀，他竟然堂而皇之地跟著我們回到了家中的客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S市流光溢彩、如星河傾瀉般的繁華夜景，室內的水晶燈依舊璀璨奪目，
將客廳里每一件價值不菲的陳設、父親臉上細微的表情都照得無所遁形。
父親坐在寬大的絲絨沙發(fā)里，身體微微后靠，
臉上帶著生意場上慣有的、極具穿透力的精明審視，目光如同探照燈，
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脫胎換骨、氣場沉穩(wěn)如山岳的年輕人，試圖衡量他這四年沉淀的分量。
顧嶼舟站得筆直，姿態(tài)恭敬卻不顯絲毫卑微，
目光坦然而平靜地迎上我父親銳利如鷹隼的視線。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有力，
每一個字都像經(jīng)過精心打磨的玉石，沉穩(wěn)地穿透了客廳里略顯凝滯的空氣，
重重砸在每個人的心上：“伯父，四年了?！?他頓了頓，
目光似乎極快地、帶著灼熱溫度地掠過我瞬間僵直的身體，
那眼神里蘊藏著一種不容錯辯的堅定和破釜沉舟的決心，“這次回來，我不是短暫停留，
也不是路過探望。我想向您鄭重申請一份永久居留權?！蔽业男奶E然漏了一拍，
隨即又瘋狂地鼓噪起來，預感如同洶涌的潮水般瞬間淹沒頭頂，幾乎要扼住我的呼吸。
那潮水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我的理智。果然，他清晰無比、擲地有聲地說出了后半句，
目光如同最精準的箭矢，
牢牢鎖住我瞬間瞪大的、寫滿震驚的雙眼：“——在淼淼的配偶欄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數(shù)秒，沉重得如同實體。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無數(shù)道冰冷而華麗的光芒，
無聲地切割著空間，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父親臉上那副慣常的精明面具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裂痕，他端詳著顧嶼舟，
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仿佛要穿透對方的骨肉，
掂量他話語里每一個字所蘊含的沉甸甸的份量，
評估這突如其來的“深情”背后的真實與決心。我僵在原地，指尖冰涼，
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唯有胸腔里那顆心卻像脫韁的野馬，狂跳著幾乎要撞破喉嚨，
發(fā)出擂鼓般的轟鳴——他回來了，不是以童年玩伴的身份，不是以寄居者的身份，
而是以一個男人，一個想要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占據(jù)我未來所有歲月的男人的姿態(tài)！
客廳里靜得可怕，連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只有落地鐘擺沉重而規(guī)律的擺動聲在提醒著時間的流逝。直到父親終于緩緩靠回沙發(fā)背，
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幾近真空的沉默：“哼，小子，口氣不小。
”他的目光依舊鎖在顧嶼舟臉上，語調聽不出喜怒，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深潭，
激起無形的壓力，“顧家那攤子爛賬，理清了？掃干凈了？
” 每一個字都帶著審視和質疑的重量。顧嶼舟的神色沒有絲毫波動，
仿佛早已預料到會有此一問，甚至等待著這一刻。他微微頷首，姿態(tài)不卑不亢，
眼神沉穩(wěn)如磐石：“伯父，顧家內部的問題，這四年，我已經(jīng)處理干凈了。不敢說盡善盡美，
不留一絲塵埃，但至少，我可以向您保證，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
能成為波及到淼淼的隱患，一絲一毫都不會有?！彼穆曇羝椒€(wěn)有力，
帶著一種歷經(jīng)淬煉、百折不撓后的篤定和自信。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深邃專注，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她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一切，
由我負責。我的根基，我的所有，都在S市，在她身邊?！?“負責”二字，
被他念得斬釘截鐵?！柏撠?？”父親挑了挑眉，鏡片后的目光銳利依舊。
他端起茶幾上溫熱的骨瓷茶杯，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
裊裊升騰的熱氣模糊了他鏡片后的眼神，讓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緒，“年輕人，
空口承諾誰都會說，漂亮話誰都能講。我林振雄的女兒，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
隨隨便便一句‘負責’就能輕易托付的?！蹦菍徱暤哪抗馊缤瑢嵸|化的重壓，
沉甸甸地、毫不留情地壓在顧嶼舟的肩頭。顧嶼舟似乎無聲地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