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暉灑在廢棄山門的殘瓦上。瓦片裂縫中長出了一叢雜草。
昔日立在山門前的石碑倒塌半截。碑上殘留的三個字依稀可辨：「土木宗」。
山道上落葉堆積，枯枝枯藤纏繞路旁斷柱。一個身披布衣的女子，靜靜站在破敗的牌坊前。
她的眉眼清秀，衣角縫補細密?！缸陂T徹底沒了?！顾p聲說，聲音像風(fēng)吹過秋葉。
她叫尹初柒，原是土木宗宗主之女。從小跟著父親繪圖、測地、修橋、筑塔。
土木宗曾被譽為「工術(shù)之極，百匠之祖」。那是靈州修界最倚重的宗門之一。數(shù)百年來，
各地宮闕、陣臺、浮空島嶼，皆出自他們手中。但這一切在二十五年前畫下句點。
一次跨洲浮城工程坍塌，牽連甚廣?！父赣H死了，長老失蹤，弟子盡散。」那年，她才十歲。
宗門山體崩塌，靈脈斷裂，灰塵中只剩她一個人站著。從那之后，她換過無數(shù)身份。
乞兒、腳夫、藥童、雜役。再后來，在青樓門口，她學(xué)著低頭行禮，說話婉轉(zhuǎn)。「奴家姓初，
名柒?！顾辉阜艞壭扌?。但這世道，女修本就艱難，更何況她沒靈脈、沒法寶、沒靠山。
「做舞娘，不丟人?！顾嬖V自己。若將舞步踏得如陣圖精妙，也算一種修行。
她從最底層的陪酒小婢做起。每天被人踩著裙擺，賞著羞辱的目光。她忍了三年，
終于跳上了主臺。那一晚，曲終燈滅，掌聲如雷。有人驚呼：「那舞步竟引動了靈氣！」
她微微一笑，衣袂如云。沒人知道，她在舞步中暗藏五行轉(zhuǎn)動，靈脈引線，舊宗術(shù)式。
「尹初柒，那是你？」后臺，有人輕聲喚她。她轉(zhuǎn)過頭，看見了一個熟人。
是曾在宗門執(zhí)事堂任職的林元叔。他穿得破爛，眼神卻還亮著?！改銇碜鍪裁?？」「來請你，
修一座墓?！埂刚l的？」「土木宗的?！顾聊肆季?。夜風(fēng)吹動簾紗，燭火微顫。
「我來定圖。」她說。從那天起，她白日跳舞，夜晚繪圖。她借著青樓中的燈光，
一筆筆重畫舊宗式圖。她記得父親說過：「工術(shù)是修行，是秩序，是道。」每一次描線，
她都像在構(gòu)筑靈魂的骨架。她重修了土木宗的山門圖。她設(shè)計了新型靈橋模型。
她用絲帛繪制五行動圖，在舞臺下方布下簡易靈陣。沒有材料，她就用紙。沒有靈石，
她就以氣引動余波。「紙上起樓臺，氣中筑道骨?！顾е讣獾驼Z，燈下身影孤獨而堅韌。
樓中女子常笑她癡。但漸漸地，她的舞越來越受歡迎?！杆牟阶永镉酗L(fēng)?！埂杆枰粍樱?/p>
我仿佛看見山川翻卷?！褂行奘壳皝?，觀她舞姿，求她講圖。她從不言語，只一舞終場。
樓主見勢，特為她建了獨立雅閣，取名「圖舞樓」。尹初柒以舞為陣，布圖為器。
她的修為竟隱隱松動多年桎梏。一天深夜，樓閣外突降冷雨。她坐在案前繪圖，
忽聞樓下喧嘩?！甘裁慈岁J進來了？」樓中護衛(wèi)奔走驚慌。尹初柒下樓，
遠遠看到門外站著一位青年。那人披蓑持傘，腳下卻無雨痕。他眼神沉靜，背后懸一口銅尺。
銅尺微晃，散發(fā)出淡淡靈光?！敢媚铩！埂冈谙履矫鴣怼！顾苑Q燕川，來自靈州北境，
現(xiàn)任「工御司」首匠?！肝矣^姑娘舞圖，識得舊宗之術(shù)。」「宗術(shù)不可失，
愿姑娘重拾土木之道?！顾粗?，許久未語?！改銇磉t了十五年?！顾皖^抱拳?！高t，
但不敢不來?！鼓峭?，他們坐于圖舞樓閣上飲酒。她取出一本破舊畫冊，輕輕擺在他面前。
「這是父親最后的工程圖?！埂父u全圖?！埂改阋盟?？」他鄭重接過，翻開圖紙，
一頁頁看去。每一筆都帶著舊時的堅毅。他眼中泛光?！高@圖，可救一城?！?/p>
她點頭：「那就去救?！顾龑⑽枰率掌穑瑩Q上素衣長靴。第二日，圖舞樓閉館。
尹初柒騎著一頭老黃驢，跟著燕川踏上歸路。驢背上，
綁著圖紙、墨囊、尺規(guī)、鑲靈石的榫卯木塊。天未亮，山路青滑。她望著東方微白的天色，
輕聲道：「土木宗，不該滅?！顾壑辛林?。腳下山道，漸漸通向北境雪原。
寒風(fēng)從北境吹回靈州。圖舞樓緊閉的門板被塵灰涂抹成灰白色。青樓內(nèi)的姑娘們?nèi)齼沙扇海?/p>
坐在廊下縫著繡帕?！敢媚镎娴淖吡?？」「她不走，早晚也會被那幫人逼著下臺?！?/p>
人群里，有人低聲說著。臺下的座位近來常坐著幾個不請自來的修士。他們衣著奢華，
眼神卻不正。「那幾位修士，盯著她好些日子了。」「還問她圖紙從哪兒來?！?/p>
尹初柒離開的第三天。其中一個名叫慕乾的中年修士敲響了圖舞樓的門。他帶著幾個手下，
坐進塵封的廳中?！赴阉粝碌膱D冊拿來?！箻侵鞅?，面色謙和?！敢媚锏臇|西，
早就帶走了?！埂刚f謊?！鼓角瑩]手，一道靈力掃碎了桌幾。紙屑翻飛，塵土撲面。
那位最年長的侍女被震得昏迷過去?！杆?！」他們粗暴地翻箱倒柜，樓閣一片狼藉。
在主舞臺下，他們果然找到了一張靈氣未散的圖卷。圖卷正中，是尹初柒布下的陣式草圖。
「五行倒移，天地倒旋……這是失傳已久的反柱式？」慕乾盯著圖，眼神火熱。
「若能煉制出這陣法基臺，哪怕用來禁錮小型靈獸，也是神器！」「尹初柒，
果然是舊宗余孽?！顾麑D紙收起，目光一冷?！杆暨€活著，定要親口問她，
這圖還有幾份。」數(shù)日后。尹初柒與燕川一行抵達北境石澤城。這里被冰雪封鎖，地脈凍結(jié)，
浮島工程已陷入癱瘓。工程總執(zhí)不敢相信：「你們只有兩人？」
尹初柒將背后的圖冊鋪在石案上?！改銈?nèi)钡牟皇侨?，是圖。」她手指輕點圖紙，
將全浮城的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做了三處標記。「此為雪壓斜梁，此為冰柱錯接，
此為靈機轉(zhuǎn)軸方向倒逆。」總執(zhí)愣住?！冈瓉砣绱恕埂肝业日`了整整兩年?！?/p>
尹初柒起身，推開窗，看向半空中那座凍結(jié)的浮城?！附o我三日，我調(diào)圖給你?！?/p>
「你們用我設(shè)計的吊裝橋，三十六人，一起修復(fù)支點。」「再用你們自己的煉材，
替我造一柄可承萬斤靈壓的吊針?！埂肝乙H自掛梁?！寡啻〝r住她?！改悴槐赜H上去，
那太危險?！埂肝业拿?，是宗門換的?！埂肝仪返膫?，不該由別人還?！顾现嘏?，
帶著圖紙升上了浮島殘橋。那夜，風(fēng)雪如刀。她一腳踏在未固定的懸板上，
整個浮城輕輕晃動。她咬緊牙，低頭繪陣，指間殘雪凍結(jié)在筆鋒?！告i靈！」她一聲厲喝，
將畫完的陣圖猛拍在橋梁之間。陣光透出金紋，將松動的結(jié)構(gòu)穩(wěn)住。遠處，
燕川與眾匠驚得直冒冷汗?！杆谫€命?！埂杆钳偭??！垢〕墙K于穩(wěn)住。
尹初柒站在橋上，舉起手中的圖釘，狠狠敲下最后一釘。那一刻，雪停了。浮城緩緩升起，
一縷陽光破開烏云，照在她的身影上?？伤难凵駴]一點喜悅。她知道，這圖不能傳出去。
若落入不正之人手中，足以毀掉一個城市。「那幾個人，還會追來。」「他們盯著圖紙，
盯得太緊了?！挂跗庀铝烁u，在城中的小屋閉關(guān)三日。她將手中所有圖紙收起，
用陣法封在黃銅盒中?！赋俏宜?，否則圖不出此匣。」燕川問她：「你下一步打算去哪？」
「回圖舞樓?！埂改惘偭藛?？」「我在那里畫的圖太多?！埂溉袈淙胨麄兪种?，
就不是毀一座樓這么簡單?！顾氐届`州，穿著舊時舞衣，重進圖舞樓。樓主看到她，
紅了眼圈?！改切┤诉€在……」「我知道。」那晚，她故意登臺演舞。裙擺翻飛，發(fā)梢如墨，
步伐卻踏在某種圖式節(jié)律中?！革L(fēng)步引氣，火步破虛，水轉(zhuǎn)柔形……」她每一舞步，
都像在陣中勾線。臺下那幾位修士果然現(xiàn)身?！腹皇撬?！」慕乾拍掌起身?！笀D紙拿來！」
尹初柒站在燈影下，神情冷淡?！改銈?nèi)裟芴ど吓_來，我便給你?！鼓角湫?，躍身而起。
剛踏入臺階，一道無形氣浪猛然爆裂?！膏?！」他被震得倒退數(shù)步，口吐鮮血。
「這是……鎖陣！」「她在舞臺上布了陣！」尹初柒眼神冷冽，手中紗袖一卷，舞姿再起。
「圖紙不是你們能看的?！顾捯粑绰?，整座圖舞樓忽然震蕩。角樓升起一圈圈陣紋，
猶如齒輪重疊。這是她三年前布下的五重圖紋陣。如今借助浮城吊橋的術(shù)式，加以完善。
臺下眾人慌亂退散。那位叫慕乾的修士卻死死盯著她。「你阻不了我?！埂改隳屈c舊宗伎倆，
早晚會落入我手。」她目光如刃。「那你就來搶?！箞D舞樓的燈火，照亮她身后的影子。
纖細，卻筆直。圖舞樓再開三日。城中高階修士竟紛紛來此聽舞?！杆奈?，是圖?！?/p>
「她的眼，是火?！挂跗庵匦屡夏巧砘野孜枰?。衣擺翻卷時，露出內(nèi)襯縫線。
那是她用月白細絲，一點點縫上的釘線圖。針線密密，像是千里地勢的縮影。那日登臺，
燈火柔和，絲竹未響。她獨立樓中，右手抬起，纖指挑起一段軟紗?！腹媚锝袢罩晃璋肭??！?/p>
掌柜小心告知。她不言，只點頭。樓外有車馬停駐。幾位衣著綺麗的修士魚貫而入。
為首那人身穿紫金蟒袍，手持折扇，臉上堆著虛偽笑意。「在下莊鶴年，久聞尹姑娘芳名?！?/p>
他踱步至臺前，一眼不移地望著尹初柒?！腹媚锟芍?，我那府中還有兩座未完的靈宅?！?/p>
「可否請姑娘去指點一二？」尹初柒轉(zhuǎn)身，一舞未啟。她輕聲道：「我只舞，不出樓?！?/p>
莊鶴年輕笑，扇子敲了敲掌心?！改窃谙卤阍跇侵杏懡桃欢??！顾?，
周圍幾名仆從即刻散開，攔住臺階出入口。掌柜面色一變，剛欲言語，便被人一掌推倒在地。
尹初柒站在臺中央。她目光掃過那些逐漸圍攏的人影?！改銈兿肟次?？」「那便看?！?/p>
她抬起腳步，一轉(zhuǎn)一旋。紗袖翻卷，舞步輕緩。燈光映照下，
她身后的地面緩緩浮起一道光紋。那是一道被她以舞步引出的低級困鎖陣。
莊鶴年卻并不驚慌?！咐ш?？姑娘莫不是忘了，我們可是結(jié)丹修為？」他身后的侍衛(wèi)也冷笑。
「這點布陣，嚇不住人?！埂肝覀儊?，是請姑娘共飲一杯?！顾捯粑绰洌跗饽_下一轉(zhuǎn)，
手中忽然多了一條墨線。那是她衣衫縫線的一端。她輕輕一扯，整條裙擺邊沿竟自動解開，
化作數(shù)十根釘線，纏繞全場?！笀D上封身，線鎖五方。」她低聲吟誦，釘線迅速纏上地面。
陣紋升起，形成第二重封印。莊鶴年收斂笑容?！改阍谇鄻侵胁枷聝芍仃?？」
「這不是你該懂的舞?！挂跗獠椒ゲ恢?，衣袂翻飛。每一次旋身，
便有一道微光在空中劃過。她以舞步勾線，以釘絲構(gòu)圖。樓中空氣仿佛凝固?！感⌒∨?，
也敢逞能？」莊鶴年怒喝，手中扇子猛然一展。扇內(nèi)飛出一縷赤光，直取尹初柒面門。
她未躲。只冷靜地收腳，腰身一轉(zhuǎn)，將赤光引入身后軟紗之中。紗中早藏有逆陣，
瞬間吞噬靈光。赤光不但消散，竟反卷而回，擦過莊鶴年耳側(cè)。他一驚，臉色驟冷。
「你找死！」他揮掌轟出一道掌風(fēng)，將她生生震退數(shù)步。她踉蹌落地，嘴角滲出一絲血痕。
樓中其他人已不再掩飾。有人撲上前來。有人拔出靈刃?！缸プ∷?！」「搜她的圖！」
尹初柒冷冷看著他們。她右手翻腕，從袖中取出最后一道小銅釘。那是圖釘陣眼。
她用盡全身靈力，將釘砸入臺階中央。剎那間，整座舞臺光芒大作。
三重困鎖、四層擾識、一道幻陣，一齊發(fā)動。舞臺上塵沙翻卷，陣紋如潮。
那幾人一瞬間陷入混亂。有人撞入柱中昏厥。有人揮劍劈空。莊鶴年強行聚氣，
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丹田一陣抽痛。他低頭，看見自己腳下的陣紋已封住了他的氣海。
「你在布陣之時，用舞步遮住了真眼？」他一臉驚怒。尹初柒扶著舞臺邊沿，額上冷汗直冒。
「你想侮辱我？」「那就看你能不能破陣?！顾а罁纹鹕?，步伐依舊緩慢。她再次舞動，
陣中圖紋隨她身形震蕩。莊鶴年怒極反笑。「這破陣只靠你一人續(xù)力？」
「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幾息?！顾_下強行運力，陣紋開始崩裂。尹初柒神情平靜。
「你說得對?！埂肝乙粋€人不夠?！咕驮谶@時，樓外忽然傳來震響?！皋Z！」整面墻被轟開，
一道青衣人影飛身而入。他背負長匣，氣息剛猛?！感涨f的，你敢動她？」是燕川。
他立在陣外，手中符劍激射而出，斬斷封鎖?！笀D，我?guī)ё摺！埂杆膊皇悄隳芘龅??！?/p>
他踏入陣中，與尹初柒并肩而立。尹初柒虛弱地朝他點頭。「拖住他三息?！埂甘Ｏ碌?，
我來收陣?！寡啻ㄐα诵??！竸e說三息，三十息也行?！顾麄冄矍暗膱D舞樓，燈火未滅。
但火光背后，是鋒刃、血跡，還有未完成的圖。尹初柒昏倒在圖舞樓的后室。燕川守在門外，
一夜未離。她醒來時，天已微亮，窗前透出冷光?！肝疫€活著？」她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掌柜端著湯藥走來，小心放到床邊?！改忝??！挂跗獾皖^望著自己的手指，
掌心血痕尚在?！改菐讉€混賬呢？」掌柜嘆了口氣?！缸蛞贡怀切l(wèi)帶走幾個，
但也有幾個逃了。」「我們這樓，是護不住你的?！顾従徸鹕恚臣顾嵬慈鐢?。
「我知道?！顾驂?，那柄破了縫的舞扇還放在那里。扇骨裂開，內(nèi)里有微微金線。
那不是裝飾，是她自幼練圖的骨印?！肝疫@一身圖脈，是用骨畫的?！顾Z氣平淡，
但掌柜聽得心驚。舞娘以體藏圖，是土木圣宗失落前的密法。她穿衣起身，走到鏡前，
撩起舞衣的后擺。背后有一道淡淡的裂紋，從肩胛延至腰側(cè)。那是那晚陣破時靈力反噬，
震裂的靈脈。她緩緩收下衣擺。「我還能再撐幾場?！拐乒裣胝f什么，終究沒說出口。
三日后。圖舞樓恢復(fù)開門，客人比往常更多。她重新登臺。今日穿的是一件新制的赤色舞衣。
裙擺火紋，袖口收得極緊。那是她特意改過的樣式。袖中藏扇，腰間纏線，腳底繡紋。
這一身，不是舞娘，是布陣者。臺下來了一個新客。他身形削瘦，面上疤痕縱橫。
卻笑得極溫和?！腹媚?，能請你喝杯酒嗎？」尹初柒并未作答，只微微一禮。燈光亮起。
絲竹聲隨之響起。她踏步而出，舞姿起。裙裾翻轉(zhuǎn)，如火如霞。那人舉杯輕抿，
目光始終未曾離開她的腳步。他不是來看舞的。他在看她踏出的每一道印痕。
「左前四寸為虛，右后八分為實?！顾驼Z，唇角笑意漸深。「竟是裂地反掩圖?！?/p>
舞曲將止之時，他拍手大笑?！腹媚铮囍兄?，當(dāng)如你這般?！挂跗馔Ｏ履_步，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