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女工咳出的血染紅了布。這場千年殺局，才剛剛開始。初春的長安，
風(fēng)里還裹挾著渭水潮濕的涼氣，卻已被朱雀大街鼎沸的人聲攪得暖意融融。
程義深深吸了一口，這混雜著烤胡餅焦香、新漆木料味和隱約脂粉氣的空氣，
胸膛里那顆屬于商人的心，正隨著腳下青石板傳來的震動而有力搏動。他身后，
是剛從西市卸下的幾十輛大車，車上蓋著厚厚的油氈，掩不住底下貨物蓬松的質(zhì)感。
“瞧一瞧，看一看！‘清涼寶布’，吸汗如風(fēng)，價比葛麻！”程義的伙計(jì)阿狗喊得嗓子發(fā)啞，
臉上卻興奮得通紅。他抖開一匹布，那布呈現(xiàn)出一種柔和的淺褐色，質(zhì)地異常輕盈，
在微風(fēng)中微微飄拂。攤位前人潮洶涌。挑著沉重?fù)?dān)子的腳夫擠在最前面，
粗糙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捻著布面，
感受那份奇特的干爽和柔軟；旁邊的小販顧不上擦拭額頭的汗珠，
眼睛發(fā)亮地比劃著尺寸；連衣著樸素的尋常婦人，也忍不住擠進(jìn)來，小心地摸著，
低聲贊嘆：“哎呀，這料子，摸著比粗葛細(xì)軟，又比細(xì)麻挺括，風(fēng)一吹，
背上汗氣都能直接干透了，舒坦??！”“多少錢一匹？”一個精壯的腳夫喘著粗氣問。
程義伸出三根手指，笑容里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與爽朗：“三百文！只抵半匹上等細(xì)麻的價！
”人群里爆發(fā)出更大的驚嘆和欣喜。三百文！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腳夫們一天的苦力錢就能換來一身干爽，小販們省吃儉用些日子也能置辦一件體面短褂。
很快這“清涼寶布”，被他們親昵地稱作“窮人的絲綢”，迅速點(diǎn)燃了朱雀大街的狂熱。
銅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入伙計(jì)的錢箱，一卷卷淺褐色的麻布被歡天喜地的人們抱走，
那輕盈的布料似乎也卸下了他們身上沉重的負(fù)擔(dān)，腳步都輕快了幾分。程義看著眼前的景象，
眼角眉梢算是徹底舒展開來了。長安，這座流淌著黃金與夢想的巨城，終于向他，
敞開了第一道門縫。他仿佛看到一條以這神奇麻布鋪就的金光大道，直通長安商界的巔峰。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
就在離朱雀大街不過百步之遙、那飛檐斗拱氣勢迫人的“云錦莊”三樓雅室里，
一場至毒的陰謀正在無聲醞釀。檀香裊裊，紫砂茶盞里碧湯澄澈。
七位身著云錦暗紋圓領(lǐng)袍的老者圍坐在寬大的花梨木茶臺旁，氣氛卻沉滯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他們是長安乃至整個大唐絲綢行當(dāng)?shù)木揠ⅲ莆罩皴\、吳綾的命脈，一言可定布價。此刻，
他們往常臉上的從容被一種凝重取代，目光聚焦在茶臺中之上。云錦莊的大掌柜，姓周，
一個精瘦得如同賬冊竹簡般的老者，正將一塊布料“啪”地一聲拍在光滑的茶臺上。那布料，
正是程義引以為傲的“清涼寶布”。最上首的王老太爺，須發(fā)皆白，
捻著茶盞的手指枯瘦卻穩(wěn)如磐石。他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捻起那麻布一角。
指腹傳來的觸感——輕薄、柔韌、帶著一種奇特的爽利感——讓他的眉頭瞬間擰緊，
如同千年古樹的虬結(jié)一般。他捻著捻著，力道不自覺地加重，指節(jié)開始泛白。突然，
“咔”一聲脆響，竟是那上好的越窯青瓷茶盞被他生生捏碎！碧綠的茶湯混著幾縷血絲，
濺濕了他昂貴的袍袖和那塊廉價的淺褐色麻布。
“此布…”王老太爺?shù)穆曇粝袷菑挠纳畹墓啪飺瞥鰜?，帶著一種驚怒交加的嘶啞，
他的手微微顫抖，不是因?yàn)樘弁矗窃醋詢?nèi)心深處的巨大威脅，
“此布若風(fēng)行長安…我等庫房里堆積如山的蜀錦吳綾，賣給誰去？
賣給那些挑夫、腳力、升斗小民么？”雅室里死寂一片。
其余六位巨賈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如同蒙上了一層寒霜。
他們盯著那塊被茶湯洇濕的麻布，那淺褐色此刻顯得格外的刺眼，
仿佛一柄懸在他們富貴榮華頭頂之上，且隨時會斬下來的利刃。
窗外朱雀大街的喧囂隱隱傳來，那搶購“清涼寶布”的歡呼聲，此刻聽在他們耳中，
不亞于催命的喪鐘?！叭眨蓖趵咸珷?shù)穆曇舻统恋萌缤瑦灷诐L過，“三日內(nèi)，
老夫要看到它從長安消失，徹底消失！不惜一切代價！”他那雙渾濁卻銳利如鷹隼的老眼，
掃過在座每一位巨賈的臉，那目光里沒有商量的余地，只有冰冷的命令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三天，整整三天三夜。云錦莊三樓雅室的燈火徹夜未熄。茶湯換了一壺又一壺，
上好的龍涎香也壓不住彌漫的焦慮與陰郁。七位跺跺腳能讓長安布市抖三抖的老者，
圍著一塊來自異域的麻布，苦思冥想，如同面對一個無解的棋局。他們想過價格戰(zhàn)，
但這布本就便宜得令人發(fā)指，再降下去，傷敵五百，自損一千。想過買斷貨源，但打聽之下，
那商人似乎打通了穩(wěn)定的來路，源源不斷。想過官面上的打壓，可這布物美價廉，
深得底層人心，貿(mào)然出手，必引民怨。辦法似乎都被堵死了。
直到第三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窗外傳來第一聲悠長而凄涼的報(bào)曉雞鳴。
一直盯著那塊麻布、眼神陰鷙的趙員外，布滿血絲的眼珠猛地一轉(zhuǎn)，
像是被雞鳴聲刺中了某個陰冷的念頭。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疲憊而絕望的臉，
嘴角勾起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爸T位，”他的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既然活人穿它…礙了我們的眼，擋了我們的財(cái)路…何不讓它，變成只有死人才配穿的東西？
”這句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塊寒冰，瞬間激起了詭異而陰森的漣漪。其余六人先是一愣，
隨即，一種混雜著震驚、恍然、乃至一絲殘酷快意的神情，在他們臉上慢慢浮現(xiàn)。
空氣仿佛凝結(jié)，只有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幾個扭曲的影子投在繪著富貴牡丹的墻壁之上。
“妙！”錢員外一拍大腿，眼中兇光畢露，“讓它沾上死氣，染上晦氣！看誰還敢穿？
”“對！”孫員外接口，聲音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送！白送！讓全長安的棺材鋪，
把用這布做的喪服，送到千家萬戶門口！送到他們手上！”“然后…”李員外壓低了聲音，
臉上露出毒蛇吐信般的陰笑，“再讓‘好心人’們，幫咱們把這‘死人布’的來歷，
好好說道說道…哈哈哈”七雙眼睛在昏暗的燭光下對視著，
里面跳動著貪婪、狠毒和即將得逞的瘋狂。
一個以謠言為刀、以恐懼為毒、用死人衣服織成的絕戶局，就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
悄然落定。---三天后，一個衣著體面、自稱“張府大管事”的中年人，帶著幾個健仆，
徑直找到了程義在西市的臨時貨棧。他氣度沉穩(wěn)，談吐不凡，出手更是闊綽得驚人。
“程東家，久仰大名！我家主人做南北雜貨生意，最喜新貨。您這‘清涼寶布’，
我家主人一見便愛不釋手，要多少有多少！”張管事笑容可掬，語氣斬釘截鐵，“現(xiàn)存的，
全要了！價錢，按您說的三百五十文一匹，絕不還價！定金在此！
”一個沉甸甸的錦袋被拍在桌上，里面是黃澄澄、足以閃瞎人眼的金錠。程義的心猛地一跳，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間直沖天靈蓋。他強(qiáng)壓住激動，
商人的謹(jǐn)慎讓他習(xí)慣性地追問：“貴主人是…？如此大量，不知作何用途？”“東家放心，
”張管事擺擺手，神色坦然，“我家主人行商四海，這等好貨，
運(yùn)往江南、嶺南甚至新羅、倭國，皆是奇貨可居，獲利必豐！至于具體名號…主家低調(diào)，
還請海涵?！彼掍h一轉(zhuǎn)，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東家，機(jī)不可失，我家主人還在等回話。
庫房在何處？今日便可交割裝車！”那袋金錠的光芒和對方急切的態(tài)度，像一雙無形的手，
推著程義往前走。巨大的訂單和唾手可得的大額利潤，瞬間沖垮了他心中最后一絲顧慮。
他腦中飛速盤算著：有了這筆錢，不僅能穩(wěn)固長安的根基，更能打通更多商路，
招募更多人手…仿佛看到長安商界的巔峰就在眼前，一步之遙！“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