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水汽一向是黏糊糊的,今年的夏天卻悶得人發(fā)慌,
仿佛整座安寧鎮(zhèn)都被扣在了一個不透氣的蒸籠里。蟬也懶得叫了,街上死寂,
只有日頭毒辣辣地烤著青石板,騰起一層微薄扭曲的煙。不安是先從西頭蔓延開的。
先是張家那個愛下棋的癱老頭,前一天還坐在河沿柳樹下呢,晚上就沒了影兒,
屋子里就剩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土腥氣,聞著叫人心里發(fā)毛。
緊接著是東市有名的潑皮陳三,被人發(fā)現(xiàn)時蜷縮在破瓦窯的旮旯里,
整個人成了掛著一層薄皮的骷髏架子,像被什么抽干了渾身血肉。駭人的是那張得老大的嘴,
喉嚨眼兒里塞滿了一把曬得焦黃的枯葉。風穿過窯洞,嗚嗚咽咽,
像是那枯葉子在干癟的喉嚨里瑟瑟發(fā)抖。鎮(zhèn)上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比那腐尸味兒還稠。
人人眼里都藏著驚弓之鳥,壓著嗓子說話,天沒擦黑就趕緊栓死門窗。
一股摸不著看不見的寒意,滲進這座曾經(jīng)安逸水鄉(xiāng)的骨頭縫里。
胡六蹲在柳老頭兒家那張嘎吱作響的竹椅邊兒上,側著身子,
半合著眼對著院子門縫里透進來的一溜兒夕陽曬太陽。他精瘦得像根青竹竿子,
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沒什么表情的臉上能看出些風塵磨礪的痕跡。
鎮(zhèn)長那寶貝兒子前些日子在水道里鬼哭狼嚎差點沒沉了底,是他一聲不吭跳下去撈出來的,
就這么換來了在鎮(zhèn)上的容身之所——照顧這老得快掉渣兒的打更人柳伯。
屋角那張朽得快散架的木床上,傳來幾聲斷斷續(xù)續(xù)、能把肺管子咳出來的干嘔。
胡六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伸手拿起床邊那根油光發(fā)亮的老竹梆子,
隨手在坑洼不平的床頭板上輕輕敲了一下,“咚”。墻角一只綠豆大的蒼蠅應聲落下,
在地上蹬了兩下腿,不動了。這守夜的活兒?胡六心里沒什么漣漪,不過是一個外鄉(xiāng)人,
討口飯吃的門路罷了。梆子、破鑼、深更半夜……這差事看著就透著一股子不吉利和傻氣。
天徹底黑透。鎮(zhèn)長派來的人在街上連嗓子都喊劈了:“天干物燥,夜禁時辰,閉門關戶!
各家看好燈燭!”聲音在死寂的街巷里撞出空洞的回響。胡六插好院門的粗木門栓。
就在栓尾的木臼終于咬死的一瞬,外面起風了。不是尋常晚風,是貼著地皮溜過來的,
冷颼颼直往骨頭里鉆。院子里曬著的幾件破衣裳,明明無依無靠,
卻像被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手拖拽著,微微扭動起來。一股稀薄、慘白的東西,像稀釋了的壞奶,
絲絲縷縷地從石板縫里,從墻角暗處,悄然浮出來。是霧。不同于任何他見過的霧氣。
它帶著一種活物般的粘稠陰冷,無聲無息地開始蔓延,一口一口吞著地面上散碎的光。
屋子里柳老頭兒的咳嗽聲猛地斷了片刻,隨即爆發(fā)出更劇烈的掙扎,
竹床痛苦的呻吟幾乎蓋過他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斑旬敗币宦?,好像是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
胡六眉頭第一次皺出點折痕。他扭過頭,視線穿過半開的破木門縫隙,
望向外面院子里那片緩慢涌動的白慘慘。夜蟲不知何時徹底噤聲了,
唯有這無聲無息漲上來的詭霧,靜得讓人心頭發(fā)寒。
門外那慘白的東西已經(jīng)蠶食到了石階邊緣,涼意鉆透了木板門,直撲在胡六的臉上。
他身后屋里那架快散架的木床板,咯吱吱地猛響了一陣。一個蒼老枯瘦得如同朽木般的手,
竟死死抓住了他腳邊的長條木凳腳,指甲刮在粗糲的木頭上,發(fā)出刺耳的“嘶啦”聲。
殘鑼承重那場帶血的夜巡過后,柳老頭兒的命燈就跟風里的殘燭似的,眼見著就要滅了。
他躺在床上,就剩下些微喘氣的力氣。臉跟那冬天河底掏上來的泥巴一個顏色,
胸口纏著的白布底下,還能滲出來絲絲縷縷深色的臟污混著血點子。湊近了,
能聞到一股隱隱的、甜膩里帶著腐爛的怪味。胡六端著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湯進去,
放在床頭那張搖搖晃晃的破凳子上。柳伯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了一下,干裂的嘴皮哆嗦著,
像要說什么。“還巡不巡?”胡六的聲音沒什么起伏,順手拿起靠在墻角那面黃銅鑼。
這一拿,他眉頭微微擰了一下?;璋抵?,冰涼的鑼面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道細細的裂痕,
像干枯河床上蜿蜒的縫。裂痕不長,
卻在平滑的鑼面上顯得格外刺眼——這正是柳老頭兒的命根子,巡夜時敲的“子時鑼”。
祖?zhèn)鞯睦霞一?,向來結實得很?!傲蚜恕绷穆曇艏毜孟裼谓z,氣力全堵在喉嚨里,
卻帶著一種讓人心頭發(fā)緊的急切。他看著那鑼,渾濁的眼睛里爆出一絲奇異的清醒光芒,
死死地盯著胡六,“它…裂了…”老頭兒枯柴似的手指動了動,艱難地抬起來一點,
想去夠胡六。胡六沒動彈,站著沒靠前,只把手里的破鑼往前遞了遞,
那裂痕在昏暗光線下更清晰了。柳老頭兒的手頹然落下,砸在朽爛的床板上,發(fā)出悶響。
他猛地咳起來,整個佝僂的身軀像被無形的手攥緊揉搓,咳得撕心裂肺,
眼珠瞪得幾乎要從深陷的眼窩里凸出來。好半天,這陣要命的咳喘才過去,
他像被抽干了最后一絲活氣,癱在床板上,只余下扯風箱般的粗重喘息。
屋子里只剩下這令人窒息的喘息和若有似無的腐甜氣味。驀地,柳老頭兒猛地吸進一大口氣,
用盡僅有的、仿佛來自黃泉的那點力氣,喉嚨里逼出幾個字:“傻子…那…不是敲時辰的鑼!
”這話像根冰針,直刺胡六。“那是…鎮(zhèn)魂的鑼!守夜的…燈!
”柳老頭兒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人聲,每一個字都在耗掉他殘存的生命。
“霧…那霧…連著…‘那東西’的巢穴!
鑼…聲…加…加上口訣…是唯一…的…鎖…”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了他的話,
枯瘦的手死死抓著胸口,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嚷暽孕靡环N瀕死的、近乎詛咒的語氣,
把一句冰冷刺骨的話砸向胡六:“鑼裂了…鎖就要…壞了!外面的臟東西…會越來越兇!
鎮(zhèn)…鎮(zhèn)里的人…遲早…死…死絕!”胡六握著銅鑼的手緊了緊,指關節(jié)泛白。
冰涼的金屬觸感似乎順著掌心往骨頭縫里鉆。柳老頭兒的話,像一盆混著冰碴子的冷水,
猝不及防地潑了他一身,凍僵了四肢百骸?!霸E…口訣…”柳老頭兒急促地喘息,
渾濁的眼睛死死鎖在胡六臉上,仿佛在尋找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用盡最后力氣,
喉嚨里發(fā)出尖銳的嘶喊,每一個字都噴出血沫星子:“夜巡三界,魂歸其位!子時不鳴,
百鬼叩門!”喊完這句,他像徹底被抽掉了骨頭,整個人坍陷下去,
只有胸口的起伏證明他還吊著半口氣?!罢l…誰能接手…”胡六的聲音干澀。
柳老頭兒掙扎著,枯枝般的手指向那面裂鑼和床尾那卷油紙包著的破舊東西,
眼睛直勾勾看著胡六,
擠出最后的氣音:“柳家…血脈…或者…八字…死…絕…命孤…的…”他的話沒說完,
劇烈的咳喘再次襲來。胡六心頭猛地一跳。死絕命孤…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
他生來不祥,克盡身邊所有親近之人,八字天生帶煞——這算不算是?念頭剛一閃,
床上的人用盡回光返照的力氣,猛地抬手一推!動作不大,力道卻帶著股決絕的狠勁兒。
那面沉重的裂鑼、那卷捆扎的破舊油紙包(里面的線頭都磨斷了),連同那句沾著血的口訣,
一股腦兒被強硬地塞進了胡六懷里!黃銅的寒氣刺得胡六一哆嗦。這一推,
耗盡了柳老頭兒殘存的一切。那只手頹然垂下,撞在床沿,發(fā)出一聲悶響。
渾濁的雙眼瞬間失去光澤,喉嚨里那口憋著的氣,長長地、渾濁地吐了出來,再也沒吸進去。
竹床發(fā)出最后一聲沉悶的吱呀,歸入死寂。胡六抱著冰涼的裂鑼和那捆沉重異常的卷冊,
僵立在昏暗中。屋里的腐甜氣味似乎隨著柳老頭兒呼出那最后一口氣,而濃重了一分。
老東西枯槁僵硬的臉對著他,眼睛還瞪得老大,像是在無聲地質問,又像是絕望的定格。
冰冷的銅銹味、木頭腐朽氣、血的腥甜,還有那令人作嘔的甜膩死氣,
混合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沉沉地壓在了胡六單薄的肩頭上。
霧中初啼柳老頭兒的后事草草料理了。那面帶著裂痕的銅鑼,那卷捆扎的舊冊子,
還有那句沾著血腥味的拗口口訣,像燒紅的炭塊一樣,沉甸甸地落在了胡六懷里。推不掉,
扔不得。夜又一次沉沉壓下。窗外那種白慘慘的霧氣,像有生命一樣,
又開始絲絲縷縷地滲出地面,比昨夜更濃了些,幾乎要沒過最低的石階。鎮(zhèn)子里死寂一片,
連狗都啞了。胡六磨蹭到院子中央,冷霧立刻像活物般纏繞上來,寒意砭骨。
他下意識想后退,腳卻像釘在了地上。柳老頭兒臨死前瞪大的那雙眼睛,
還有那句“死絕”的毒咒,在他腦子里嗡嗡作響。懷里那面裂鑼貼著皮膚的地方,
透出一股不祥的寒意。“操…” 胡六低低罵了一聲,不知是罵這鬼霧,罵柳老頭兒,
還是罵自己。他猛地吸了口冰碴子似的冷氣,手伸進懷里,攥住了那面冰涼的銅鑼。
左手摸索著拿起柳老頭兒留下的老竹梆子。深吸一口氣,他踏出了院門門檻,
一步邁進了那濃得化不開的詭霧里。剛邁進去,
外面的世界就像被一只白慘慘的巨獸一口吞沒。霧濃稠得像毒蛞蝓擠出的體液,
沉甸甸地壓在臉上、身上,每一口呼吸都帶著冰冷腐敗的濕意。眼前伸手不見五指,
連腳下那條走了幾日的石板路都消失了,只有一片翻滾、粘稠的白。
梆子敲打路面的聲音像是隔了厚厚的棉花,悶得幾乎聽不見。
一種強烈的“被窺視”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上了他的脊背。白慘慘的濃霧深處,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無聲無息地移動。一個紅色的衣角在左側濃霧邊緣飛快地一閃,
又消融在白色里;右側,一陣細微卻令人牙酸的沙沙摩擦聲貼著地面滑過,
似乎有不止一個人形的東西在不遠的濃霧里緩緩爬行;身后不遠處,
潮水般的細碎刮擦聲涌起又落下,像一大片暗影無聲地貼地掠過,
激起一股令人汗毛倒豎的寒意直撲后頸。胡六的手心瞬間冰冷粘濕,攥著的梆子濕漉漉的。
幾乎是憑著一種絕境里的本能,他右手猛地揚起!“當——嚓!”一聲撕裂死寂的銅鑼響!
但那聲音刺耳、沙啞,不像金鐵交鳴,倒像是什么東西被硬生生撕裂時發(fā)出的慘嚎。
聲音發(fā)出的瞬間,胡六整個人像是被一根無形的巨杵狠狠砸中心口!眼前猛的一黑,
耳膜里“嗡”的一聲長鳴,一股沉重的虛脫感立刻攫住了四肢百骸,
仿佛是剛從冰窟窿里被撈上來,全身的熱氣都被抽空了。更要命的是,
周圍那片死寂濃霧里的動靜,因為這聲嘶啞裂鑼,竟然猛地一頓!
左側那片暗紅的衣角扭曲了一下,
飛快縮退;右側的沙沙聲戛然而止;身后那些潮水般的刮擦聲也像是受驚般瞬間消失。有用!
這要命的破鑼竟然真的能逼退它們!但代價沉得讓胡六想吐。他強撐著站穩(wěn),咬著后槽牙,
一邊踉踉蹌蹌地往前試探,
一邊用竹梆子胡亂敲打著前面根本看不清的霧——梆聲指引著方向,即使微乎其微。
他憑著白日里殘存的方位感,深一腳淺一腳,在迷宮般的濃霧里艱難摸索。
每一次感覺窺伺再臨,他便再次強提一口氣,舉鑼,奮力砸下!“當——嚓!
”又是一聲嘶啞、破裂的撞擊,伴著眼冒金星和胸腔被掏空的眩暈。
冷汗從他額角大顆大顆滾落,砸進冰冷的霧氣里。
那粘稠濕冷的白霧似乎也貪婪地吸食著鑼聲消散后遺留的某種東西。
胡六只覺得自己的力氣一點一滴被這敲鑼的動作連根拔走,每一次敲擊,
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血肉去喂食。就在他經(jīng)過鎮(zhèn)西頭的破草棚時,異變陡生!濃霧深處,
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無比、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叫!“呃啊——咕!” 聲音短促,尖銳,
充滿無邊的驚恐和劇痛,隨即就像一只被掐斷了脖子的雞,只剩下“咕?!眱陕暢翋灥耐萄?,
接著徹底斷絕。胡六的心臟驟然縮緊。他猛一扭頭,身體因為虛弱和驚駭微微搖晃。
慘叫聲源頭,大約在距離他七八步外的濃霧里。
模模糊糊能看見一個扭曲掙扎的黑影——那似乎是個人形!
他被一團更加龐大、更加濃重的黑影死死纏裹著,像被無形的巨蟒絞殺。那黑影蠕動著,
里面?zhèn)鞒隽钊祟^皮發(fā)炸的撕扯皮肉、嚼碎骨頭的“咔嚓”聲。
就在那黑影最終“噗”的一聲散開,融入周圍霧氣的同時,胡六借著霧氣的短暫翻涌,
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一瞬——半截扭曲著摔在泥地上的手臂,皮膚是詭異的青灰色,
指甲像生銹的鐵片般卷曲著。那斷臂的主人,
只剩些散碎的、同樣散發(fā)著詭異青色的皮肉碎屑,
像是被什么東西以可怕的力量瞬間活活撕碎、吸食了干凈。剛才慘叫的,
多半是哪個不信邪、硬要在這鬼時辰出門的倒霉蛋。冷汗瞬間浸透了胡六的后背,冰冷刺骨,
比周圍的霧氣更甚。他死死攥著冰冷的裂鑼邊緣,那粗糙的裂痕硌著指骨生疼。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悶痛。剛才被撕裂吞食的,是一個人,一個完完整整的活人。
而維持這種“安寧”的代價,正一點一滴從他體內流逝,
被這該死的鬼霧、這面裂了縫的索命鑼一口一口地啃噬。他幾乎是拖著被抽干的沉重身體,
艱難地挪回了柳老頭兒的破院門口。用最后一點力氣插好門栓,
背死死抵在冰涼濕漉漉的木板門上,才沒讓自己癱倒下去。每一次艱難吸氣,
喉頭都涌上一股難言的鐵銹腥氣。這守夜的每一步,都在吃人。吃別人,也吃他自己。
影幢尋秘天蒙蒙亮,濃霧才戀戀不舍地退回地縫和墻角。胡六像一具被抽了筋的尸首,
拖著虛脫得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挪回柳老頭兒破敗的小院。門剛關上,
強撐的那口氣就徹底泄了,他靠著冰涼的門板滑坐到地上,連動一根小指頭的力氣都欠奉。
嗓子眼里那股鐵銹的腥甜味兒壓都壓不住,眼前是飄忽的黑斑。
昨晚霧中那聲短促凄厲的慘叫和瞬間被撕碎的景象,像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他腦子里。
白天成了胡六喘息和自救的唯一間隙。他像一頭受傷后舔舐傷口的獨狼,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避開鎮(zhèn)上那些混雜著驚懼與茫然的眼神,將所有力氣都砸在那兩件“燙手山芋”上。
攤開那卷勉強用破布纏好的《巡夜密卷》,上面的字跟鬼畫符似的,墨色暗淡,
用的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紙,又脆又黃,一股子地下埋了幾十年的朽味兒。
字跡更是潦草難辨,夾雜著些似圖非圖的怪異符號。胡六只能耐著性子,
把柳老頭兒床頭那盞舍不得點的小油燈捻到最亮,一個字一個字地摳,
一個符號一個符號地猜。
“燈燭為引…識路…”“鑼響…驅邪…亦引禍…”“聲…生…折…”斷斷續(xù)續(xù)的只言片語,
像破碎的瓦片,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輪廓,但那些字眼,
卻都冰冷地指向一個事實:每一次巡夜,每一次鑼響,
都在消耗著巡夜者本身的“什么東西”——生機、魂魄?
胡六想起那沉重的虛脫感和喉頭的血氣。密卷中間有幾頁,墨跡格外深沉,
像是書寫者的筆浸透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紙上畫著一個極其簡陋的人形輪廓,
上面被朱砂筆粗暴地打了數(shù)個叉,旁邊潦草的批注幾乎力透紙背:“魂替殘軀,茍延人間!
血契……血契……”這幾個字像冰錐扎進胡六眼里。魂替?血契?
他想起了柳伯臨死前干癟枯槁的軀體,那股甜膩的腐氣。再聯(lián)系密卷前半段關于消耗的記載,
一個讓他渾身發(fā)冷的猜想在心底成型——這職責,本質就是拿自己的命去給別人續(xù)命!
詭霧的侵蝕明顯加劇了。原本只在后半夜出現(xiàn)的白慘慘霧氣,現(xiàn)在天一擦黑就開始滲,
到了近黃昏時分,甚至鎮(zhèn)子邊緣的幾戶人家院墻根下,
都能看到那種稀薄卻帶著惡寒的陰影在蠕動。街上的活氣被抽得更干凈了。
胡六巡夜的范圍被迫往外擴了。一次在靠近鎮(zhèn)口的老槐樹下休整,
掃了一眼旁邊那片荒草瘋長的亂石堆——那是座早就斷了香火、連屋頂都塌了大半的土地廟。
白日里都荒涼得沒人靠近,夜里更是鬼氣森森。那晚子時,
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再次經(jīng)過破廟附近。濃霧像往常一樣翻涌粘稠,
敲下裂鑼后的空虛感陣陣襲來。就在他準備艱難挪開步子時,
懷里那卷沉寂的《巡夜密錄》似乎微微燙了一下。有異!胡六心頭一凜,停下腳步,
強打精神望向那片被破敗院墻圍攏的廟宇殘骸。慘白濃霧在斷壁殘垣間無聲流動,
勾勒出歪斜門窗的陰影。廟的正門前,那塊傾倒了大半、爬滿苔蘚的舊石碑附近,
霧氣似乎格外濃重?不,不只是濃重…它們在翻攪!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石碑附近不安地徘徊、滾動,隱隱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躁動氣息。
那躁動感夾雜在冰冷的死寂里,格外刺眼。白天,胡六再次來到這廢棄的土地廟。這一次,
他仔仔細細地探查。石碑半埋在泥土和亂草里,上半截殘了,露出的下半截布滿污漬和劃痕,
上面的字更是模糊不清。他湊近碑身,用袖子使勁擦了擦那些深陷的石刻紋路。
線條粗糲怪異,扭曲盤繞,根本不是常見的正楷,倒像是某種古老詭異的符咒。
很多地方被人為用硬物刮過,字跡缺損嚴重。
留尚算清晰的筆畫:“…魂…替…為契…鎮(zhèn)”“…血…飼…永夜…界”每個字都像裹著冰渣,
塞進胡六的喉嚨里。鎮(zhèn)口的角落,是徐老道的破書鋪子。與其說是書鋪,
不如說是老頭用來堆放他那堆破銅爛鐵、舊書殘卷和占卜工具的雜物堆。老道姓徐,
干瘦佝僂得像個大蝦米,胡子拉碴,眼睛常年被耷拉的眼皮蓋著,
渾濁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終日裹著一件油膩發(fā)亮的破道袍蜷在陰暗的角落里,
活像一尊被遺忘的泥胎。鎮(zhèn)上人都不大敢靠近他,說他神神叨叨,
身上有股子揮之不去的舊紙發(fā)霉和死人棺材板混合起來的怪味。胡六揣著那卷密卷殘頁,
找到了這攤“死氣”。他沒多言語,只把描摹著石碑部分模糊圖形和字痕的破紙,
還有密卷上那帶著深深朱砂“叉”和“血契”字樣的段落,一起推到徐老道面前。
徐老道原本渾濁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撐開了一條縫,露出里面灰白黯淡的眼珠。
那眼珠遲鈍地從破紙上掃過,又移到胡六臉上,定定地看著他。那目光黏膩、冰冷,
不像是看活人?!昂摺?一個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濃重痰音的嗤笑聲響起。
徐老道干癟的嘴唇扯動了一下,露出幾顆殘缺焦黃的牙齒,“安寧…鎮(zhèn)?呸!
糊鬼的把戲…”他伸出枯瘦、指甲縫里滿是污垢的手指,
哆哆嗦嗦地指向密卷上那血紅扭曲的“血契”二字,灰白的眼珠盯著胡六,
渾濁里透出一點刻骨的嘲諷,
死了還帶累…這紙上的叉叉…”他那彎曲的、污黑的指甲重重戳在密卷人形圖上的朱砂叉上,
發(fā)出沙沙的刮紙聲,“不是咒邪祟…是判給你們的死路!拿你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