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盛紀十六年冬。
凜冽的北風如同一把把鋒利的鋼刀,呼嘯著掠過大地,將天地間的一切都裹挾進刺骨的寒意之中。雪粒子如碎玉般砸在祠堂青瓦上,發(fā)出細碎而密集的聲響,仿佛蒼天也在為這悲慘的命運而悲泣。
六歲的沈硯青蜷縮在香案旁,小小的身子緊緊地縮成一團,仿佛這樣就能抵御外界的寒冷與悲傷。他的鼻尖縈繞著濃濃的線香與火漆的苦腥味,這氣味混合著祠堂內(nèi)潮濕的氣息,令人作嘔。
父親的靈位用新木制成,在尚未刷漆的紋理間還滲著水漬,像極了村后山礦洞滲水時的巖壁——三個月前,那場突如其來的炸山事故,如同一道無情的閃電,瞬間擊碎了沈家原本平靜的生活。父親那高大的身影,沈家的頂梁柱,轟然倒塌在亂石堆里,只余半枚帶血的銀鎖作為遺物,成為了沈硯青對父親最后的念想。
“秋菊,再喝口熱湯吧?!?/p>
沈硯青爺爺?shù)穆曇魩е鴫阂值念澏叮路鹉锹曇衾锍休d著無盡的痛苦與無奈。
沈硯青從供桌底下望出去,看見母親陳秋菊穿著褪色的青布衫,那衣服早已洗得發(fā)白,補丁摞著補丁,訴說著這個家庭的艱難。她頭上別著的銀簪是父親生前攢了半年工錢買的,在昏暗的燭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那是父親對母親深深的愛意。紅蓋頭搭在臂彎里,那是隔壁劉嬸幫忙裁的,邊角還留著未修剪的線頭,顯得有些粗糙,但卻是這個貧困家庭所能盡力準備的一切。
忽然,陳秋菊用手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那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指縫間咳出的血珠落在靈位前的銅盆里,發(fā)出輕微的“滴答”聲,驚得長明燈芯突突直跳,光影在祠堂的墻壁上搖曳不定,營造出一種詭異而凄涼的氛圍。
沈硯青的奶奶趕緊從灶臺端來一碗麥粥,碗沿缺了口,露出暗黃色的陶土,那是家中最常用的碗,承載著無數(shù)個日夜的艱辛。
“秋菊,你身子骨還虛......”
奶奶的聲音里滿是擔憂和心疼。
“不用管我!”
陳秋菊猛地推開碗,瓷勺撞在碗沿發(fā)出脆響,那聲音在寂靜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明日就要過門,往后......”
她忽然噤聲,目光落在沈硯青藏身的供桌下,眼尾的淚痣在燭火下泛著暗紅,像朵即將凋零的梅,那眼神中飽含著對兒子的不舍與無奈,還有對未來未知命運的恐懼。
五更梆子響過,整個村莊還在沉睡,而迎親的隊伍卻打破了這份寧靜。
沈硯青蹲在祠堂門檻上,小臉被寒風吹得通紅,眼神中滿是迷茫與無助。他看著四個轎夫踩著積雪走來,每一步都那么沉重,仿佛也在為這悲傷的婚禮而嘆息。燈籠上的“喜”字被風雪揉得模糊,那原本象征喜慶的紅色,在此時卻顯得格外刺眼,充滿了諷刺意味。
母親的紅蓋頭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蒼白如紙的側(cè)臉,那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只有無盡的疲憊和悲傷。頭上銀簪卻在此時“當啷”墜地,滾進雪窩里再無聲息,仿佛也在為這段悲慘的婚姻而哀悼。
“哐——”
祠堂門被狂風撞開,一股刺骨的寒風灌了進來,長明燈應聲熄滅,祠堂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黑暗。沈硯青攥緊奶奶塞給他的硬餅,餅上的灶臺灰混著雪水滲進掌心紋路,那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了父親的手。
忽然,沈硯青想起父親下葬那日,也是這樣的風雪天。他看見母親的花轎轉(zhuǎn)過山包,紅穗子掃落松枝積雪,驚起一群寒鴉,那刺耳的叫聲刺破沉寂的夜空,仿佛是母親無聲的哭訴。
“青兒,”
沈硯青的奶奶顫巍巍地替他系緊棉襖領(lǐng)口,那雙手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老人的手背上布滿老年斑,像落了層霜的老樹皮,指甲縫里還嵌著昨天編筐時的竹刺。
“等開春,咱讓隔壁劉叔教你編竹筐。編得緊實些,能去集上換倆錢。”
奶奶的話語中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期許,也包含著對孫子的疼愛與責任。
沈硯青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將硬餅乖乖塞進懷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他聽見爺爺在身后嘆氣,那嘆息聲里滿是無奈和心酸;聽見遠處傳來新夫家的鞭炮聲,那聲音在寒風中顯得那么遙遠而虛幻;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那是寒冷與恐懼交織的表現(xiàn)。雪粒子鉆進衣領(lǐng),順著脊梁骨往下滑,帶來一陣刺骨的涼意。
他忽然想起父親生前常說的話:“男子漢大丈夫,要像山上的青松,經(jīng)得起風雪?!?/p>
于是,他挺直脊背,小小的身軀在寒風中顯得那么單薄,卻又那么堅定。他任雪花落在睫毛上,融化成水珠,模糊了他的視線;任寒風割過臉頰,留下一道道紅痕;任淚水在眼眶里結(jié)成冰——
這一年,命運的重擔過早地壓在了他稚嫩的肩頭。沈硯青學會了用沉默吞咽所有的疼痛,就像吞咽這塊沾滿灰土的硬餅,將所有的苦澀與悲傷都深深埋在心底,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夠破繭成蝶,改變這悲慘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