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功了。
我終于......離開了這座禁錮了我十六年的囚籠。
*
源氏的長老為我布置了一所新的府邸,那里將會是我的新的住所。
沒關系,我不認為那個病弱的公子能進行走訪。
我已經(jīng)得到我想要的了。
——自由。
*
我倒是小看產(chǎn)屋敷家主想要血脈的決心與焦急。
當我看到出現(xiàn)在我屋子里那個還在不斷咳嗽的貌美男子,我承認我有那么一瞬間是迷茫的。
直到我身邊的侍女向我低聲提示,我才知道眼前之人是誰。
——產(chǎn)屋敷彌生。
*
新居的熏香里混著血味。
我盯著那個倚在屏風上咳血的男子,他雪白的單衣被染出點點紅梅。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他脖頸上暴突的血管——像枯樹上攀附的毒藤。
"失禮了...咳咳...夫人。"他抬起病態(tài)潮紅的臉,睫毛上還沾著血珠,"父親大人說...咳咳...您需要'照顧'。"
侍女們早已退下,室內(nèi)只剩熏香燃燒的細響。
我赤足踩過冰冷的地板,十二單衣的緞帶拖曳在他吐的血跡里,暈開一片暗色。
"夫君大人。"我蹲下來與他平視,金瞳在黑暗中瑩瑩發(fā)亮,"您這副身子...行得了房事么?"
*
月光把紙門照得發(fā)亮,像一層薄薄的冰橫在我們之間。
彌生縮在寢具里,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緊攥著被褥邊緣——那雙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可我知道他袖中藏著能割斷熊妖喉嚨的短匕。
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在暗處閃著冷光,活像只被逼到墻角卻仍想咬人的病兔。
"放心,"我故意把檜扇搖得嘩啦響,"我對啃一把骨頭沒興趣。"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的血在雪白的寢衣上洇開:"巧了...咳咳...我對會咬人的野獸...也敬謝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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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露水還沒散,侍女們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送來兩份早膳——我的那碗粥銀針試了三次,他那份藥被我養(yǎng)的金絲雀先啄了一口。
"您真要這樣過下去?"隨嫁的侍女趁著收食盒時悄聲問。
我瞥向檐下正在曬藥的彌生。陽光穿透他單薄的衣衫,照出腰間纏繞的帶血繃帶。似乎是察覺我的視線,他回頭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同時用唇語說了三個字:
"殺·了·你"
"多有趣。"我掰碎一塊點心喂鳥,"比在源氏時活得真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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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剛敲過,我就被一陣窸窣聲驚醒。
彌生蜷在墻角發(fā)顫,像只被剝了皮的兔子。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見他抓撓胸口的指間有血絲飄落——不是什么咒蟲,只是幾縷被冷汗浸透的散發(fā)黏在滲血的繃帶上。
"滾..."他喉嚨里擠出氣音,藍眼睛在黑暗里燒著病態(tài)的亮,"再看...殺了你..."
我提著燈走近。他立刻抓起藥碗碎片抵住自己脖頸,瓷片邊緣已經(jīng)割出了血。真是個瘋子——我心想,連威脅人都只會拿自己開刀。
"源氏的鎮(zhèn)痛散。"我踢開他枕邊空掉的藥囊,"吃多了會產(chǎn)生幻覺。"
他急促地喘著氣,單薄的中衣被冷汗浸透,隱約露出肋骨輪廓。常年臥榻的人骨相會變得特別明顯,像一副掛著皮的骷髏架子。
"你懂什么..."他突然笑起來,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我不需要你的可憐!"枯瘦的手指抓撓腹部已經(jīng)結痂的舊傷,血珠滲進指甲縫,"你們都盼著我早點死!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蹲下來,強行掰開他摳挖傷口的手指。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這傻子根本沒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熱。
"看著我。"我掐住他下巴,逼他渙散的瞳孔聚焦,"我承認我確實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嫁給你的,但是我現(xiàn)在改主意了。"
這么合我胃口、長的還不錯的瘋子,可難得著呢。
他眼珠緩慢轉動,忽然一口咬住我虎口。尖利的犬齒刺破皮膚時,我聞到他呼吸里的血腥味混著藥草的苦澀——常年喝藥的人,連血都是苦的。
"松口。"我扯住他頭發(fā),"別逼我揍一個病人。"
他反而咬得更狠了,藍眼睛在凌亂額發(fā)下閃著水光,像個鬧脾氣的孩童。我這才意識到,高熱已經(jīng)燒得他神志不清。
天亮時,侍女們發(fā)現(xiàn)我們罕見地同榻而眠——
他手腕被我用自己的發(fā)帶捆在床頭,齒間還咬著我的半截衣袖;我的右手虎口印著滲血的牙印,左手卻按在他冷汗涔涔的額頭上。
"看什么?"我瞪退探頭的小丫頭,"沒見過夫妻情趣?"
懷里的人突然動了一下,燒得干裂的嘴唇擦過我的腕間:"...水..."
我把茶盞懟到他嘴邊,看他像小獸般急切啜飲的模樣,心中倒是升起幾分病態(tài)的情感。
病弱的美人發(fā)瘋時,確實很有趣。
*
他的毒下得越來越精致了。
昨日是摻了蛇膽的茶,苦得我舌根發(fā)麻;今日是浸過藥玉的熏香,熏得我妖瞳泛起血絲。我往他枕邊放的詛咒人偶被他改成了針插,此刻正扎著我早上梳落的發(fā)絲——多么溫馨的日常。
"夫人..."彌生倚在窗邊咳血,指尖還沾著剛研磨好的毒粉,"您昨晚的咒術...咳咳...退步了..."
他從衣領里拎出我埋的詛咒符,那符紙竟被他折成了一只振翅欲飛的鶴。陽光穿透紙鶴翅膀,在他蒼白的鎖骨投下細碎光影——美得讓我想咬斷他的喉嚨。
入冬后,他的咳疾愈發(fā)嚴重。
某夜我掀開他被褥,發(fā)現(xiàn)下面藏了七把不同材質(zhì)的短刀——最鋒利的那把正貼著他心口,刀柄上纏著褪色的紅繩。
"防誰?"我屈指彈了下刀刃。
"防你...半夜掀我被褥..."他裹著裘衣發(fā)抖,卻還要嘴硬,"或者...防我哪天忍不住...先殺了你..."
真可愛。
我往他湯婆子里加了把赤蝎粉,看他腳踝被燙出紅痕也不吭聲的模樣,竟比院里的紅梅還動人。
新年前夜,我們默契地停戰(zhàn)了。
他送我的年禮是綴滿珍珠的束發(fā)帶——每一粒珍珠都浸過侵入肺腑的毒藥;我回贈他親手繡的藥師如來掛畫——線香熏過的絲線會緩慢釋放蠱蟲卵。
"祝夫君...長命百歲。"我為他斟酒,指甲在杯沿刮下劇毒。
"愿夫人...順遂無虞。"他微笑著飲盡,喉結滾動時咽下了藏在舌底的解毒丸。
窗外開始下雪,我們依偎在暖籠兩側,中間隔著三把出鞘的兇器。這大概就是最真誠的新年祝福——
愿你在我的謀殺里,活得比任何人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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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依舊試圖殺死對方,他下毒,我下咒,都以弄死對方為最終的目的,卻又誰都沒成功。
不知道是我還是他先生出了名為“愛”的扭曲的芽葉——原諒我們,一個常年被長老打壓、貶低的半妖,一個臥病不起、聽著身邊人竊竊私語他生死的病秧子,沒人教給我們什么是正確的愛。
我們縱容對方的所有病態(tài),也接受了彼此這個不正常的伴侶的存在。
*
我原本以為我的日子就會這么過下去,瞞好我半妖的身份,藏住我男子的特征,一直陪這彌生一起相殺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意外,永遠比計劃來的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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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成婚后的第二年秋天,彼時我正在為彌生熬煮他一會兒要喝的草藥。
藥爐上的湯藥"咕嘟"冒了個泡,我盯著沸騰的黑色藥汁,指尖懸著一撮劇毒的磷粉。
"您要下毒嗎?"心腹侍女小聲問道。
我笑了笑,卻將磷粉彈進一旁的香爐:"今天算了。"
因為爐火映照的銅鏡里,我看見了彌生倚在門邊的影子——他手里捏著一枚銀針,針尖閃著幽藍的光,顯然也是來給我"加料"的。我們隔著鏡像對視,默契地各自收起了兇器。
就在這時,侍女顫抖的聲音傳來:"姬君...源賴光大人...帶著鬼切大人...回本家了。"
藥勺"當啷"砸進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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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賴光。
這個名字像一把刀,突然劈開了我與彌生之間病態(tài)的溫存。
也將我原本不算清醒的理智喚醒。
我十六年囚籠的始作俑者,源氏的家主,我的——父親大人。
如今他帶著那把斬盡百鬼的"鬼切"回來了。
也派人來找我了。
“千鶴姬,源賴光大人有請您回主家一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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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與我眼睛顏色一致的人,哦,不對,他是鬼來著。
這位曾經(jīng)的源氏重寶看向我的眼神里是止不住的不敢置信,就連我那父親,源氏家主源賴光看向我的眼神也是震驚。
你們在震驚什么?
把還在襁褓中的我丟棄給長老的不就是你們嗎?
為何現(xiàn)在,又要用那種第一次才知道我的存在那種驚訝的眼神看著我?
“你是...我和源賴光的...孩子?”
鬼切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從地獄深處擠出來的。
我看著他顫抖的指尖,突然想笑。多么荒謬啊,這些親手將我推入深淵的人,此刻卻露出被雷劈中的表情。
我看向源賴光,他看向我的眼神已經(jīng)詫異但已經(jīng)不存懷疑。
也是,雖說我遺傳了母親的金目與容貌,這頭與父親一模一樣的白發(fā)紅挑染卻也足以驗明我的身份。
我毫無疑問,是源氏家主與前·源氏重寶之子。
看著我近乎麻木的神情,鬼切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伸手撫上我的臉頰,明亮的金瞳中蓄滿了淚水,一遍一遍地說著那一句,“對不起......”
鬼切的手很涼。
他的掌心覆在我的臉頰上,指尖微微發(fā)抖。那雙與我如出一轍的金色眼瞳里翻涌著太多情緒——震驚、痛苦、愧疚,最后化為滾燙的淚,落在我早已麻木的皮膚上。
"對不起......"他聲音嘶啞,"我......竟不知你的存在。"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荒唐。
這個曾經(jīng)斬盡百鬼的兇刃,此刻竟像個普通人一樣流淚。而源賴光——我所謂的"父親",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目光復雜地望著我們。
“對不起,我,鬼切,都不知曉你的存在。直到今日,才知道有了你這個血脈相連的孩子?!?/p>
"知道又如何?"我輕聲道,"你們會來找我嗎?"
鬼切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的嘴唇張了又合,最終只擠出一句:"......我不知道。"
誠實得可笑。
我忽然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庭院里格外刺耳。原來如此。即便他知道我的存在,恐怕也不會來尋我。
因為我是"污點",是他與源賴光那段不堪過往的證明。
"不必道歉。"我慢慢后退一步,避開他的觸碰,"反正......我也沒期待過。"
鬼切的手懸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我的溫度。
他的淚滴在地上,像融化的金箔。
“你恨我們嗎?”他問。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可笑。
“恨?”我偏了偏頭,“不,我只是覺得你們很可憐。”
源賴光的目光終于動了動,像被刺痛一樣輕微地收縮。
“可憐?”他低聲重復。
“是啊,可憐?!蔽椅⑿?,“一個為了修復自己的刀不惜耗費十六年光景的家主,一個明明愛著對方卻連承認都不敢的妖怪——”
“你們連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又怎么敢認我這個‘污穢’的孩子?”
鬼切的呼吸一滯,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
“……不是污穢?!彼曇舻蛦?,“你是我和源賴光的……”
“孩子?”我打斷他,嘴角揚起譏諷的弧度,“你們配嗎?”
*
我知道我的話很刺耳,可我就是這么過來的,我早就壞掉了。
源賴光倏地抬眸,明艷如火的眼瞳如深淵般凝視著我。
“你想要什么?”
缺少的十六年已經(jīng)無法彌補,他們的孩子已經(jīng)不在意他們了。
他,只能這樣了。
我看著他,忽然笑了。
“我要——”
“源氏的權柄。”
“我要你們欠我的十六年,用整個源家來還?!?/p>
庭院里寂靜了片刻。
然后,源賴光緩緩躬身,行了一個家臣之禮。
那是一個父親對孩子的妥協(xié)。
“如您所愿,少君?!?/p>
*
那是我與彌生成婚的第三年。
產(chǎn)屋敷彌生的妻子死了。
死在一個雪夜。
尸骨無存,連衣冠冢都立得潦草。
人們說,那位源家姬君染上了重病,終究沒能熬過寒冬,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院落,和一位愈發(fā)陰郁的夫君。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死的是“源千鶴”,活下來的,是源玙安。
自此,源氏迎來了一位常年戴著狐貍繪面的少君,沒人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只知道少君有著一雙融入了落日的金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