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送命單雨水像是天空潑倒了墨汁桶，又急又重地砸在柏油路面上，
炸開一片片渾濁的水花。項大海的電動車在昏黃路燈的切割下，像一匹疲憊的老馬，
掙扎著前行。每一次車輪碾過積水，
冰涼的臟水都會毫不客氣地潑濺在他那條洗得發(fā)白、膝蓋處磨得透亮的舊褲子上，
寒意針一樣扎進皮肉里，但他似乎感覺不到。外賣箱在身后顛簸，撞擊著車架，
發(fā)出沉悶的“哐當(dāng)”聲，里面裝著客人點名要的“金玉滿堂”燕窩羹。
那精致的包裝盒上印著燙金的字樣，隔著箱壁，仿佛都透出一股他從未觸碰過的富貴氣息，
沉甸甸的，壓著他的呼吸。時間在雨幕里瘋狂燃燒?！安?！”項大海低低咒罵了一句，
握緊車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雨水順著廉價雨衣的帽檐，
成串地流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眼前這條熟悉的巷子，在暴雨的沖刷下變得面目猙獰，
坑洼處變成了一個個隱匿的陷阱。就在拐彎的剎那，前輪猛地撞上一塊被雨水遮蓋的凹陷。
車身劇烈地一歪，項大海只覺得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旁邊狠狠甩了出去！電光火石間，
他本能地伸開手臂想撐住地面，耳邊只聽見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啪嚓！
”緊接著是電動車倒地的刺耳刮擦聲。冰冷的雨水混合著地上的泥漿，瞬間糊了他滿身滿臉。
他狼狽地撐起身，顧不上手臂和膝蓋鉆心的痛，手腳并用地爬向那個歪倒在地的保溫箱。
箱子蓋摔開了，里面一片狼藉。那個印著“金玉滿堂”的精致瓦罐摔得粉碎，
粘稠的、帶著昂貴氣味的燕窩湯汁混合著銳利的白瓷碎片，如同他此刻被碾碎的心，
糊滿了保溫箱的內(nèi)膽。項大海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顫抖著，指尖離那狼藉只有一寸之遙，
卻像被凍住了，再也伸不過去。手機在口袋里突兀地、尖銳地叫囂起來，
那鈴聲像催命的符咒，擊碎了他最后一點僥幸。他摸了把臉上的泥水，
掏出那部屏幕裂得像蜘蛛網(wǎng)一樣的手機，觸屏遲鈍地滑動了好幾次，才接通。
聽筒里立刻炸開一個尖利的女聲，穿透密集的雨點，直刺耳膜：“喂？！我的燕窩呢？
超時十五分鐘了！我告訴你，差評必須給！什么東西！
磨磨唧唧……”項大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聲音帶著摔跤后的喘息和竭力壓制的卑微：“對…對不起！路上摔了，
您…您點的燕窩…摔…摔碎了，您看，我……” 他喉嚨發(fā)緊，
后面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實在不行…這單我…我賠給您？”“賠？
”女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像鈍刀子在玻璃上刮，“你賠得起嗎？‘金玉滿堂’的頂級官燕！
一份888！你一個月送外賣夠賠幾份？沒本事就別攬這瓷器活！等著投訴吧你！
” 電話被狠狠掛斷，只剩下冰冷的忙音，在項大海耳邊嗡嗡作響。絕望還沒完全漫上來，
手機緊接著又劇烈一震。這次不是電話，是一條短信通知。屏幕亮起，
冰冷的藍光映著他沾滿泥水的臉。那幾行字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他瞳孔驟然收縮：【市第一醫(yī)院】患兒項露露家屬：根據(jù)復(fù)查結(jié)果，
病情復(fù)發(fā)（髓母細胞瘤）。需盡快辦理入院準(zhǔn)備強化療及評估手術(shù)事宜，預(yù)繳費用拾萬元整。
請速至住院部一樓結(jié)算中心繳存。逾期將影響治療。2 催命符項大海腦子里“嗡”的一聲，
仿佛有千萬只蜜蜂在瞬間炸了窩，把他的意識啃噬得一片空白。
沱的雨聲、來往車輛濺起的水聲、外賣APP因為差評扣款發(fā)出的刺耳提示音——都消失了，
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一下地砸著肋骨，悶痛得讓他無法呼吸。
女兒露露那張因病痛折磨而蒼白瘦削的小臉，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那雙總是帶著點怯生生又無比依戀望著他的大眼睛，此刻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心。十萬！
十萬！這兩個巨大的數(shù)字，如同兩座沉入泥潭的大山，死死壓在他的胸口，
碾碎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他扶著濕透冰冷的墻壁，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強烈的嘔吐感涌上喉嚨口，眼前陣陣發(fā)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開家門的。
出租屋那扇薄薄的木板門發(fā)出吱呀的呻吟，
一股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廉價飯菜和揮之不去的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芭距?。”一聲脆響。
妻子陳娟背對著門，站在狹窄的飯桌旁，手里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催款單。
她肩膀劇烈地起伏著，像一只瀕臨崩潰邊緣的困獸。腳下，是摔碎的搪瓷碗，
幾片干硬的饅頭渣散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項大海腳步踉蹌了一下，
喉嚨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他艱難地擠出一點聲音：“娟子……”陳娟猛地轉(zhuǎn)過身。
昏暗的燈光下，她臉上縱橫的早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眼神里是徹底被碾碎的空洞和絕望，還有一絲項大海從未見過的、瀕臨瘋狂的戾氣。
“回來了？”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像是在砂紙上磨過，“向大海！十萬！
露露等著救命！十萬??！” 她猛地揚起手里的催款單，
那張單薄的紙片在她指尖瘋狂地顫抖，如同寒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你告訴我！錢呢？
錢在哪里？！”她猛地逼近一步，手指幾乎要戳到項大海的臉上，嘴唇哆嗦著，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的質(zhì)問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跑！
風(fēng)里來雨里去！送！送！送！送到最后呢？孩子要死了！錢呢？！錢在哪里啊??！
” 最后幾個字，她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嘶吼出來，聲音撕裂，
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怨懟。項大海像被釘在了原地，妻子的質(zhì)問和絕望像無數(shù)根鋼針，
密密麻麻扎進他的身體。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能說什么？
告訴她今天摔碎了888的燕窩要賠錢？告訴她這個月又被平臺算法多扣了工時？
告訴她銀行賬戶里那可憐的三位數(shù)，連下個月的房租都還沒著落？
這些解釋在十萬塊的救命錢面前，蒼白得可笑，比地上的饅頭渣還輕賤。
他只能任由那沉重的目光將自己寸寸凌遲，任由絕望的冰水從頭頂澆下，一直冷到骨髓里。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像是感應(yīng)到他瀕臨破碎的情緒，竟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
項大海遲鈍地掏出手機，屏幕上是一個陌生本地號碼，鍥而不舍地亮著光，
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詭異。陳娟的眼神也跟著掃了過來，無神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
只有一片麻木的灰燼。項大海猶豫了一下，手指冰冷僵硬，幾乎是憑著本能劃開了接聽鍵，
把手機貼到耳邊?！拔?？”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濃重的疲憊和絕望后的余燼。
聽筒里傳來一個異常平靜、甚至有些刻板的男聲，沒有任何開場白和寒暄，
像在宣讀一份冰冷的文件：“項大海先生？”“……是我?！表棿蠛５男哪靥崃艘幌隆?/p>
“現(xiàn)在有一個臨時性委托任務(wù)。地點：棲云山尚品居7號院。
任務(wù)要求：扮演委托人父親角色，維持兩小時。報酬：現(xiàn)金，五萬元整。”對方語速平穩(wěn)，
毫無起伏，每一個字卻像小錘子，精準(zhǔn)地敲在項大海的神經(jīng)上，“任務(wù)開始時間，即刻起。
需絕對保密。接受，請十五分鐘內(nèi)趕到指定地點門口；拒絕，請掛斷?！蔽迦f！現(xiàn)金！
項大海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在下一秒被猛地松開，
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撞擊著胸腔！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耳膜嗡嗡作響。有那么一瞬間，
他甚至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是絕望過度產(chǎn)生的荒謬幻覺?！澳恪阏f多少？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拔迦f。現(xiàn)金。當(dāng)場支付。
”對方的聲音依舊古井無波，卻像驚雷一樣在項大海腦海里炸開。
“我……”他猛地抬眼看向陳娟。妻子也聽到了電話里那冰冷的“五萬”，
原本死灰般的眼睛驟然睜大，里面充滿了震驚、懷疑，
還有一絲被巨大數(shù)字刺激出來的、近乎灼熱的亮光！她死死地盯著項大海，嘴唇動了動，
卻沒發(fā)出聲音，眼神像兩把鉤子，鉤住了他所有的猶豫。露露蒼白的臉，
醫(yī)院催款單上冰冷的數(shù)字，在這五萬塊現(xiàn)金的誘惑前，瘋狂地撕扯著他的理智。
3 冒牌父子的戲“我…接受！”項大海幾乎是吼了出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顧不得滿身的泥水，甚至來不及跟妻子多說一句，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顆出膛的炮彈，
重新沖進了屋外那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棲云山盤踞在城市邊緣，
尚品居更像是嵌在山腰云霧里的一塊昂貴寶石。
項大海的電動車在暴雨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搖搖晃晃地停在那兩扇氣勢逼人的雕花鐵藝大門前。雨水順著帽檐淌進脖頸，冰冷刺骨。
他抹了把臉，看著門內(nèi)燈火通明、如同宮殿般的巨大別墅輪廓，
在雨夜里散發(fā)著遙遠而虛幻的光芒。五萬塊現(xiàn)金的承諾，像黑暗洞穴深處唯一搖曳的火光，
灼燒著他，也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剛停穩(wěn)，鐵藝大門一側(cè)的小門無聲地滑開了。
一個穿著剪裁合體黑色西裝、戴著白手套、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
眼神銳利如鷹隼，迅速地掃視著項大海和他那輛破舊的電動車，像是在鑒定一件可疑物品。
他沒有絲毫意外的表情，只是微微側(cè)身，用刻板的聲音道：“項先生？請跟我來。
”項大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僵硬地點點頭，把車胡亂靠在濕漉漉的墻邊，
腳步虛浮地跟著西裝男人走進了那片他只在電視劇里見過的光暈之中。門在身后悄然合攏，
隔絕了外面世界的風(fēng)雨和喧囂。一股干燥、溫暖、帶著高級香氛的氣息瞬間包裹了他。
腳下是光可鑒人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倒映著頭頂璀璨巨大的水晶吊燈。他滿身的泥濘和雨水，
在這纖塵不染、金碧輝煌的世界里，顯得如此刺眼和格格不入。項大海下意識地縮了縮腳，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腳下的污水弄臟了這昂貴的地面，引來驅(qū)逐。
西裝男人把他帶進一個空曠奢華、幾乎不像房間更像藝術(shù)展廳的側(cè)廳。
墻上是巨大的抽象油畫，角落擺放著造型奇異的雕塑。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
“請在這里稍等?！蹦腥苏f完，轉(zhuǎn)身離開了，留下項大海獨自一人站在這片陌生的富貴里，
像一個誤闖進巨人國的乞丐，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很快，
一個穿著同樣考究、氣質(zhì)卻更為溫和的中年婦人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托盤上整齊地疊放著一套深色西裝、一件雪白的襯衫、一條暗紋領(lǐng)帶，
還有一雙漆黑锃亮的手工皮鞋。婦人的目光在項大海身上停留了一瞬，
帶著職業(yè)性的審視和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憐憫，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安撫的意味：“項先生，
請您換上這些。動作請快一些，時間有限?！?她指了指角落一扇虛掩的門，
“那邊是盥洗室，有熱水可以簡單沖洗一下?！鳖孪词依锏纳萑A再次讓項大海感到暈眩。
巨大的鏡面光潔無瑕，映出他狼狽不堪的身影：泥水浸透的舊外套，胡亂貼在額前的濕發(fā)，
還有那雙因長期奔勞而布滿血絲、此刻盛滿了惶恐和茫然的眼睛。
他擰開鑲嵌著金屬裝飾的龍頭，溫?zé)岬乃鲊W嘩涌出。他掬起水，胡亂洗了把臉，
冰冷的皮膚接觸到溫水，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脫下了那身濕透、散發(fā)著泥土和汗味的外賣員工裝，
露出了里面同樣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磨損的內(nèi)衣。手指觸碰到那件嶄新的白襯衫，
布料柔滑得如同嬰兒的肌膚，帶著一絲清涼。他笨拙地套上襯衫，小心翼翼地系著紐扣，
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指勾破了這昂貴的面料。然后是那套深色西裝，剪裁精良，線條利落，
當(dāng)他僵硬地穿上它，站在巨大的鏡子前時，鏡子里那個陌生的身影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這身衣服像一副精致沉重的盔甲，將他牢牢套住，
也暫時掩蓋了那個在風(fēng)雨中掙扎的外賣員項大海。只是那雙局促不安、躲閃游移的眼睛，
泄露了主人與這身華服之間巨大的鴻溝。最后，他穿上那雙皮鞋。鞋底堅硬，
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發(fā)出清晰的“噠、噠”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既不真實又無比沉重。婦人重新出現(xiàn)，無聲地接過他換下的舊衣服，用一個干凈袋子裝好，
動作麻利而安靜。她上下打量了項大海一眼，微微點了點頭，聲音依舊很輕：“請跟我來，
項先生?！彼麄兇┻^鋪著厚厚地毯的寂靜走廊，繞過一個小型的室內(nèi)噴泉，水流潺潺，
聲音悅耳。走廊盡頭，隱約傳來人聲和優(yōu)美的鋼琴旋律。
婦人停在一扇對開的、厚重雕花的木門前，輕輕推開了一條縫隙。剎那間，
溫暖的燈光、悠揚的音樂、衣香鬢影混合著食物美酒的香氣，如同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張總就在里面。您只需在會場范圍內(nèi)安靜待夠兩小時。不與任何人做不必要的交流，
尤其是媒體。另外，”婦人壓低了聲音，眼神里帶著一絲鄭重的提醒，
“請務(wù)必留意一位穿著深藍色西裝、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他是今天的核心，
您需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但視線不能離開他。這是唯一的要求。明白嗎？
”項大海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蹦出來。他深吸一口氣，
那混雜著食物、香水和昂貴煙草的空氣涌入鼻腔，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甜膩感。
他僵硬地點了點頭，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婦人輕輕將他推了進去，
隨即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門。這是一場夢，一場項大海從未想象過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夢。
巨大的宴會廳被無數(shù)盞暖金色的壁燈和懸垂的水晶吊燈映照得亮如白晝。
空氣中浮動著優(yōu)雅的鋼琴旋律，輕柔得如同背景里的呼吸。身著華服的人們端著高腳酒杯，
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談笑。他們身上的珠寶在燈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女士們精致的妝容如同面具，男士們腕上的名表低調(diào)地彰顯著身份。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花園，雨點敲打著玻璃，更襯得廳內(nèi)暖意融融，
仿佛另一個隔絕了塵世的星球。項大海像一滴誤落入清油的污水，被這無形的華麗排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