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默，三個月前搬進(jìn)了這棟被爬山虎啃噬得斑駁陸離的老樓——老槐樹公寓。
之所以選這里，無非圖個便宜。房東是個掉光了牙的老太太，
交房時反復(fù)叮囑我：“這樓隔音差，您多擔(dān)待?！蹦菚r我只當(dāng)是客套，
直到第一個深夜被某種聲音驚醒，才明白“隔音差”三個字背后，藏著怎樣具體而微的煎熬。
老樓的構(gòu)造像塊被時間啃過的壓縮餅干。我的屋子是301，隔壁302，
對門303住著一對總在凌晨三點(diǎn)吵架的小夫妻。頭一個月，
我確實(shí)被各種聲音騷擾過：對門摔盤子的脆響，樓下醉酒漢的嘔吐聲，
還有天花板上不知疲倦的彈珠滾動聲——后來才知道是樓上大爺?shù)柠W鵡在啄食金屬食盆。
但這些都比不上隔壁302的“怪”，它怪在一種極致的“靜”。白天，
無論我是在屋里敲鍵盤，還是拖椅子，都能清晰聽到對門夫妻拌嘴、樓上大爺咳嗽，
甚至樓下老太太推著嬰兒車經(jīng)過樓道的轱轆聲。唯獨(dú)302，像個被抽走了空氣的罐頭，
嚴(yán)絲合縫，死寂沉沉。
我曾特意在中午十二點(diǎn)、下午三點(diǎn)、傍晚六點(diǎn)這些“人間煙火氣”最盛的時段貼在門上聽，
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都沒有。起初我以為是空屋，問了樓下看車棚的王大爺，
他卻撇著嘴說：“有人，一個女的，搬來有段日子了，不愛說話?！薄安粣壅f話”這個形容，
在半個月后變得極其蒼白，因?yàn)槲议_始在深夜聽到聲音。那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
是在我搬進(jìn)后的第二周。大概是夜里十一點(diǎn)多，我正對著電腦改方案，眼皮打架時，
“篤”一聲，輕得像有人用指甲蓋彈了彈玻璃。我以為是幻覺，揉了揉眼，“篤，篤篤，
篤……”聲音又響起來，從臥室與302相鄰的那面墻傳來。不是敲，
更像是用某種不太尖銳、卻足夠堅(jiān)硬的東西，一下一下刮擦著墻面。節(jié)奏很怪，先是一下，
停頓兩秒，再是兩下，又停頓，再一下，循環(huán)往復(fù)，像某種不成調(diào)的摩斯密碼。
我當(dāng)時第一反應(yīng)是水管問題。老樓的鑄鐵水管經(jīng)常鬧妖，有時會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暋?/p>
可這聲音太規(guī)律了，而且貼著墻聽，能清晰分辨出是固體與固體的摩擦聲，
帶著一種干澀的、令人牙酸的質(zhì)感。我拿拳頭敲了敲墻，那邊的聲音頓了一下，
隨即又恢復(fù)了，仿佛沒聽見，或者說，根本不在意。那晚我熬到后半夜，直到那聲音停了，
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跟物業(yè)報(bào)修，來了個叼著煙的師傅，拿個螺絲刀在墻上敲了敲，
說：“水管在廚房呢，你這墻是隔墻，估計(jì)是隔壁啥東西掉了吧。
”“可那聲音每天都有……”“嗨，老樓了，難免有點(diǎn)響動?！睅煾低铝藗€煙圈轉(zhuǎn)身走了，
留下我對著那面斑駁的白墻發(fā)呆。那之后，聲音成了我的“深夜鬧鐘”，
每天晚上十一點(diǎn)十五分準(zhǔn)時響起?！昂V，篤篤，篤……”像個精準(zhǔn)的生物鐘，分秒不差，
持續(xù)時間也固定，五分鐘，不多不少。五點(diǎn)零一分，最后一聲“篤”落下，
整個世界重新沉入死寂，仿佛剛才的聲音只是我的幻聽。我開始留意時間，
有時故意熬夜到十一點(diǎn)，盯著手機(jī)屏幕，當(dāng)分針劃過“3”的刻度，秒針跳到“15”時，
那聲音準(zhǔn)會響起。它像一個潛伏在墻那邊的幽靈，按照自己的規(guī)則活動，
而我成了唯一的聽眾?？謶质锹躺?。起初是好奇，我會貼著墻聽，
試圖分辨那是什么東西在刮。是鑰匙？指甲？還是某種工具？我甚至用手機(jī)錄了音，
放大了聽，除了那規(guī)律的“篤篤”聲，
還能捕捉到一種更微弱的、像是布料摩擦墻壁的窸窣聲。然后是煩躁，這聲音像一根細(xì)針，
每天準(zhǔn)時扎進(jìn)我的神經(jīng)。我開始失眠，一到十一點(diǎn)就緊張，耳朵不自覺地豎起來，
等待那聲“篤”。有一次我實(shí)在忍不住，在聲音響起時對著墻大吼了一聲：“能不能別敲了！
”墻那邊的聲音猛地停了，寂靜持續(xù)了大概半分鐘，久到我以為對方被嚇到了，
或者真的停止了。我松了口氣，剛想坐下，“篤”——那聲音又響了，依舊是原來的節(jié)奏，
仿佛剛才的吼聲只是一陣穿堂風(fēng)。那一刻，一種冰冷的寒意從脊椎爬上來，
這不是無意的響動，這是某種有目的的、甚至帶著點(diǎn)挑釁意味的行為，它在無視我。
我開始更頻繁地觀察302室的門。那是一扇和整棟樓一樣陳舊的木門，漆皮剝落，
門牌號“302”的金屬片歪歪扭扭。門上沒有貓眼，也沒有任何裝飾，
只有一個銹跡斑斑的門把手。我從未見過它在白天打開過，
陽臺上永遠(yuǎn)掛著洗得發(fā)白的深藍(lán)色窗簾，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從未拉開過，也從未晾過一件衣服。
直到那個下雨的夜晚，我加班到很晚，快十二點(diǎn)才回到家。樓道里的聲控?zé)魤牧耍?/p>
只有樓梯拐角透出一點(diǎn)昏黃的光。我摸黑上樓，走到三樓時，腳下一滑，差點(diǎn)摔倒，
下意識地扶著墻，咳嗽了兩聲。就在這時，我眼角的余光瞥見一道光，是302室的門縫。
那扇永遠(yuǎn)緊閉的門，竟然開了一條兩指寬的縫隙，昏黃的光線從里面透出來，
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影。我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慢慢湊近了一點(diǎn)。
透過門縫，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側(cè)影。她站在門后，背對著我，一動不動，
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碎花長裙，布料看起來很舊，洗得發(fā)白，裙擺的邊緣有些磨損。
她的頭發(fā)很長，烏黑濃密，一直垂到腰間，像一匹瀑布般披散著。她沒有任何動作，
既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也沒有在屋里走動，就那么靜靜地站著，面對著屋內(nèi)的某個方向，
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蠟像。樓道里很靜，只有窗外傳來的雨聲，
還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我甚至能聞到從門縫里飄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氣味——不是香水，也不是油煙味，
而是一種混合著舊書本和淡淡顏料的、有些陳舊的味道。我下意識地又咳嗽了一聲，
大概是這聲音驚動了她，幾乎在我咳嗽的同時，那扇門“砰”地一聲狠狠地關(guān)上了！
速度快得驚人，仿佛不是被人推開，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拽上。門縫里的光瞬間消失，
走廊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下門板撞擊門框的悶響在樓道里回蕩。我站在原地，
心臟差點(diǎn)跳出嗓子眼。剛才那一瞬間的側(cè)影，像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
死死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她為什么半夜站在門后？她在看什么？她聽到我咳嗽了嗎？
如果聽到了，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力氣關(guān)門？無數(shù)個問題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我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門板，上面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不屬于木頭的溫度。從那天起，
我對302室的恐懼，
又多了一層具體的形象——那個穿著藍(lán)色碎花長裙、長發(fā)及腰、像蠟像一樣靜止的側(cè)影。
對那聲音的好奇，漸漸被一種更深的不安取代。我開始在白天觀察那面與302室相鄰的墻。
墻皮因?yàn)槟甏眠h(yuǎn)，有些地方已經(jīng)鼓起、剝落，露出底下深灰色的水泥。我尤其注意著墻角，
因?yàn)樯钜沟穆曇?，聽起來總是從靠近墻角的位置傳來。有一次，我拿著手電筒?/p>
借著微弱的光，一寸寸地檢查墻面。在靠近地面三十公分的地方，
有一塊巴掌大的墻皮松動了，邊緣卷起來，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fù)刮擦過。我猶豫了很久，
終于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趁雷聲轟鳴時，輕輕摳了一下那塊墻皮。
“簌簌——”墻皮很輕易地就掉了下來，露出里面粗糙的水泥面。借著閃電的光，
我看到水泥面上，竟然真的有一些極淺的刻痕！刻痕很雜亂，像是小孩子隨意的涂鴉，
歪歪扭扭，深淺不一，但仔細(xì)看，又似乎隱藏著某種規(guī)律。其中有一道刻痕特別深，
彎彎曲曲，像是一條扭曲的小路，從墻角延伸出去。而在“小路”的盡頭，
刻著一個奇怪的符號——一個并不規(guī)則的圓圈，里面交叉著兩道斜線，
像一只被束縛住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不是自然形成的痕跡，
這是人為刻上去的！難道每晚的刮墻聲，就是她在墻上刻這些東西？
就在我盯著那符號出神時，“篤，篤篤，篤……”熟悉的聲音準(zhǔn)時在墻的另一邊響起。
這一次，聲音離我如此之近，仿佛就貼著我剛才摳掉墻皮的位置！
我甚至能感覺到墻面?zhèn)鱽順O其微弱的震動。我嚇得猛地后退一步，手電筒的光在墻上亂晃。
雷聲再次炸響，照亮了墻面上那個詭異的“眼睛”符號，也照亮了我自己蒼白的臉。
我下意識地把耳朵重新貼回墻上，屏住呼吸，想要聽清楚，除了那規(guī)律的刮擦聲，
還有沒有別的什么。果然，在“篤篤”聲的間隙，我聽到了一種更微弱、更詭異的聲音，
像是有人在低語。聲音太模糊了，隔著一層墻，又被雷聲掩蓋，根本聽不清內(nèi)容，但那語調(diào)，
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斷斷續(xù)續(xù)的、仿佛來自喉嚨深處的質(zhì)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努力分辨：“……找……到了……”“……眼睛……”“……在看……”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詞，
像碎玻璃片一樣扎進(jìn)我的耳朵?！把劬Γ俊薄霸诳?？”我猛地想起墻角那個刻痕符號，
想起那天晚上門縫里看到的女人側(cè)影，
在長發(fā)后的眼睛……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她在墻的另一邊刻著眼睛的符號，
同時在低語著“眼睛在看”？她是在刻給誰看？還是在警告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雷聲滾滾，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轟鳴。但我卻覺得，這棟老樓里，
只有我和墻那邊那個神秘的女人，
以及她手中那把不知是什么的、正在一下下刮擦著墻壁的東西，
構(gòu)成了一個封閉而詭異的空間。我看著墻上那個歪歪扭扭的“眼睛”刻痕，
只覺得那兩道交叉的斜線，仿佛真的變成了一雙眼睛，正透過斑駁的墻皮，冷冷地注視著我。
那晚，我一夜無眠。腦海里反復(fù)回放著墻皮剝落的瞬間、那個詭異的符號、深夜的刮擦聲，
還有那句模糊的低語：“……眼睛……在看……”老槐樹公寓的墻，薄得像一層紙。
可我現(xiàn)在才明白，比墻更薄的，是人心底的恐懼。而墻的另一邊，
那個穿著藍(lán)色碎花長裙的女人，和她每晚準(zhǔn)時響起的“篤篤”聲，已經(jīng)像一根毒刺，
深深扎進(jìn)了我的生活里。我知道，有些事情，從聽到第一聲“篤”開始，就已經(jīng)不一樣了。
而我和302室之間的這面墻，恐怕再也無法只作為一道隔斷存在了。
它更像一個沉默的容器，里面裝著我未知的恐懼，
和一個即將被揭開的、可能并不美好的秘密。
第二章·剝落的日記雷雨在凌晨三點(diǎn)停成淅淅瀝瀝的嗚咽，
窗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成無數(shù)條銀蛇，將對面樓的燈光折射成破碎的星子。
我摸著黑從床上坐起時，膝蓋不小心撞到床頭柜，玻璃水杯晃了晃，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聲。
這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讓我下意識屏住呼吸，
側(cè)耳去聽隔壁的動靜——墻那邊靜得像一口深井，只有老式掛鐘在客廳里滴答作響，
每一聲都像針尖扎在耳膜上。手機(jī)屏幕亮起時，幽藍(lán)的光驟然照亮墻面。
那個被我摳開的洞像突然睜開的眼，邊緣的墻皮呈鋸齒狀剝落，露出底下深灰色的水泥層。
我爬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蹲在洞前用指尖摩挲那些刻痕。水泥表面粗糙得像砂紙，
那道彎彎曲曲的“小路”刻得極深，指腹劃過能感受到細(xì)微的顆粒感，
而盡頭那個眼睛符號的交叉斜線，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濕感，仿佛剛被水浸過。
凌晨的寂靜里，我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喉結(jié)滾動時，后槽牙無意識地咬得發(fā)酸，
一股鐵銹味在舌尖彌漫開來。清晨的陽光被老槐樹的枝葉篩成碎金，落在車棚生銹的欄桿上。
王大爺蹲在煤爐前用火鉗撥弄煤塊，青灰色的煙裹著煤屑往天上飄，
沾得他斑白的眉毛上都是灰。他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
指甲縫里嵌著永遠(yuǎn)洗不掉的黑垢。我遞煙時，他抬眼瞥了我一下，
渾濁的瞳孔里映著煤爐跳躍的火苗：“小陳啊，咋起這么早？”“睡不著。
”火機(jī)“咔嚓”點(diǎn)燃煙卷，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他眼角深深的皺紋，“大爺，
您上次說302的女人……她男人真是畫畫的？”煤爐“滋啦”響了一聲，
一塊通紅的煤塊塌下去，濺起幾點(diǎn)火星。王大爺吧嗒著煙，煙霧從他缺牙的縫隙里漏出來，
帶著一股劣質(zhì)煙草的辛辣味：“可不是嘛，姓哲，大家都叫他阿哲?！彼没疸Q敲了敲爐身，
鐵與鐵的碰撞聲在清晨格外清晰，“那小子怪得很，整天把自己鎖屋里，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有回我?guī)退岙嫴?，好家伙，那畫上的眼睛跟活的似的——”他突然壓低聲音?/p>
身體往前傾了傾，一股混合著煙味、煤塵和汗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我親眼看見，
那眼睛盯著我轉(zhuǎn)！”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煙差點(diǎn)從指間滑落。老槐樹的枝葉在頭頂沙沙作響，
幾片泛黃的葉子打著旋兒掉下來，落在王大爺?shù)拿籂t旁?！昂髞砟兀克趺淳褪й櫫?？
”“邪乎就邪乎在這兒?！蓖醮鬆敯褵熎ü砂丛诿籂t沿上碾滅，用袖口擦了擦嘴，
“某天早上我去倒垃圾，看見他家門開著條縫，屋里黑黢黢的。我喊了兩聲沒人應(yīng)，
進(jìn)去一看——啥都沒了！畫架、顏料、人，全沒了！就剩墻上濺了點(diǎn)紅顏料，跟血似的。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飄忽，“那女的回來后就不對勁了，整天坐在門口臺階上，
盯著302的門看，一看就是一下午?！蔽翼樦哪抗馔蛉龢?，
302室的深藍(lán)色窗簾像往常一樣緊閉著。可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fēng)吹過樓道，
那窗簾竟微微動了一下，像是有人在里面用指尖輕輕勾了勾布料。
我甚至能想象出一只蒼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祝?/p>
正從窗簾縫隙里往外窺視。王大爺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卻只看見靜止的窗簾，
他嘟囔了一句“這風(fēng)真大”，便低頭繼續(xù)撥弄煤爐，不再說話。回到301室時，
墻上的洞像個無聲的嘲諷。我盯著那眼睛符號，
突然想起王大爺說的“畫上的眼睛會跟著人轉(zhuǎn)”。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刻痕上，
水泥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我沖進(jìn)廚房灌了口冷水，
玻璃杯壁上的水珠滴在手背上，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下午三點(diǎn)，
樓道里彌漫著鄰居家燉排骨的香味，油煙味順著通風(fēng)口鉆進(jìn)來，
卻驅(qū)不散我鼻尖縈繞的、想象中的顏料味。我從工具箱里翻出一把生銹的螺絲刀和指甲刀，
揣在兜里時，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jìn)皮膚。站在302室門前，我深吸一口氣，
指尖剛觸到門把手，那老舊的木頭竟傳來一絲反常的溫?zé)?，像是剛有人握過。
“咯吱——”門把手被壓下的瞬間，我的心臟猛地撞了一下肋骨。門沒有鎖，
隨著我輕輕一推，一條漆黑的縫隙出現(xiàn)在眼前。
一股濃烈的氣味撲面而來——是松節(jié)油、過期顏料和舊木頭混合的味道，
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樟腦丸的刺鼻氣息。屋里拉著厚厚的天鵝絨窗簾，
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只有少許光線從布料縫隙里擠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下蛛網(wǎng)狀的光斑。
蒙著白布的家具像一座座沉默的墳塋，白布上落著薄薄一層灰，我走過時，灰塵被驚動，
在光柱里飛舞成細(xì)小的漩渦。地板每踩一步都發(fā)出“吱呀”聲，
那聲音像是從木頭深處擠出來的呻吟，在寂靜的房間里無限放大。墻角的舊木箱呈深棕色，
表面雕刻的藤蔓花紋已模糊不清，鎖孔周圍布滿新鮮的刮痕，
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的白茬，像是有人用鑰匙或刀片反復(fù)撬過。
指甲刀的刀尖插進(jìn)鎖孔時，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轟鳴。試了兩次都沒成功，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木箱蓋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第三次用力時，
鎖芯里終于傳來“咔噠”一聲輕響，那聲音微弱得像一聲嘆息。我掀開箱蓋的瞬間，
一股更濃的顏料味涌出來，夾雜著紙張發(fā)霉的潮氣。里面整齊地碼著幾捆畫稿，
最上面放著一本褐色封皮的日記本，封皮上用燙金字體印著“1998”，
如今已斑駁成暗淡的銅色。日記本的紙頁脆得像餅干，我小心翼翼翻開第一頁，
娟秀的鋼筆字映入眼簾，墨水顏色是淡淡的藍(lán)黑：“1998年3月12日，晴。
阿哲今天很興奮，他說要畫一幅能‘看見’未來的畫，讓我別打擾他。他眼里的光很亮，
像落滿了星星?！弊舟E工整，筆畫間帶著少女般的輕盈，紙頁邊緣甚至畫著幾個小小的愛心。
往后翻，字跡逐漸變得潦草，墨水也開始暈染?！?月4日，陰。阿哲對著畫布坐了一整天，
沒吃飯沒喝水。他說畫上的眼睛快‘活’了，讓我別靠近畫架，
說那眼睛會‘記住’看它的人。他說話時眼神很陌生，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這一頁的“眼睛”兩個字被描了又描，墨水幾乎透到紙背，形成兩個深色的痂。
“7月17日，暴雨。小薇今天指著臥室的墻說：‘媽媽，有眼睛在看我。
’她說話時眼睛瞪得很大，跟阿哲畫上的眼睛一模一樣。阿哲聽見后，
突然把畫架搬到了臥室，還鎖上了門。我聽見里面有奇怪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在刮墻。
”紙上有幾個模糊的圓點(diǎn)，像是淚痕干涸后的印記?！?月3日，多云。阿哲失蹤了。
警察來勘察過，說他帶走了所有畫具和證件，是自愿離開的。
可我知道不是的——那幅沒畫完的畫還在臥室里，蓋著白布。昨晚我夢見布下面的眼睛在動，
它透過布料看著我，黑黢黢的，沒有眼白?！边@一頁的字跡歪歪扭扭，
有幾處墨水被擦破了紙，露出底下粗糙的纖維。最后一頁用紅色鉛筆寫成，
字跡狂亂得像瘋子的涂鴉：“10月25日，陰。小薇開始半夜尖叫，說墻在‘說話’，
說那些眼睛在她夢里爬滿全身。我把她的床搬到客廳，但她還是指著臥室的方向發(fā)抖。
看到了……我看到阿哲的畫了……那些眼睛……”下面是一個用紅鉛筆重重畫出的眼睛符號，
圓圈里的交叉斜線刺破了紙頁，背面能看到突兀的筆痕，
……它們要從小薇的眼睛里……鉆出來……”“哐當(dāng)——”一聲沉悶的響動從臥室方向傳來，
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我猛地抬頭，日記本從手中滑落，紙頁嘩啦啦散開。
客廳與臥室之間的門原本虛掩著十公分，此刻那道縫隙里的黑暗似乎動了一下，
像有什么東西從門口一閃而過。我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成冰碴。
工具箱里的螺絲刀還在褲兜里，金屬棱角硌得大腿生疼。我扶著墻慢慢站起來，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地板的“吱呀”聲在此時聽來如同喪鐘。
臥室門的縫隙里沒有透出任何光線，只有更深沉的黑暗，仿佛一個吞噬光線的洞口。
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除此之外，
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沙沙”聲，像是有人拖著厚重的布料在地板上移動。
更讓我毛骨悚然的是，在“沙沙”聲的間隙，我聽見了呼吸聲——那呼吸極其均勻，
帶著一種詭異的節(jié)奏：吸氣兩秒，停頓，呼氣兩秒，再停頓，如同鐘擺般精準(zhǔn)，
和每晚十一點(diǎn)十五分響起的刮墻聲節(jié)奏一模一樣。突然，“沙沙”聲停了。
呼吸聲也隨之消失。我能感覺到，門的另一邊，有人正站在門后，與我只隔著一道薄木門。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的模樣：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碎花長裙，長發(fā)垂到腰間，遮住了大半張臉，
而在發(fā)絲的縫隙中，或許有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正透過門板上的木紋，靜靜地“看”著我。
樓道里傳來鄰居回家的腳步聲，“咚咚咚”地從一樓往上響。這聲音像一道驚雷，
讓我猛地回過神。我轉(zhuǎn)身時不小心撞翻了木箱，畫稿散落一地。
其中一張畫稿上畫著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她穿著藍(lán)色連衣裙，站在一面斑駁的墻前，
臉上帶著天真的笑容，但她的眼睛大得異乎尋常，瞳孔是兩個漆黑的洞，沒有眼白。
而在她身后的墻面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刻痕，每一個都和我臥室墻上的符號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臥室門“吱呀”一聲，自己向外推開了一條更寬的縫。
一股濃烈的顏料味混合著福爾馬林的刺鼻氣息涌出來，讓我一陣作嘔。
門縫里的黑暗似乎更濃了，我隱約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晃了一下，像是掛在衣架上的白布，
又像是……一個披散著長發(fā)的人形輪廓。我不敢再看，
抓起床頭柜上的日記本和那張畫著小女孩的畫稿，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身后的臥室里，
那均勻的呼吸聲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像一頭被驚醒的野獸，正從黑暗中伸出利爪。
當(dāng)我沖出302室，反手關(guān)上門的瞬間，我聽見門內(nèi)傳來一聲低沉的、如同嘆息般的呢喃，
隔著門板，我勉強(qiáng)分辨出兩個字：“……找到……”回到301室，我靠在門后大口喘氣，
后背的T恤已被冷汗浸透。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落在地板上，形成明亮的光斑，
但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手里除了日記本和畫稿，
還攥著一張從木箱里掉出來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褪色的埃菲爾鐵塔，
塔尖被歲月染成了暗黃色，背景的天空也泛著陳舊的褐色。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
字跡和日記本最后幾頁的潦草如出一轍，有些地方因?yàn)橛昧^猛，
鉛筆芯都斷了：“阿哲收：小薇的眼睛越來越像了，它們每天都在墻縫里看她。
我把那幅畫藏在閣樓的木箱里了，可它們告訴我，只要刻滿一千道痕，眼睛就能‘出來’。
我該怎么辦？小薇晚上會說胡話，她說墻在流血，說眼睛在她身體里動……”沒有郵票，
沒有郵戳，甚至沒有寫完。鉛筆字跡在“動”字后面戛然而止，留下幾道凌亂的劃痕，
像是寫字的人突然被打斷，或是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窗外的老槐樹在午后的微風(fēng)中輕輕搖晃，枝葉拍打在玻璃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這聲音在此刻聽來，竟和我在302室臥室門口聽到的布料摩擦聲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