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天文臺實習那晚,沈聽風的軍靴驚散了流螢。
他教我辨認仙女座星云:“那些光走了254萬年,只為這一刻遇見你。”淞滬會戰(zhàn)前夜,
他把我抵在鋼琴上親吻:“等帶你看遍世界星空?!彼膽?zhàn)機再沒返航。七十年后,
博物館里他生銹的懷表永遠停在五點十分。閉館音樂響起時,
我聽見了熟悉的《月光奏鳴曲》。轉(zhuǎn)身卻只有穿堂風掠過空蕩的大廳。
管理員奇怪地看我:“哪有什么鋼琴聲?
”我握緊口袋里的懷表——那里面藏著他最后一封信:“晚星,若風從東南來,
就是我回來看你了?!钡谝徽?936年夏末的南京,白晝的燥熱依舊頑固地盤踞著,
直至黃昏才被紫金山頂流瀉下的晚風一寸寸吹散。金陵女子大學的天文臺,
像一枚遺世的銀幣,靜靜嵌在草木蔥蘢的半山腰。我抱著一沓星圖資料,
沿著青石小徑往上走,空氣里浮動著梔子花將謝未謝的微甜氣息。推開沉重的圓頂觀測室門,
一股陳年木頭混合著金屬器械特有的微涼氣味撲面而來,瞬間驅(qū)散了身上最后一點暑意。
巨大的望遠鏡沉默地指向穹頂裂開的觀測口,深藍的天幕上,幾顆早醒的星子已經(jīng)悄然點亮。
我把資料放在蒙著細灰的工作臺上,桌角那個粗糙的玻璃瓶里,
斜插著幾支半蔫的野菊和一支暗沉沉的鋼筆。我深吸一口氣,擰亮桌上的臺燈,
暖黃的光暈在儀器冰冷的金屬表面跳躍。今晚的任務是校準赤道儀,追蹤M31仙女座星云,
記錄它的位置變化。這是個需要耐心和細致的活計。就在我俯身湊近目鏡,
指尖小心地旋轉(zhuǎn)著調(diào)焦旋鈕,試圖將那片遙遠模糊的光斑捕捉得更加清晰時,
一陣突兀的軍靴聲打破了觀測室的寂靜。橐、橐、橐……聲音由遠及近,
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感,踏碎了門外小徑上的蟲鳴。門被推開,
一個挺拔的身影裹挾著室外草木的氣息走了進來。光線昏暗,一時看不清面容,
只覺那卡其色的軍裝制服異常挺括,肩章上的銀鷹徽記在昏黃燈光下閃過一道冷硬的光。
他軍帽的帽檐壓得有些低,遮住了部分眉眼,卻更顯得下頜線條利落分明。
他隨手解開頸下第一顆風紀扣,目光銳利地掃過室內(nèi),最后落在我身上?!疤煳呐_的助理?
”聲音低沉,帶著點公事公辦的意味。我直起身,微微頷首,
下意識地撫平了白棉布旗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皺。“是。蘇晚星。請問長官是……?
”“沈聽風。防空教導總隊的?!彼啙嵉鼗卮穑抗庖言竭^我,投向那臺巨大的望遠鏡,
“奉命來檢查觀測塔的燈光遮蔽效果?,F(xiàn)在,需要借用一下你們的制高點。
”他的視線落在我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仿佛在評估一件精密儀器是否可靠。我側(cè)身讓開位置,心頭掠過一絲細微的波瀾。
防空教導總隊……那是歸國不久的飛行精英組成的部門。
他的氣質(zhì)里確實有種不同于尋常軍人的東西,像是淬煉過的精鋼,卻又隱隱透著天空的遼闊。
沈聽風幾步走到觀測窗前,熟練地操作起來。他推開沉重的鋼制窗板,動作利落,
帶起一陣小小的氣流,窗臺外草叢里棲息的幾點流螢被驚擾,慌亂地騰起,
在幽暗的夜色中劃出幾道細弱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綠光?!氨?。”他側(cè)過頭,簡短地說了一句,
目光卻并未在我臉上停留,又迅速投向窗外山下燈火漸起的城市輪廓,神情專注而冷峻。
我退回工作臺邊,整理著散亂的星圖,耳朵卻不受控制地捕捉著他那邊的動靜。
他檢查得很仔細,不時低聲用步話機與山下某個觀察點確認。
那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觀測室里產(chǎn)生微弱的回響。第二章不知過了多久,
他似乎完成了初步檢查,步話機也安靜下來。他轉(zhuǎn)過身,背靠著冰冷的觀測窗框,
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又掃過那臺指向蒼穹的望遠鏡?!霸诳词裁??”他問,
聲音里那層公事公辦的硬殼似乎松動了一些?!癕31,仙女座星云?!蔽抑噶酥竿h鏡,
“距離我們大約二百五十四萬光年?!薄岸傥迨娜f光年……”他低聲重復了一遍,
像是咀嚼著這個龐大得令人暈眩的數(shù)字。他走近幾步,站到望遠鏡旁,微微俯身,湊近目鏡。
寬厚的肩膀幾乎擋住了我眼前的光線?!昂苣:?,像一團發(fā)光的霧氣?!彼逼鹕恚u價道,
語氣里帶著點飛行員特有的直率,“聽說它正朝著銀河系撞過來?”“是的,
幾十億年后的事情?!蔽尹c點頭。他忽然轉(zhuǎn)過頭,目光沉靜地落在我臉上。
觀測室頂燈的光線勾勒出他英挺的輪廓,那雙眼睛在暗影里顯得格外深邃。
“二百五十四萬光年,”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卻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它發(fā)出的光,
在黑暗里走了兩百多萬年,穿越無法想象的距離和漫長的時間,只為了在此刻,
被你的眼睛看到?!笨諝夥路鹉塘艘凰?。窗外的蟲鳴、遠處城市的低語,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低沉的聲音在回響,
和他身上傳來的、一種混合著皮革、煙草和淡淡汗味的、極具侵略性的男性氣息。
我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星圖一角,紙張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
他話語里包裹的那種宿命般的宏大與溫柔,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心底漾開一圈圈難以言喻的漣漪。那個夏夜之后,紫金山頂?shù)奶煳呐_,于我而言,
不再僅僅是一個觀測星辰的冰冷場所。沈聽風成了那里的???。
他的理由總是很充分——檢查燈光管制,測試新的觀測輔助設備,或者干脆就是“看看星空,
找點靈感”。他穿著那身挺括的卡其色飛行制服出現(xiàn)時,
身上總帶著山下城市的熱鬧氣息和一種風塵仆仆的銳利感。他熟稔地操作著儀器,
有時會帶來山下“老萬全”的桂花赤豆湯,溫熱的甜香瞬間沖淡了觀測室里的金屬寒氣。
“嘗嘗,”他把搪瓷缸子推到我面前,熱氣氤氳,“比你們食堂的強。”他說話時,
嘴角習慣性地微微上揚,帶著點篤定的、不容拒絕的意味。更多的時候,他會站在我身后,
俯身貼近目鏡。他靠得那樣近,軍裝粗糙的布料偶爾會蹭過我的手臂,帶來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他身上那股獨特的、混合著機油、煙草和陽光曬過青草般的氣息,霸道地侵入我的感官,
讓我調(diào)焦的手指會不自覺地微微發(fā)抖?!斑@里,”他低沉的聲音緊貼著我的耳廓響起,
帶著溫熱的氣息,“看見那條暗帶沒有?星系的塵埃帶……”他的指尖,帶著薄繭,
輕輕點在我眼前的星圖上某個位置,又或者,會不經(jīng)意地覆蓋在我握著旋鈕的手背上,
短暫地停留一瞬,再迅速移開。那觸感灼熱而短暫,像被火星燙了一下,
留下經(jīng)久不散的熱意。他教我辨識星座,
用飛行員獨有的視角描述著天空:“看那三顆排成直線的,像不像機翼下的航標燈?
那是獵戶座的腰帶?!彼钢拘强罩凶铒@眼的獵戶座,聲音在寒冷的觀測室里格外清晰。
他告訴我夜空是另一種形式的航線圖,星星是指引方向的燈塔。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遼闊天空的壯美與飛行本身的孤勇。偶爾,他會談起在筧橋航校的往事,
說起第一次單飛時的暈眩和狂喜,說起俯沖時大地撲面而來的窒息感。
那些驚險的片段被他用平淡甚至略帶調(diào)侃的語氣說出來,卻在我心里投下巨大的陰影。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對那片藍天的迷戀,如同飛蛾撲火,義無反顧。第三章“怕嗎?
”有一次,我忍不住輕聲問,目光從目鏡上移開,落在他線條硬朗的側(cè)臉上。那時,
報上關(guān)于華北局勢、關(guān)于日軍演習的消息已經(jīng)越來越頻繁,像陰云一樣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他正調(diào)試著望遠鏡的赤經(jīng)軸,聞言動作頓了頓。觀測室里只有儀器輕微的嗡鳴。他轉(zhuǎn)過頭,
目光沉靜地落在我臉上,那深邃的眼眸里映著窗外稀疏的星光,也映著我有些不安的倒影。
“怕?!彼卮鸬煤芨纱啵曇舨桓?,卻異常清晰,“怕飛得不夠高,怕打得不夠準,
怕……不能活著回來,把看到的風景都告訴你?!彼囊暰€沒有移開,
坦然地迎著我眼中的憂慮,“但有些事,怕也得做。頭頂這片天,總不能讓人隨便染指。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沉沉地壓在我的心上。觀測室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窗外紫金山的風聲似乎也停滯了。他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心中激起一圈圈苦澀而巨大的漣漪。那不只是飛行員的豪言壯語,
更像是一種命運攤開的底牌,冰冷而真實。那晚之后,空氣里的硝煙味似乎更濃了,
報紙上鉛字沉重,街頭巷尾的議論也愈發(fā)憂心忡忡。沈聽風來得少了,即使出現(xiàn),
眉宇間也總鎖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凝重,像南京城上空積壓的、遲遲不肯落雨的云。
他沉默的時間變長了,有時只是長久地站在觀測窗前,望著山下星星點點的燈火,
背影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孤拔,也格外沉重。1937年8月13日,
閘北的槍炮聲像一道撕裂天空的霹靂,瞬間點燃了整個江南。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消息傳到南京,
整個城市瞬間被一股巨大的、無聲的緊張攫住。街上報童的嘶喊聲尖銳刺耳,人們步履匆匆,
臉上交織著震驚、憤怒和一種山雨欲來的惶然。那天黃昏,火燒云染透了西邊的天空,
像潑灑開的巨大血痕。我心神不寧地坐在物理系教學樓那間廢棄的琴房里,
手指無意識地按在積滿灰塵的舊鋼琴琴鍵上,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符。
琴房窗外高大的法國梧桐,枝葉在燥熱的風中不安地翻卷著,發(fā)出沙沙的嗚咽。
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沈聽風大步走了進來。他一身戎裝,
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肩章上的銀鷹在斜射進來的血紅色夕陽里閃著刺目的光。
他臉上沒有慣常那種略帶疏離的篤定,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急切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軍靴踏在滿是灰塵的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印痕。他徑直走到我面前,
目光像烙鐵一樣鎖住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夕陽的金紅色光芒透過高大的窗戶,
斜斜地切割過他的身體,一半在刺目的光里,一半在濃重的暗影中。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皮革和硝煙的氣息,此刻變得異常濃烈,
帶著戰(zhàn)場邊緣的焦灼味道,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巴硇??!彼_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像被粗糲的砂紙磨過。僅僅兩個字,卻像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沒等我回應,他猛地伸出手,
一把扣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掌滾燙,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決絕。
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向后帶去,我的脊背猝不及防地撞在冰冷的鋼琴琴身上,
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幾頁發(fā)黃的舊琴譜被震落,像折翼的蝴蝶,
無聲地飄散在積塵的地板上。夕陽血紅色的光暈籠罩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密布的血絲,看到他下頜緊繃的線條,看到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他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額發(fā)上,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氣息。
“聽風……”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顫抖。他像是被這聲呼喚徹底點燃,
所有的克制轟然倒塌。他低下頭,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兇狠,吻了下來。
那不是一個溫柔的觸碰,而是滾燙的、帶著硝煙和血腥氣息的烙印,
封住了我所有的驚愕和言語。他的唇干燥而灼熱,帶著一種毀滅般的力量碾過我的唇瓣,
撬開我的齒關(guān),攻城掠地。世界在瞬間失重、旋轉(zhuǎn)、崩塌。
窗外火燒云的熾烈光芒刺得我閉上眼睛,
耳邊只有他粗重壓抑的喘息和自己血液在太陽穴里奔流的轟鳴。時間失去了刻度,
只剩下唇齒間那近乎疼痛的交纏,和彼此身體傳遞的、絕望的戰(zhàn)栗。不知過了多久,
仿佛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有一瞬,他緊繃的身體才微微松弛,抵著我的力道稍稍卸去,
但那滾燙的吻變得綿長而深入,帶著一種要將彼此靈魂都吸吮殆盡的貪婪和絕望。
他終于稍稍抬起頭,額頭抵著我的額頭,滾燙的鼻息交織在一起。他深深地看著我,
那雙曾映著星光的深邃眼眸,此刻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痛楚、眷戀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等著我,”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從滾燙的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來,
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蘇晚星,你給我好好活著,等著我!”他滾燙的手指,帶著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