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偵探,孟小姐,”為首的山羊胡男人微微躬身,聲音機械似的,聽不出任何情緒,“打擾了。晚課時辰到了,配藥房那邊有幾味特殊的藥材,需要孟小姐親自過目,簽字確認一下方子。這是孟老板生前定下的規(guī)矩,絲毫不能錯漏?!彼f話時,視線始終落在章寧遠腳前一尺的地面上,絕不逾越半分。
晚課?確認藥材?在這個老板剛剛暴斃、偵探正在調(diào)查的敏感時刻?章寧遠的目光掃過三人。他們像三尊沒有生命的石像,堵在門口,無聲地散發(fā)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諝夥路鸨怀樽吡耍k公室里只剩下那股陳年紙張和灰塵的味道,沉悶得令人窒息。
孟晚晴求助般地看向章寧遠,嘴唇哆嗦著,眼神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她想說什么,卻在山羊胡男人那低垂卻帶著無形威懾的目光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章寧遠心中警鈴大作。他不動聲色地將那本深藍色的賬簿輕輕放在旁邊的地板上,身體微側(cè),看似隨意,實則擋住了賬簿的大部分視線。他臉上浮現(xiàn)出慣有的、略帶疏離的禮貌:“哦?什么藥材這么緊要,非得孟小姐此刻去不可?孟先生剛走,孟小姐哀傷過度,恐怕心神不屬。若是配錯了藥,豈不是違背了孟先生定規(guī)矩的本意?”
山羊胡男人的頭垂得更低了,姿態(tài)愈發(fā)恭順,話語卻綿里藏針:“章偵探明鑒。正因為老板新喪,人心浮動,規(guī)矩才更要一絲不茍地守著。那幾味藥,性烈,關(guān)乎后續(xù)幾位貴客的療程根本,錯一絲,輕則無效,重則傷身。孟小姐是老板唯一的血脈,深諳藥理,這簽字確認的環(huán)節(jié),是老板再三強調(diào)的,旁人代勞不得。”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淡,“況且,只是片刻工夫,簽個字,驗看一下就好。不會耽誤章偵探太久?!?/p>
“關(guān)乎貴客療程根本”?“性烈”?“傷身”?這些詞在章寧遠腦中敲擊出危險的節(jié)奏。他看向孟晚晴。她身體抖得厲害,雙手死死攥著自己的裙角,指節(jié)白得嚇人,眼神在章寧遠和門口的養(yǎng)生師之間驚恐地游移著,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幼鹿。
“孟小姐?”章寧遠沉穩(wěn)的聲音,給她傳遞著力量,“你覺得呢?身體可還支撐得???”
孟晚晴猛地一震,接觸到章寧遠平靜卻隱含力量的目光,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張了張嘴,發(fā)出微弱的氣音:“我…我……”目光掃過門口那三尊沉默的“石像”,尤其是山羊胡男人那低垂卻紋絲不動的身影,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低下頭,聲音細若游絲,帶著崩潰的哭腔:“我…我去…我去簽……” 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向門口走去,不敢再看章寧遠一眼。
章寧遠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是去簽字,而是被某種比死亡更甚的恐懼驅(qū)趕著逃離這里。
山羊胡男人側(cè)身讓開通道,孟晚晴跌跌撞撞地擠了出去。兩個年輕的養(yǎng)生師立刻無聲地跟在她身后,如同押解。山羊胡男人卻沒有立刻離開。他依舊垂著頭,姿態(tài)謙卑到了塵埃里,卻穩(wěn)穩(wěn)地堵在門口,隔絕了章寧遠追出去的路徑。
“章偵探,”他緩緩開口,聲音像浸了油的絲綢,滑膩而冰冷,“老板不幸罹難,館內(nèi)上下哀慟,諸事繁雜。您請自便,若有需要,喚一聲便是。只是……”他微微一頓,那低垂的眼瞼似乎抬起了一線,一絲冰冷的光極其短暫地掠過章寧遠的臉,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有些故紙堆,沾染塵埃,擾人心神,不看也罷。免得徒增煩憂?!?/p>
說完,他再次深深一躬,動作標準得如同尺子量過。然后,他保持著躬身的姿態(tài),緩緩后退一步,再一步,直到完全退出門口。那扇厚重的實木門,在他身后,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推動著,悄無聲息卻又無比沉重地、嚴絲合縫地關(guān)上了。
咔噠。
鎖舌落下的輕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如同喪鐘敲擊在耳膜上。
門關(guān)上的剎那,辦公室徹底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寂靜。沉香的余味、紅木的陳腐氣、還有那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被厚重的門扉鎖死,在這封閉的空間里發(fā)酵、沉淀,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壓迫著章寧遠的每一次呼吸。窗外庭院里那幾竿修竹的影子,被昏暗的光線扭曲投在墻壁上,微微晃動,像蟄伏的鬼魅。
孟晚晴被帶走時那崩潰的恐懼眼神,山羊胡男人最后那句裹著寒冰的“徒增煩憂”,還有門口那三尊如同設(shè)定好程序的沉默人偶……無數(shù)碎片在章寧遠腦中碰撞、組合。這不是哀慟,這是控制。一種無聲的、令人遍體生寒的集體緘默。這間養(yǎng)生館平靜的表象之下,涌動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的目光落回腳邊地板上那本深藍色的線裝賬簿。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深藍色的封皮在昏暗光線下像一塊凝固的淤血。剛才的對話、威脅、恐懼,都因它而起。這里面,一定藏著能撕裂這層完美偽裝的尖刀。
章寧遠重新蹲下身,將賬簿拿起。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讓他精神一振。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波瀾,翻開了剛才中斷的地方?;逎拇枺S的巨額數(shù)字,如同密碼般令人費解的簡注——他強迫自己摒棄雜念,一行行,一頁頁,仔細搜尋。山羊胡男人的警告像毒蛇一樣盤踞在腦?!巴皆鰺n”?不,這煩憂,正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徑!
翻動泛黃紙頁的沙沙聲,成了這死寂囚籠里唯一的聲響。空氣越來越沉,肺部像是被塞進了浸水的棉花。他翻過記錄著“柳”供金和“青囊秘錄”的那一頁,后面幾頁依舊是類似的晦澀記錄。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粘稠難行。
終于,厚重的賬簿翻到了最后一頁。
與前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不同,這最后一頁,顯得異??諘纭V辉陧撁娴淖钕路?,靠近裝訂線的位置,寫著一行字。
字跡不再是之前賬簿里那種工整謹慎的館閣體,而是透著一股子狂放潦草的狠勁,墨色深濃,力透紙背,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刻劃上去的,帶著一種瀕死般的絕望和詛咒。
章寧遠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似乎驟然凍結(jié),停止了流動。窗外竹影的晃動停止了,連呼吸都停滯了。
那行字是:“下一個,輪到你了?!?/p>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瞳孔。
寒意。不是從腳底升起,而是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瞬間從他的脊椎骨縫里鉆出來,沿著四肢百骸瘋狂蔓延,所過之處,皮膚繃緊,汗毛倒豎。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隨即被一只無形的冰手死死攥住,沉甸甸地向下墜去。
下一個——輪到你了。
輪到我?
這根本不是賬目!這是死亡預(yù)告!是孟永年臨死前留下的?還是兇手囂張的挑釁?指向誰?孟晚晴?那些沉默的養(yǎng)生師?還是此刻拿著這本賬簿的他——章寧遠?
“徒增煩憂”——山羊胡男人那滑膩冰冷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帶著洞悉一切的嘲弄。他知道!他一定知道這最后一頁寫著什么!所以他才警告,所以才不惜在偵探眼皮底下強行帶走孟晚晴!這根本不是什么藥材確認,是控制,是隔絕,是防止孟晚晴看到這最后的警告,更是防止她向偵探透露更多!
這間精心打造的順道養(yǎng)生館,這彌漫著禪意和藥香的雅致空間,根本就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捕獸夾。而獵物,已經(jīng)踏入其中。
章寧遠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照燈,瞬間刺向那扇緊閉的、厚重的實木門。門板沉默著,像一塊冰冷的墓碑。門后是什么?那三個如同鬼魅的養(yǎng)生師是否就守在門外?孟晚晴現(xiàn)在何處?被帶去了哪里?所謂的“配藥房”,是另一個陷阱嗎?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再次包裹上來,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沉香的甜膩、紅木的陳腐、死亡的氣息,此刻都混合成了一種令人作嘔的、充滿惡意的味道,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嚨。沒有腳步聲,沒有低語聲,門外仿佛是一片虛無的真空。
但章寧遠全身的感官都在瘋狂報警。皮膚緊繃,每一個毛孔都在捕捉空氣中最細微的震顫。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粘稠的視線,穿透厚重的門板,如同附骨之蛆,牢牢地吸附在他的背上。
鎖死的門。詭異的賬簿。消失的證人。無聲的圍困。還有那行力透紙背、帶著無盡惡意的詛咒——下一個,輪到你了。
檀香的氣息依舊在鼻端縈繞,帶著虛偽的寧神假象。
門板冰冷的觸感仿佛透過空氣傳遞過來。那句“下一個,輪到你了”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穿了章寧遠刻意維持的冷靜外殼。寒意沿著脊椎一路炸開,皮膚緊繃,汗毛倒豎。門外那粘稠冰冷的注視感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如同無數(shù)雙無形的眼睛穿透厚重的實木,將他牢牢釘在原地。
“不能坐以待斃!”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他腦中的混沌。孟晚晴被帶走時那崩潰的恐懼絕非演戲,她知道的遠比自己透露的要多,而她現(xiàn)在正身處險境。這本賬簿是唯一的線索,也是催命的符咒,絕不能留在這里,更不能落入那些“人偶”之手。
章寧遠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驚悸,動作快如鬼魅。他迅速將攤開的賬簿合攏,那深藍色的封皮此刻重逾千斤。他沒有試圖去打開那個同樣可疑的紫檀木匣——時間不允許。他將賬簿緊緊卷起,塞進自己西裝內(nèi)袋。硬質(zhì)的封面硌在肋骨上,帶來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清醒感。
辦公室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被鎖死的實木門。強行破門動靜太大,門外守株待兔的人瞬間就能將他制服。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這個奢華的囚籠。
窗戶!
他幾步跨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幽靜的庭院,修竹、假山、睡蓮池在昏暗的光線下勾勒出模糊的輪廓。窗框是堅固的合金,鎖扣是精密的電子鎖,旁邊還有一個不起眼的紅外報警器探頭正閃爍著微弱的紅光。硬闖?警報會立刻驚動整棟建筑,甚至可能連接到外部安保系統(tǒng)。
絕望感剛剛升起,他的目光卻被窗臺角落吸引住了。那里,一盆枝葉繁茂的蘭草后面,窗框與墻壁的接縫處,似乎有一點極其細微的、不同于灰塵的深色污漬。他湊近,用強光手電一照——是油漬?潤滑油?他立刻聯(lián)想到進門時注意到窗框上的紅外探頭和門后的攝像頭。一個如此注重安保的人,辦公室的窗戶鎖扣上沾有油漬?這不合理。
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沿著窗框邊緣摸索。在電子鎖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幾乎與窗框同色的塑料小蓋板,被他用指甲輕輕撬開。里面不是復(fù)雜的電路,而是一個小巧的、老式的機械撥片開關(guān)!開關(guān)的狀態(tài)是處于“解除”位置?
章寧遠的心臟猛地一跳。孟永年!這個老狐貍!他在自己辦公室最核心的安保設(shè)施上,留了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物理后門!是為了防備誰?他的“養(yǎng)生師”團隊?還是更可怕的敵人?
沒有時間思考動機了。章寧遠毫不猶豫地將那個小小的撥片開關(guān)撥到了“鎖定”位置。幾乎同時,窗框電子鎖上那微弱的指示燈熄滅了,紅外報警探頭的紅光也瞬間消失。
成了!
章寧遠心中暗喜。這扇窗,至少在物理上,不再是牢籠的一部分!
他迅速嘗試推開窗戶。沉重的窗扇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庭院里微涼的、帶著草木濕氣的空氣涌了進來,瞬間沖淡了室內(nèi)令人窒息的沉腐藥味。這清新的氣息如同強心劑,讓他精神一振。
然而,就在他準備翻窗而出的剎那——咚!咚!咚!——沉重的、帶著明顯撞擊力的敲門聲猛然響起!不再是之前的輕叩,而是毫不掩飾的、帶著壓迫感的撞擊!門板在沉重的力道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章偵探?章偵探?”門外傳來的是那個山羊胡男人依舊平穩(wěn),卻已徹底剝?nèi)スы樛庖碌穆曇?,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請開門!有緊急情況需要您處理!”
他們察覺了!是發(fā)現(xiàn)孟晚晴沒回去?還是通過某種方式知道了賬簿的異常?章寧遠毫不懷疑,一旦開門,等待他的絕不是“緊急情況”,而是無聲無息的滅口!
撞擊聲更加猛烈!咚咚咚!仿佛外面的人在用肩膀或者重物撞擊門板!厚重的實木門在劇烈的震動下發(fā)出痛苦的嘎吱聲,門框周圍的灰塵簌簌落下。鎖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顯然撐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