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公里,兩萬八。為了救我女兒的命,我眼睛都沒眨就付了。
我以為錢是通往希望的船票,沒想到卻是駛向地獄的門票。推薦這輛天價救護車的,
是我最信任的主治醫(yī)生。他說「只有這個能救孩子」,我相信了。直到我在服務(wù)區(qū),
親耳聽見救護車司機說要分「林醫(yī)生那份」。那一刻我才明白,那個披著白大褂的天使,
不是在救我女兒的命,他是在喝著我女兒的救命血,吃著我們家的人血饅頭。
他以為我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但他忘了,我辭職前,是個記者。這筆賬,
我會連本帶利,讓他用他的前途和自由,來償還。1我的女兒,月月,她的呼吸聲很輕。
像一只快要被風吹走的蝴蝶。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是我每天唯一的太陽,可它總在日落。
這里是江南市兒童醫(yī)院。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生??稍略碌男呐K,正在衰竭。
主治醫(yī)生姓林,林醫(yī)生。他戴著金絲眼鏡,眼神里總是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疲憊和悲憫。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辦公室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和我這一個月來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肝航?,月月的情況,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被扔進深海的石頭?!副镜氐闹委煼桨福覀円呀?jīng)都試過了。」
林醫(yī)生的聲音很平靜。他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數(shù)字,一個病例,
一個已經(jīng)預(yù)知了結(jié)局的程序。「林醫(yī)生,求你,再想想辦法?!刮业穆曇粼陬澏?。
我一個一米八的男人,在這張辦公桌前,渺小得像一粒灰塵。「還有一個辦法?!?/p>
林醫(yī)生推了推眼鏡?!干虾#沁叺膶<覉F隊,或許有機會?!股虾!N夷X子里嗡的一聲。
那是一個遙遠的,閃著光,卻又和我無關(guān)的城市?!冈趺慈ィ俊刮覇?,聲音沙啞。
「月月現(xiàn)在離不開呼吸機,還有ECMO的維持,普通的120去不了,
他們沒這個設(shè)備和經(jīng)驗?!刮业南M?,剛剛?cè)计鹨稽c火苗,就被一盆冷水澆滅。「那怎么辦?
我們自己開車?」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不行,」林醫(yī)生立刻否定,
「路上任何一點顛簸和意外,都是致命的?!顾粗医^望的臉,沉默了一會。然后,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便簽本?!肝?guī)湍銌枂柊??!顾闷痣娫挘?/p>
走到窗邊,壓低了聲音。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能看見他偶爾回頭看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
我讀不懂。幾分鐘后,他掛了電話,走了回來?!嘎?lián)系到了?!顾岩粡埣垪l推給我。
「這是司機的電話,他們有專業(yè)的長途轉(zhuǎn)運救護車,車上有全套的設(shè)備?!?/p>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雙手都在抖?!钢x謝你,林醫(yī)生,太謝謝你了!」我語無倫次,
只想給他跪下?!竸e謝我,」他擺擺手,「這也是為了孩子。不過……」他頓了一下。
「這個車,是民營的,費用比較高?!埂付嗌馘X?」只要能救月月,多少錢我都認。
「你跟司機談吧,盡快,他們今晚就能出發(fā)。」我立刻沖出辦公室,撥通了那個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粗糲的男聲。「喂?」「你好,我是林醫(yī)生介紹的,
我孩子要轉(zhuǎn)運去上?!埂钢懒?,」對方打斷我,「在兒童醫(yī)院是吧,晚上十點,
南門門口等我們。」他沒問孩子病情,沒問具體地址,只說了時間地點?!改莻€,費用……」
我小心翼翼地問。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傅搅嗽僬f?!谷缓?,他掛了。晚上九點半,
我和妻子舒蘭抱著打包好的東西,推著月月的移動病床,在南門等。夜風很冷,
吹得醫(yī)院門口的香樟樹葉沙沙作響。舒蘭抱著月月最喜歡的兔子玩偶,眼圈通紅。
「會沒事的,對嗎?」她問我。「會的?!刮一卮鸬脭蒯斀罔F。我必須信,我只能信。
十點整,一輛白色的救護車,沒有鳴笛,悄無聲息地滑到我們面前。車身上沒有醫(yī)院的標志,
只在側(cè)面有一行模糊的小字,寫著「贛醫(yī)急救」。車上下來兩個男人。穿著反光的背心,
身材壯碩。其中一個,就是剛才接電話的人。他掃了一眼病床上的月月,面無表情。「上海,
兒童醫(yī)學(xué)中心,對吧?」「對對對?!刮疫B忙點頭?!竷扇f八?!顾鲁鋈齻€字,
像吐出三塊冰。兩萬八。我的腦子又嗡了一聲。我們家所有的積蓄,
給月月看病已經(jīng)花得七七八八,這兩萬八,幾乎是要了我的命。我媽,也就是月月的奶奶,
上前一步?!笌煾担趺催@么貴???有什么收費明細嗎?」那個男人瞥了我媽一眼。眼神里,
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不耐煩?!妇瓦@個價,你們坐不坐?不坐我們走了,后面還有人排隊?!?/p>
他的語氣很沖?!盖闆r緊急,」另一個司機也開口了,「你們的孩子等得起嗎?」等得起嗎?
這句話像一把刀子,插在我心上。我看著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月月。她的呼吸機發(fā)出規(guī)律的,
代表著生命的聲響。我不能等。我一秒鐘都不能等?!缸?。」我說。「我們坐。」
舒蘭拉了拉我的衣角,眼神里滿是擔憂。我握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錢沒了可以再掙。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赶雀兑话攵ń??!鼓莻€男人拿出手機,
調(diào)出微信收款碼。那是一個個人賬戶的收款碼,頭像是一只金毛犬。我沒有任何猶豫。
我掃了碼,轉(zhuǎn)了一萬四千塊錢過去。沒有合同。沒有收據(jù)。只有手機屏幕上冰冷的轉(zhuǎn)賬記錄。
他們把月月抬上車,我和舒蘭也跟著上去。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也隔絕了我最后的理智。救護車啟動了。駛?cè)霟o邊的黑夜。2車里很顛簸。每一下震動,
都像是直接顛在我的心臟上。我死死地盯著月月。她躺在小小的擔架上,身上插滿了管子。
ECMO的機器發(fā)出低沉的運轉(zhuǎn)聲,是這狹小空間里唯一能讓我感到安心的聲音。
舒蘭坐在我對面,緊緊抓著扶手,臉色比月月還要蒼白。車廂里沒有醫(yī)護人員。
只有我們一家三口,和兩個沉默的司機。那個收錢的司機在副駕駛,另一個在開車。
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從后視鏡里,我能看到開車司機的臉,麻木,冷漠,
仿佛他運送的不是一個垂危的生命,而是一批貨物。「師傅,能開慢一點嗎?
孩子受不了顛簸?!故嫣m小聲請求。開車的司機沒理她。副駕駛的那個男人回頭,聲音冰冷。
「慢了耽誤時間,算誰的?路上出事了你們負責?」舒蘭立刻閉上了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把她攬進懷里,拍了拍她的背。不要和他們爭執(zhí)。我們的命,月月的命,都在他們手上。
忍。我對自己說。等到了上海,一切就好了。車開得飛快,在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
窗外的路燈飛速后退,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線。我不敢睡。我怕我一閉眼,月月就會消失。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凌晨三點多,車停在了一個服務(wù)區(qū)。
司機要去上廁所。我借著機會,也下了車,想透透氣。服務(wù)區(qū)的燈光昏黃,
空氣里混雜著汽油和泡面的味道。我看到我們的那輛「救護車」,停在角落里。
它看起來那么普通,甚至有些破舊。與醫(yī)院里那些印著「120」標志,
時刻準備救死扶傷的救護車,截然不同。這時,我聽到了那兩個司機的對話。
他們站在不遠處的角落里抽煙?!笅尩模@一趟真累,又是通宵?!埂咐垡仓盗耍瑑扇f八,
咱們一人一半,這可比拉別的活強多了。」「還是林醫(yī)生夠意思,有這種好事總想著咱們?!?/p>
「那是,回頭別忘了給他那份打過去?!沽轴t(yī)生……那份……我的血液,瞬間涼透了。
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原來,是這樣。原來所謂的「幫忙聯(lián)系」,是這樣一回事。
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溫文爾雅,滿口「為了孩子」的林醫(yī)生。他不是在救我女兒的命。
他是在拿我女兒的命,做生意。我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嵌進肉里,
傳來一陣陣刺痛,才讓我沒有當場沖過去。不能沖動。我告訴自己。月月還在車上。
我必須保持冷靜。我回到車上,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舒蘭靠在我身上,已經(jīng)睡著了,
眼角還掛著淚痕。我看著她,又看看月月。心如刀絞。我們把所有的信任,所有的希望,
都交給了那個醫(yī)生。他卻在背后,對著我們的絕望,露出了貪婪的微笑。他收的不是錢。
是我們的血。車子再次啟動。窗外的天色,開始泛起一絲魚肚白。天快亮了??晌业氖澜纾?/p>
卻徹底黑了。凌晨五點,救護車終于抵達上海兒童醫(yī)學(xué)中心。車門打開的那一刻,
我看到了希望。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已經(jīng)等在門口。他們迅速而專業(yè)地接過月月,推進了搶救室。
我懸了一夜的心,終于落下一半?!肝部睢!鼓莻€司機走到我面前,伸出了手。
還是那個收款碼。還是那只金毛犬的頭像。我看著他,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點屬于人的情緒。
但是我失敗了。那是一張被貪婪和冷漠填滿的臉。我拿出手機,轉(zhuǎn)了一萬四千塊過去。
我必須這么做?!赴l(fā)票有嗎?」我問。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笡]有。
」司機收了錢,不耐煩地揮揮手?!肝覀冞@都是私活,沒發(fā)票?!拐f完,他轉(zhuǎn)身上了車。
救護車很快就消失在上海清晨的車流里。就像它來時一樣,悄無聲`聲息。
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但我知道,它來過。它在我心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還有那筆兩萬八千塊的轉(zhuǎn)賬記錄。是刻在我骨頭上的恥辱。我站在醫(yī)院門口,
看著初升的太陽。陽光很暖,照在身上。但我感覺不到一點溫度。我的世界,一片冰冷。
3月月在上海的治療很順利。這里的醫(yī)生和護士,都和我想象中一樣專業(yè)、溫暖。
他們耐心地解釋病情,細致地安排治療。看到月月的情況一天天好轉(zhuǎn),我和舒蘭懸著的心,
才真正放下。但那兩萬八千塊錢,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我忘不了那兩個司機的嘴臉。
更忘不了林醫(yī)生那張偽善的臉。舒蘭勸我?!杆懔?,魏建。錢花了就花了,只要月月能好,
比什么都強。」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她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高@不是錢的事?!?/p>
我對她說?!杆麄兪窃诎l(fā)國難財,不,他們是在吃人血饅頭。今天是我們,明天呢?
還會有多少個像我們一樣走投無路的家庭,被他們吞掉?」我咽不下這口氣。這口氣,
堵在我的胸口,讓我無法呼吸。我要一個說法。我開始行動。
我首先撥通了江南市緊急救援中心「120」的電話。我以病人家屬的身份咨詢?!改愫?,
我想問一下,從江南轉(zhuǎn)運一個重癥病人到上海,大概需要多少錢?」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很客氣?!赶壬?,我們的長途收費是按公里算的,每公里13元,
另外根據(jù)您需要的醫(yī)生護士和醫(yī)療設(shè)備,會收取一些額外的費用?!埂改俏疫@個情況,
800公里,需要呼吸機和專業(yè)醫(yī)生護士,大概多少?」對方算了一下?!溉抠M用加起來,
大概在一萬一到一萬二之間?!挂蝗f一。而我,付了兩萬八。我的手,握著電話,
不住地顫抖。我又問?!改悄銈兡苻D(zhuǎn)運帶ECMO的病人嗎?」「這個……先生,
我們目前確實做不到?!构ぷ魅藛T的語氣有些抱歉,「我們的車上空間和設(shè)備有限,
無法承運ECG這類大型精密儀器?!惯@和林醫(yī)生的說法對上了。120確實轉(zhuǎn)運不了。
但這并不能成為他把我推向一個收費高出一倍多的私人機構(gòu)的理由。
更不能成為他從中抽成的理由!掛了電話,我立刻撥通了江南市兒童醫(yī)院的投訴電話。
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記錄下來,說會盡快調(diào)查核實,
讓我等消息。我等。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過去了。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
我再次打電話過去。還是那個工作人員,語氣變得有些不耐煩?!赶壬?/p>
我們已經(jīng)了解了情況,您這個事,院方正在調(diào)查,有結(jié)果會通知您的?!埂高€要調(diào)查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