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起了個大早來到鄉(xiāng)政府，還沒走進辦公室，就見胡大平鄉(xiāng)長正站在走廊口，手里拎著一只茶缸子，眉頭緊鎖。
“胡鄉(xiāng)長，早。”
“你來得正好。”胡大平點了點他，“馬上開個碰頭會，有事要你去跑一趟。
會議室里坐著各村支書，還有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秦毅。大家神色不太輕松。
“我先講重點?！焙笃椒畔虏韪?，掃了一圈，“上月雷書記帶著省里的‘駐村振興調(diào)研組’下來看點，其中點名了我們東升鄉(xiāng)一個問題：清水溝村至今沒有自來水入戶，全靠人工挑水。”
“這事……也不是沒提過，”清水溝村支書老羅插話，“就是錢不到位啊。”
“羅書記，錢不到位是個問題，但你說這話，雷書記要是聽見了，一定不高興?！焙笃秸Z氣一沉，“咱們自己都不把這事當回事，還指望誰來幫你解決？”
老羅訕訕地坐了回去。
“高遠?！焙笃娇聪蛩澳阕罱ν昕h里的那份材料，正好手頭空點。我讓你帶個技術(shù)員和施工隊進一趟清水溝村，查查地勢、人口和水源，盡快寫出一份‘小型集中供水’申請報告，縣里說，如果做得好，今年可以優(yōu)先批一筆‘飲水安全專項資金’。”
“好，我下午就進村?！?/p>
胡大平把一摞資料往他懷里一塞，“雷書記希望這件事動作快，爭取趕在這個月之前出個初稿。他還親自點名要你，說你干事靠譜?！?/p>
高遠心里一震，點頭接下任務。
清水溝村地處深山腹地，是整個東升鄉(xiāng)最偏遠的一個自然村。全村97戶，常住人口不到300人，近一半是老人和小孩。村民靠種玉米、紅薯和山上采的藥材過活，經(jīng)濟極為落后。
高遠帶著鄉(xiāng)水利員老陶、一位施工隊的測量員，從鄉(xiāng)里出發(fā)時，太陽已經(jīng)爬上了頭頂。
車子開不進村，到了最后一段只好步行。他們走著窄小的鄉(xiāng)間小路，翻了兩個山頭才進到村口。腳上沾滿泥巴，褲腿濕了大半。
“你們終于來了?！庇铀麄兊氖抢狭_，“早兩年你來的話，可能還能趕上一口井?！?/p>
“什么意思？”高遠一愣。
“那時候我們上邊還有個泉眼，后來年年干旱，水也沒了?！?/p>
說著，老羅領(lǐng)他們看村里的“主水源”——一口大水缸，缸旁邊的引水溝是竹子鑿成的水管。水是靠雨天接的，或者村民們背著塑料桶從半山腰挑回來。
“有時候一桶水要挑半個鐘頭，家里多點人就要多走幾趟?！币晃涣鄽q的婦人說，“小娃兒不懂事，洗一次澡要用好幾桶水，心都痛?！?/p>
老陶在水源點前蹲下來觀察：“地勢太高了，沒法靠重力自流……只能打一口機井，用高位水塔供水?！?/p>
“那得多少錢？”老羅問。
“我們看完地再估?！备哌h說。
他們沿著山路一路勘查，把村里幾個可能打井的位置測了個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地下水位不穩(wěn)，水源點分布不均，建井難度遠超預估。
施工隊的測量員邊記邊說：“這個村，得建三到四個小型水塔分片供水，不然壓力上不去?！?/p>
“那費用就高了?！崩咸諊@了口氣，“縣里的飲水專項，一年也就一百多萬，幾個鄉(xiāng)都在爭，你這方案一做出來，預算一過三十萬，搞不好就被刷下來了?！?/p>
“刷就刷，我們不能搞個糊弄人的方案?！备哌h說得很堅定。
他晚上住在村委會，點著昏暗的燈，一筆一劃把數(shù)據(jù)寫進筆記本。他決定，不以節(jié)省成本為第一目標，而是以“村民真正用上干凈水”為底線。
第二天，高遠讓村里通知各家各戶來開個院壩會。他站在臺階上，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能保證縣里一定批，但我能保證，我們上報的是最真實的方案?！?/p>
“有人說我們村窮，說我們離得遠，說我們?nèi)松??！彼f，“但我覺得，越是這樣，就越需要水。你們說是不是？”
“是！”一個老太太喊。
“對！”一個年輕人舉著娃跟著附和。
“我們窮人也該喝干凈水！”
掌聲響起來。那天，高遠突然意識到：哪怕只是為這幾十戶人家，他也必須把這份報告寫好。
回到鄉(xiāng)里，他開始連夜趕工。老陶和測量員幫他算數(shù)據(jù)，他負責寫方案和報告。第一稿寫到凌晨兩點，電腦又一次死機，文件差點全丟。他硬是把文檔從回收站找回來，熬到天亮才寫完。
“建議東升鄉(xiāng)清水溝村采用‘多點供水、分片取壓’方案，建立三處蓄水高臺及一處蓄水池，總投資預算為38萬元，其中設(shè)備費、人工費、材料運輸費等詳列……”
他附上照片、地勢圖、水樣報告，還特地寫了一頁“可行性分析建議”——用簡潔的白話解釋：我們不能只打一口井湊合事，我們必須花這么多錢，這不是“鋪張”，而是“基本保障”。
雷書記在收到報告后的第三天，親自打來電話：“高遠，你這個報告，寫得很實在，我已經(jīng)簽字上報。縣委討論的時候，如果有人問預算為什么偏高，我會替你頂上?！?/p>
高遠心里一熱：“謝謝雷書記，我只是覺得……這事值得做?！?/p>
“你知道我為什么信你嗎？”雷書記聲音低了下來，“因為你不是寫材料的人，你是寫信念的人。”
七月初，縣里終于批下專項資金，清水溝村的供水工程正式啟動。
開工那天，村民自發(fā)殺豬擺席，老羅抹著眼淚說：“我們村終于要有水喝了?！?/p>
高遠笑著幫他倒酒：“老書記，再過一個月，你就能喝上自來水泡的茶了?！?/p>
“到時候你得來我屋頭，喝頭一壺?！?/p>
高遠點頭。
他知道，那不只是一壺茶，更是山民信任他、高原理解他的方式。
也是他在這片土地上，贏得的最真切的一份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