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向安把行李箱橫在門口，像守城的士兵。我不去外婆家，
這個暑假我已經(jīng)和朋友約好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媽媽蹲下來，手指輕輕蹭她的臉，
聲音軟得像棉花糖乖乖，就去外婆家住幾天，媽媽回來給你帶好吃的。我不去，
你上次都是這樣跟我說的，我不信你了。媽媽突然陰沉著臉夏向安我給你好臉色看了，
好好說話，你不聽。老子數(shù)到三??！三、向安冷笑：又要數(shù)到三？你有本事有其他招數(shù)。
二、……行李箱的輪子“咔噠”一聲，向安拎起它，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的車。行，我去。
她拉開車門，頓了頓，但你們別后悔。大巴車在盤山路上甩尾時，向安轉頭看著玻璃，
默默地數(shù)玻璃上的裂紋。這時手機信號斷斷續(xù)續(xù)，許顏的消息一條條蹦出來：「你真不來了？
？？」「痛仰樂隊??！你盼了多久！」「你爸媽是不是有毛?。俊瓜虬不亓藗€“嗯”字，
鎖了屏。窗外掠過一塊褪色的路牌：清河鎮(zhèn) 3km。
售票員阿姨的川普混著汽油味飄過來："清河鎮(zhèn)有不有人要下的，有要下的提前說哈！
"師傅前面路口剎一腳，有下……好的妹兒東西抬不抬的動？要不要我?guī)湍闾嵋蛔?？我可以?/p>
謝謝師傅了哈外婆的瓦房趴在半山腰，墻頭探出幾叢野棉花。向安剛踩上青石板，
就聽見竹掃帚"唰唰"響外婆正把曬干的辣椒往筐里掃。安安來啦？外婆直起腰桿，
老花鏡滑到鼻尖尖上，你媽咋個沒送你喃？我一個人坐大巴來的。安把行李箱往墻角一推，
輪子碾過曬壩上的包谷籽，嘎嘣響。外婆撩起圍腰擦手，
手桿上的老人斑像撒了一把芝麻路上累不累？坐了這么久的車餓沒得？外婆給你煮碗醪糟蛋，
還是你想吃紅油抄手？向安沒吭聲，默默的就在旁邊站著。哦對咯！外婆突然拍大腿。
你上回不是說李嬢嬢小賣部的辣條好吃嘛？她邊說邊往外走，
塑料拖鞋在石板上啪嗒響等哈哈兒，外婆這就給你買。外婆不用了，我現(xiàn)在不是很餓。
向安揉了揉太陽穴，臉色有點發(fā)白，坐車坐得暈乎乎的，我想先睡會兒。哎喲，
幺兒趕緊去睡嘛！外婆趕忙放下手上的東西，把手在圍腰上擦了擦。閣樓我給你收拾干凈咯，
涼席也擦過了，風扇開起就不熱了。向安拖著行李箱往屋里走，木樓梯嘎吱嘎吱響。
外婆跟在后頭念叨：晚上想吃啥子？外婆給你做。酸菜魚要得不？還是你想吃粉蒸肉？
"隨便..."安的聲音悶悶的，頭也不回地往樓上爬。那外婆給你熬鍋綠豆湯解暑，
等你睡醒了喝。外婆站在樓梯口，仰著頭喊，蚊香我給你點起哈，莫遭蚊子咬了！
閣樓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外婆站在樓下，聽見行李箱"咚"地倒在地上。她嘆了口氣，
慢慢走回曬壩，繼續(xù)收拾那些紅艷艷的干辣椒。我睡醒咯，外頭天都麻麻黑了。
樓下灶屋頭傳來"噼里啪啦"的柴火聲，還有鐵鍋鏟刮鍋底的聲響。我慢悠悠地爬起來，
樓梯"嘎吱嘎吱"地響。外婆佝起背在灶臺前忙活，火光映得她臉紅彤彤的。
鍋里"咕嘟咕嘟"冒熱氣，一股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醒啦？外婆頭也不回快去洗把臉，
馬上吃飯咯。我湊近一看蒸籠里正冒著白煙，底下墊著老南瓜，上頭鋪著油亮亮的粉蒸肉，
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裹著金黃的米粉，還撒了一把花椒面。
曉得你愛吃外婆用筷子戳了戳肉特意多放了點豆瓣醬，你老漢從城里帶回來的。
灶臺上的煤油燈"噗噗"地閃，照得墻上的影子一晃一晃的。我站在那兒，
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發(fā)酸。我坐在灶門前的小板凳上，看外婆往灶膛里添柴火。
火苗"噼啪"地竄，映得我眼睛發(fā)燙。外婆...我摳著板凳邊邊的木刺媽他們又跑出去耍，
每次都把我甩到你這兒，都不帶我一起去...外婆把鍋鏟往灶臺上一擱，
"鐺"的一聲響這個死女子，回來老子非收拾她不可！她掄起燒火棍往地上重重一杵，
灰撲撲的地面頓時多了個坑。幺兒莫慪氣。外婆轉身揭開蒸籠，
粉蒸肉的香氣"轟"地撲出來。等他們回來，外婆幫你出氣！
她夾起塊肥嘟嘟的肉往我碗里按。先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生氣嘛！
灶膛里的火"呼啦"一聲笑開了花。我捧著碗，突然覺得心里頭那股悶氣，也好像隨風飄走，
心里面還在美滋滋的想，完了爸媽你死定了，我告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君子報仇，
十年不晚。吃完飯，我剛要收碗，外婆一把按住我的手。幺兒莫動！我來我來！
她麻利地把碗摞成一摞，碗沿上還沾著幾粒米飯。趕一天車累慘了吧？快去躺倒歇會兒。
外婆用圍腰擦了擦手，胳膊肘輕輕把我往堂屋推，這點活路哪用得著你嘛。
我站在灶屋門口沒動，看外婆弓著背在洗碗。她的手皺得像老樹皮，
可動作利索得很：先拿絲瓜瓤把油漬擦掉，再舀一瓢井水"嘩啦"沖干凈，
最后把碗倒扣在筲箕里瀝水。水珠子順著碗邊往下滴，"叮叮咚咚"落在搪瓷盆里。
發(fā)啥子呆？幺兒……外婆突然回頭，去把電視打開嘛，等哈陪外婆看《霧都夜話》。
老電視"滋啦"響了幾聲，畫面上跳出個穿旗袍的女人，在重慶的梯坎上跑來跑去。
外婆一屁股陷進藤椅里，藤條"吱呀"直叫喚。你看這個女娃兒，
外婆激動地拍我大腿她老公在外頭養(yǎng)小三，她曉得了要報仇！外婆說得唾沫星子飛濺，
手里的蒲扇"啪啪"地拍著膝蓋。精彩得很！比你們那些喜羊羊好看到那撤了！
我盯著電視里夸張的劇情女人把老公的衣服一件件剪爛，背景音樂凄凄慘慘的。
外婆在旁邊"哎呀哎呀"地嘆氣，時不時還要點評兩句："該背時的男人！
""這個女娃兒硬是造孽哦..."窗外的蛐蛐兒也跟著叫，和電視里的哭戲一唱一和，
我偷偷打了個哈欠。外婆的瓜子突然停在嘴邊。幺兒困了哇？她伸手摸我后頸窩哎喲，
身上都汗津津的，幺兒去洗澡，洗完就趕緊睡！我揉著眼睛搖頭外婆你先看嘛，
我陪你...陪啥子陪！外婆兇巴巴地瞪我，手里的蒲扇卻輕輕給我扇風。
細娃兒熬夜長不高！電視里正放到女主角舉著菜刀要砍人，外婆急吼吼地擺手：快去睡！
等外婆看完這集就去睡覺。我趿拉著拖鞋往閣樓走，樓梯"嘎吱嘎吱"響。
回頭看見外婆又陷進竹椅里，老花鏡滑到鼻尖上，眼睛卻亮晶晶地盯著電視。
閣樓的竹席涼沁沁的，我聽見樓下電視機傳來"砰"的一聲肯定是那個女主角砍下去了。
外婆"哎呀"一聲驚叫，接著是窸窸窣窣嗑瓜子的聲音。
嗯......我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眼睛被亮晃晃的陽光刺得瞇成一條縫。
摸到枕頭邊的手機一看"九點十二"屏幕上還留著兩條許顏昨晚發(fā)來的未讀消息。
樓下傳來"沙沙"的聲響。我扒著窗戶往下瞅，外婆正彎著腰在曬壩里忙活。
她戴著那頂泛黃的草帽，后頸曬得通紅，手里的木耙子正把金燦燦的谷子鋪開。
谷粒從耙子縫里漏下去，發(fā)出"淅淅索索"的聲響。外婆！我扯著還有點沙啞的嗓子喊。
外婆猛地直起身子，草帽差點掉下來哎喲我的懶幺兒總算醒咯！她用手背抹了把汗，
陽光下汗珠子亮晶晶的，灶屋里給你煨著醪糟蛋，還熱乎著呢！
我瞅見曬壩邊上擺著幾個鼓囊囊的蛇皮袋，突然想起昨晚《霧都夜話》還沒看完。
正要開口問，外婆已經(jīng)彎下腰繼續(xù)耙谷子了，膠鞋踩在谷子上"咯吱咯吱"響，
混著遠處稻田里的蛙叫。我三刨兩下把衣裳籠起，踢踏著拖鞋"咚咚咚"跑下樓。
灶房門"吱呀"一聲推開，鍋里溫著的醪糟蛋還在"咕嘟咕嘟"冒泡，
甜絲絲的酒香直往鼻子里鉆。外婆正好拍著圍腰上的谷灰進來，看到我就笑瞇了眼。哎喲喂，
太陽都曬到勾子（屁股）咯，我家懶幺兒總算肯起床嘍！她伸手在我臉上揪了一把，
手心還帶著曬谷子的太陽氣。趕緊趁熱吃外婆揭開鍋蓋，
白生生的荷包蛋在醪糟湯里一沉一浮，專門給你多臥了個蛋，蛋黃還是糖心的。
我捧著藍邊碗"呼嚕呼嚕"喝得歡，外婆坐在灶門前的小板凳上剝蒜，
時不時抬頭瞅我一眼："慢點兒，莫嗆到。"外頭曬壩上的谷子金燦燦的，
幾只麻雀在邊上"啾啾"地跳。外婆的藍布衫被汗水打濕了后背，
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成了菊花瓣。我鼓著腮幫子咽下一口溏心蛋，醪糟湯順著嘴角流到下巴。
外婆，你給媽打電話沒得？外婆正"咔嗒咔嗒"剪辣椒把把，頭也不抬打啥子電話哦，
你媽玩得正歡嘞！她摸出手機往桌上一撂，昨晚上還發(fā)朋友圈，
在麗江古城穿個花裙子轉圈圈。我攪著碗里的醪糟，
米粒在湯里打轉轉：那...他們說好久來接我嘛？管他們的！外婆突然提高嗓門，
剪刀"咔嚓"一聲特別響，幺兒就在外婆這兒多耍幾天！她抓起手機按了幾下。你看嘛，
你媽說讓你多陪陪我...我湊過去看，屏幕上分明是媽在四方街吃烤乳扇的自拍，
配文："終于清凈了~"外婆趕緊把手機藏到背后，夾了塊泡菜放我碗里快吃快吃，
等哈兒外婆帶你去趕場，買你最愛吃的葉兒粑！我扒完最后一口醪糟，抬頭望望日頭外婆，
這哈兒去趕場是不是太晏咯？場壩頭人都要走光嘍。外婆利索地解下圍腰，
從門背后取出竹編背簍沒得事！我們趕個尾巴場！她沖我眨眨眼。
李嬢嬢的辣條攤攤肯定還在，你上回不是邊吃邊喊辣，結果一口氣吃了三包嘛？
我耳朵尖一熱哪個喊辣了！明明是...是花椒放多了！是是是……外婆憋著笑，
把零錢包塞進褲腰，"等哈兒再給你稱半斤燈影牛肉，你媽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
她突然壓低聲音，莫跟她說，不然又要念我慣死你。外頭蟬鳴聲一陣響過一陣，
曬壩上的谷子被曬得噼啪響。外婆戴好草帽，沖我招手走嘛幺兒，去晚了真就只剩菜葉子嘍！
來嘍來嘍！我小跑著追上外婆的碎步子，塑料涼鞋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響。
場壩果然冷清得很，就剩幾個攤攤還在收撿。外婆先拐到布攤扯了塊藍底白花的布，
又去稱了兩斤粗鹽。路上遇見個挑扁擔的大爺大姐，這是哪個娃娃喲？我孫女兒噻！
外婆嗓門亮堂堂的，把我的手拽得緊緊的。不是放暑假來陪我耍兩天！
你家的孫子孫女沒回來嘛？沒有回來，他們說放暑假搞什么夏令營，老了不中用了，
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了……就是，前年子我家孫女也說搞什么夏令營，沒有回來，
從夏令營回來之后都說再也不去了，我跟你說夏令營都是騙小孩子的我也是怎么給她媽說，
但是她媽不信我，我現(xiàn)在老了管不住小孩子了旁邊的王嬢嬢一聽這話，
手里的篷布繩子都不系了，湊過來直拍大腿就是就是！現(xiàn)在這些年輕家長，
盡信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外婆把背簍往石墩子上一放，
掏出手帕擦汗前年我家安安娃去那個啥子夏令營，回來哭兮兮地說天天吃夾生飯，
蚊蟲咬得滿腿包...哎呀我跟你講！王嬢嬢突然壓低嗓門，
從玻璃柜底下摸出把瓜子去年街口劉婆婆的孫兒去夏令營，回來瘦得跟猴兒似的！
她"咔吧"嗑開瓜子殼，"說是啥野外生存，結果娃娃連褲衩都穿反三天！
"還是我們那會兒實在，暑假就是下河摸魚、上樹摘果...現(xiàn)在啊王嬢嬢把篷布猛地一抖。
花大價錢送娃兒去受苦！灰塵在夕陽里亂飛，驚得隔壁攤的雞"咯咯"直叫。
我悄悄扯了扯外婆的衣角，
手指頭在她汗?jié)竦乃{布衫上留下一道褶子外婆...我們走嘛...外婆正說到興頭上，
轉頭看見我低著頭用鞋尖碾石子兒，立馬會意哎喲，看我家幺兒害臊了！她利索地背起竹簍，
朝李嬢嬢擺手我們先走嘍，改天再擺！
王嬢嬢笑著往我手里塞了根棒棒糖下回嬢嬢給你留麻辣牛肉干！
她篷布上的鐵環(huán)"叮鈴咣當"響成一片。走出十來步，外婆突然捏我耳朵小鬼頭，
是不是嫌我們老人家啰嗦？沒等我回答，她自己先"噗嗤"笑了走！去橋頭給你買冰粉，
多加糍粑和山楂片！外婆，還有辣條沒買外婆突然"啪"地拍了下自己腦門哎喲喂，
看我這老糊涂！她蹲下來捏我的臉蛋，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成了小波浪。
我家幺兒的辣條還沒買是不是？我使勁點頭，塑料涼鞋在地上蹭得"沙沙"響。
外婆轉身就往回跑，竹背簍在她背上"咣當咣當"地晃："李嬢嬢！等一哈！莫忙收攤！
"李嬢嬢正往三輪車上搬貨，聞聲差點摔了玻璃柜。哎呦我的老姐姐，你咋又殺回馬槍咯？
她擦著汗從箱底掏出個塑料袋。專門藏的！最后三包變態(tài)辣，曉得你家娃娃好這口！
外婆掏錢的手都在抖：你個老精怪，剛才咋不拿出來？不是等著你想起嘛？
來幺兒吃幺兒快去拿，李嬢嬢拿給你，你就接到起，
幺兒快說謝謝嬢嬢謝謝嬢嬢……外婆把辣條放在了背簍里面。幺兒乖，回家坐涼快了慢慢吃。
她挎起竹簍，朝李嬢嬢擺擺手灶上還燉著臘排骨，我們先走嘍！我踮起腳揮手拜拜嬢嬢！
下回我還要變態(tài)辣！慢點兒走啊！李嬢嬢扶著老腰站起來，手里蒲扇"啪嗒啪嗒"地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