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響過兩遍,硯雪居的月色被云翳吞沒。
沈硯卿踏著露水穿過回廊,玄色大氅掃過階前海棠,驚落幾瓣沾著夜露的花。
他停在喜房外,指尖懸在雕花門框上半寸,終是輕輕推開。
滿室暖香瞬間撲面而來。
龍鳳喜燭已燃至根部,融化的紅蠟在鎏金燭臺上凝成血淚般的形狀。
他的目光落向喜床,大紅色鴛鴦錦被下蜷著一團嬌小身影。
秦暖側(cè)臥的輪廓像只收攏翅膀的雛鳥,唯有散在枕上的青絲泄出三分艷色。
“抱歉。”
他喉結(jié)微動,嗓音比夜霧還輕:“大婚之日讓你獨守空房。”
衣料摩挲聲驚動了帳外懸掛的安神香囊,那是秦暖帶來的嫁妝。
沈硯卿解玉帶的手突然一頓,借著殘燭微光,看清香囊上歪歪扭扭繡著的藥爐圖案。
正是十年前太醫(yī)院藥童們統(tǒng)一佩戴的樣式。
枕邊還有一個艾草香囊,看布料的嶄新程度,便知是為了端陽節(jié)所制。
兩刻鐘后,沐浴過的沈硯卿帶著一身水汽掀開被子。
他躺在外側(cè)的身軀繃得筆直,卻仍避不開一旁絲絲縷縷,無縫不入的暖香。
少女的體溫烘著茉莉頭油與當歸混成的氣息,竟比任何安神香都蠱惑人心。
他忽然想起掀蓋頭時,那雙映著燭火,鹿般澄澈的眼睛。
“嗯......”
秦暖在夢中翻了個身,膝頭無意蹭過他小腿。
沈硯卿呼吸驟亂,本能地要起身,卻發(fā)覺常年糾纏他的頭痛竟消弭無蹤。
困意來襲。
更漏滴盡時,沈硯卿破天荒地酣睡至天明。
他睜開雙眼時還有些迷茫,他竟然是一夜無夢,何時睡著的,他都記不得了。
只知道,每日伴隨他醒來的頭疼,今日竟是消失了。
他常年的難以入睡,在秦暖身邊,仿佛是個笑話。
時辰尚早,沈硯卿意味深長地凝視了秦暖許久才起身去洗漱。
“夫人,該起了?!?/p>
秦暖把臉埋進枕頭里哼哼:“再睡會兒......”
這枕頭竟有淡淡的龍涎香,比秦家的蕎麥枕舒服得多。
“今日要給祖母敬茶?!?/p>
低沉的男聲驚得她猛然坐起,錦被滑落時露出杏色中衣,領(lǐng)口竟開著兩顆盤扣!
她手忙腳亂去掩,又撞進沈硯卿似笑非笑的眼里。
晨光中,首輔大人正系著玉帶,雪白中衣領(lǐng)口微濕,顯然早已梳洗完畢。
“大、大人怎么......”
她舌頭打了結(jié)。
沈硯卿指尖掠過案上《禮記》,狀似無意道:“寅時回來取朝服?!?/p>
頓了頓,又道:“紅袖?!?/p>
他沒有說昨夜兩人是同床共枕。
房門應(yīng)聲而開,紅袖端著銅盆愣在當場。
自家姑娘釵橫鬢亂地跪坐在床上,首輔大人玉冠束發(fā)立在鏡前,這畫面怎么看都......
“還不伺候夫人梳妝?!?/p>
沈硯卿拂袖而過,腰間蹀躞帶撞出清脆玉鳴。
“是?!?/p>
“這支步搖太輕佻?!?/p>
她推開紅袖舉著的蝴蝶簪:“換那支素銀嵌玉的?!?/p>
銅鏡映出她緋紅的耳尖:“口脂也擦淡些,沈老夫人肯定不喜歡......”
“夫人,大人他?”
紅袖有許多不解,她從小跟著秦暖,秦暖待她亦是不同于旁人,只是眼下不是交談的好時機。
秦暖食指懸在唇邊:“噓?!?/p>
紅袖立馬低頭,表示懂了。
菱花鏡里突然多出一道身影。
沈硯卿不知何時折返,正倚著屏風(fēng)看她。
陽光透過茜紗窗,在他眉宇間落下斑駁竹影,竟將那身絳紫常服都襯得溫柔三分。
秦暖還在為穿什么裙子困擾,沈硯卿卻突然開口道。
“祖母年輕時,最愛穿遍地金繡芍藥的裙子?!?/p>
秦暖捏著梳篦的手一顫。
她正好有一條金繡芍藥的裙子。
是巧合,還是…
紅袖替秦暖更衣時小聲說道:“聽說沈老夫人很是和藹,府中下人對沈老夫人都十分愛重,沈老夫人還會和小輩開玩笑?!?/p>
“夫人安心?!?/p>
秦暖緊張的時候,總愛摳手心,從紅袖見她開始,她就沒停過。
“無事?!?/p>
秦暖匆匆將雙手分開,果然,手心紅了一大片:“不用跟著了?!?/p>
秦暖從屏風(fēng)后出來就對上了沈硯卿意味不明的眼神。
“走吧?!?/p>
沈硯卿轉(zhuǎn)身時,袖間龍涎香漫開。
秦暖小跑著跟上,發(fā)現(xiàn)他刻意放慢了步子,正好讓她能踩著他的影子前行。
兩人穿過花園,一路上都是下人們請安問好的聲音,秦暖都一一笑著點頭。
等到了松鶴堂,秦暖覺得自己的臉都要笑僵了。
“二哥!”
鵝黃衫子的少女從月洞門蹦出來,發(fā)間金鈴鐺叮當作響。
沈明月親熱地挽住秦暖:“這就是二嫂吧?長得可真好看!”
“二嫂快隨我來,祖母等得都要坐不住,想親自出來迎你和二哥啦!”
秦暖還未答話,忽覺腕上一涼。
沈硯卿不知何時退后半步,此刻正用玉骨扇分開她攥緊的雙手:“可是緊張?”
他指尖溫度透過扇骨傳來,驚得秦暖忘了呼吸。
直到堂內(nèi)傳來洪亮笑聲:“新婦再不來,老身這松鶴堂要改名叫望孫媳石了!”
沈硯卿忽然俯身,在她耳邊留下溫熱氣息:“別怕,祖母人很隨和的?!?/p>
那聲音太輕,輕得像昨夜落在繡帕上的月光。
“是啊是啊,二嫂莫緊張,祖母最愛我們這等如花似玉的姑娘們了?!?/p>
沈明月在沈硯卿與秦暖說話時退后了些,眼下又笑瞇瞇地上前挽著她:“走走走,我?guī)Ф┻M去?!?/p>
“她是明月?!?/p>
其實秦暖也猜出來了少女的身份,只是不敢確定,怕沈家會不會也有什么表小姐之類的。
“明月妹妹。”
“哎,二嫂隨我來,祖母啊,等得花兒都要謝了?!?/p>
穿過松鶴堂前的一地薔薇,秦暖微怔。
這沈家老夫人,倒是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薔薇,都是姑娘們喜愛的花。
“哈哈哈哈,你這潑猴兒,還敢打趣老身了?”
沈老夫人拄著拐杖,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慈祥的笑意,她瞇著眼,朝著秦暖招手:“來,讓老身好好瞧瞧,這孫媳婦兒的樣子。”
秦暖快步向前:“給祖母請安,愿祖母長壽萬安,讓祖母親自相迎是孫媳的不是?!?/p>
“無妨,咱們家不講究這些?!?/p>
沈老夫人擺了擺手,又招手讓沈硯卿跟上:“沒點眼力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