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梔把自己埋進了游戲和繪畫的虛擬世界里,像只受驚的鴕鳥。沈熤那句“再無瓜葛”帶來的冰冷麻木感,在激烈的游戲廝殺和色彩斑斕的涂鴉中,似乎被暫時封存了起來。她拒絕去想桑家,拒絕去想未來,只專注于眼前那一方小小的屏幕,用虛擬的熱鬧填補內(nèi)心的空洞。
手腕上的電子鐐銬依舊冰冷,沈熤的“適應(yīng)實驗”也依舊每天進行。只是最近,他變得格外忙碌,似乎有重要的商業(yè)事務(wù)纏身,在山谷的時間明顯減少。偶爾出現(xiàn),眉宇間也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煩躁,連帶著那“實驗”也變得更加……敷衍?或者說,更加……直接?
比如今天傍晚。
沈熤風(fēng)塵仆仆地歸來,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臂彎,領(lǐng)帶扯松了,眉宇間凝結(jié)著化不開的陰郁。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坐下,也沒有要求她伸手。他徑直走到坐在窗邊軟榻上、正拿著平板涂鴉的桑梔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剛從外面帶回的、混雜著夜風(fēng)與煙草味的冷冽氣息。
桑梔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放下平板,準(zhǔn)備迎接那例行公事般的觸碰。
然而,沈熤的動作卻出乎她的意料。他沒有去碰她的手腕,甚至沒有看她。他只是微微俯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張開手臂,將她整個人連同她手中的平板一起,猛地攬入了懷中!
“呃!”桑梔猝不及防,臉頰重重撞上他緊實的胸膛,隔著薄薄的襯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涼的體溫和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平板硌在兩人之間,帶來一絲不適。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強勢地侵入她的感官。
這是一個完全不同于之前任何“實驗”的擁抱。沒有評估,沒有研究,更像是一種……純粹的索取?一種疲憊至極時,尋求慰藉的本能?
桑梔僵在他懷里,一動不敢動。她能感覺到沈熤沉重的頭顱微微垂下,下巴幾乎抵在她的發(fā)頂。他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她身上那清幽的梔子花香盡數(shù)吸入肺腑,驅(qū)散滿身的疲憊和陰霾。他的手臂收得很緊,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力道,將她牢牢禁錮在屬于他的氣息范圍內(nèi)。
時間仿佛凝固了。房間里只剩下兩人交錯的呼吸聲。桑梔能清晰地感覺到,隨著梔子花香的吸入,沈熤緊繃的身體在一點點地放松,那緊蹙的眉頭似乎也舒展開了一些,呼吸變得更加綿長平穩(wěn)。
這個擁抱持續(xù)的時間并不算長,但對于桑梔而言,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jì)。她的臉頰緊貼著他的胸膛,能感受到那強健的心跳透過衣料,一下下敲打著她的耳膜。
一種奇異的熱度,不受控制地從被觸碰的皮膚蔓延開來,爬上她的臉頰和耳根。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心臟的跳動,在最初的驚嚇過后,開始以一種陌生的、失控的節(jié)奏加速。
終于,沈熤松開了她。動作干脆利落,仿佛剛才那個帶著依賴意味的擁抱從未發(fā)生過。他直起身,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慣常的冰冷和平靜,只有眼底深處殘留的一絲極淡的疲憊,泄露了他剛才的失態(tài)。
“嗯?!彼偷偷貞?yīng)了一聲,像是確認了什么,目光在她泛紅的耳尖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隨即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了房間。留下桑梔一個人僵在原地,懷里還抱著平板,臉頰滾燙,心跳如雷。
瘋子!神經(jīng)病!桑梔在心里暗罵,試圖驅(qū)散臉上那該死的熱度和心底那絲莫名的悸動。她用力揉了揉發(fā)燙的耳朵,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平板未完成的涂鴉上。然而,指尖落在屏幕上,卻怎么也畫不出流暢的線條。那個帶著煙草味的、強勢又透著疲憊的擁抱,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感知里。
***
幾天后,一個異常沉悶的午后。山谷上空陰云密布,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預(yù)示著暴雨將至。沈熤似乎在山谷深處一個被劃為“禁區(qū)”的區(qū)域處理事務(wù),桑梔百無聊賴地在湖邊散步,試圖驅(qū)散心頭的煩悶。
突然,山谷深處傳來一聲極其沉悶、如同巨石滾落的巨響!
“轟隆——!”
緊接著,是幾聲刺耳的、類似于金屬摩擦斷裂的銳響!
桑梔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渾身一抖!她下意識地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只見山谷最深處那片被高大喬木和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禁區(qū)”方向,騰起了一小股煙塵!
怎么回事?!桑梔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那個瘋子還在里面!
幾乎是同時,山谷里響起了尖銳的警報聲!刺耳的聲音劃破了沉悶的空氣!原本在巡邏的保鏢們?nèi)缤话聪铝藛渔I,臉色劇變,迅速而有序地朝著禁區(qū)方向狂奔而去!對講機里傳來急促而緊張的呼叫和指令,氣氛瞬間變得肅殺而緊張!
桑梔站在原地,看著那些訓(xùn)練有素的保鏢如臨大敵般沖向禁區(qū),聽著對講機里模糊不清卻充滿焦灼的指令,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她!那個瘋子……他會不會出事?
這個念頭如同野草般瘋長,瞬間壓倒了之前所有的憋屈和憤怒。她想起了他發(fā)病時瀕死的痛苦,想起了他疲憊時尋求慰藉的脆弱。那個強大到令人絕望的男人,原來也有如此不堪一擊的時刻。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拔腿就朝著禁區(qū)方向跑去!手腕上的電子鐐銬沒有發(fā)出警報——她的活動范圍似乎包括了禁區(qū)外圍。
禁區(qū)入口已經(jīng)被趕到的保鏢封鎖,氣氛凝重。桑梔被攔在了警戒線外。她焦急地踮起腳,試圖看清里面的情況,只看到混亂的人影和升騰的煙塵。
“怎么回事?沈熤呢?!”她抓住一個認識的保鏢首領(lǐng),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急切。
保鏢首領(lǐng)臉色鐵青,眼神凝重:“二少在里面…設(shè)備意外故障坍塌…具體情況還不明!桑小姐,這里危險,請您立刻回…”
話音未落,幾個保鏢抬著一個擔(dān)架,腳步匆匆地從煙塵彌漫的禁區(qū)入口沖了出來!
擔(dān)架上躺著的人,正是沈熤!
桑梔的呼吸瞬間停滯!
他身上的深色西裝外套被灰塵染得灰白,左臂的襯衫袖子被撕裂了一大片,露出下面一片血肉模糊的傷口!鮮血正不斷從傷口滲出,染紅了擔(dān)架的布料!他的額角也有一道明顯的擦傷,滲出血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他閉著眼,眉頭緊蹙,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顯然陷入了昏迷,但即使昏迷,那周身散發(fā)的冷冽氣場依舊不容忽視。
“二少!”
“快!送醫(yī)療中心!通知李博士!”
保鏢們急促的呼喊聲讓桑梔如夢初醒!她看著擔(dān)架上那個渾身是血、失去意識的男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他受傷了!看起來很嚴(yán)重!
桑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著擔(dān)架跑到那棟如同小型醫(yī)院的醫(yī)療中心的。她只記得自己腦子里一片空白,手腳冰涼,所有的咸魚哲學(xué)、所有的小算計、所有的憋屈和憤怒,在這一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念頭:他不能有事!
手術(shù)室外,氣氛凝重得令人窒息。李博士帶著醫(yī)療團隊早已嚴(yán)陣以待,迅速將昏迷的沈熤推進了手術(shù)室。紅色的“手術(shù)中”燈亮起,隔絕了內(nèi)外。
桑梔被保鏢攔在了手術(shù)室外。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諝庵袕浡舅偷难任?,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看著那扇緊閉的門,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沈熤蒼白染血的臉,閃過他發(fā)病時痛苦掙扎的模樣,閃過他疲憊時靠在她頸窩尋求安寧的依賴……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桑梔從未覺得時間如此難熬。她坐立不安,在走廊里來回踱步,目光死死地盯著那盞刺眼的紅燈。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shù)室的門終于開了。李博士一臉疲憊地走了出來,額頭上全是汗水。
“李博士!他…他怎么樣?!”桑梔幾乎是撲了過去,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
李博士摘下口罩,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眼中充滿驚惶和擔(dān)憂的女孩,語氣帶著一絲如釋重負:“桑小姐放心,二少沒有生命危險。左臂是開放性骨折,伴有肌肉撕裂傷,已經(jīng)做了清創(chuàng)和固定手術(shù)。額頭的傷是皮外傷,輕微腦震蕩。失血較多,需要靜養(yǎng)?!?/p>
沒有生命危險……
桑梔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下來,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巨大的后怕和虛脫感瞬間席卷了她。她扶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謝…謝謝您…”她哽咽著,聲音顫抖。
“桑小姐客氣了?!崩畈┦靠粗姆磻?yīng),眼神有些復(fù)雜,“二少現(xiàn)在還在麻醉恢復(fù)期,需要安靜。等他醒來,可能需要您……”
“我知道!”桑梔立刻接口,聲音帶著一種急切和不容置疑,“我等他醒!我就在外面守著!”
李博士點了點頭,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去安排后續(xù)事宜。
桑梔被允許進入觀察病房。沈熤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唇瓣毫無血色。左臂打著厚厚的石膏和繃帶,額角的傷口也貼上了紗布。各種監(jiān)護儀器連接在他身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他安靜地沉睡著,褪去了所有的鋒芒和冰冷,只剩下一種令人心疼的脆弱。
桑梔輕輕走到床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她不敢觸碰他,只是靜靜地、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沉睡的容顏。看著他因失血而顯得格外清晰的睫毛弧度,看著他緊抿的、蒼白的薄唇,看著他被石膏固定的手臂。
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陌生的情緒,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在她冰冷的心湖深處滋生、蔓延。不再是單純的恐懼,不再是憋屈的憤怒,不再是憐憫的責(zé)任感。
那是一種……混合著心疼、擔(dān)憂、后怕,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強烈占有欲的情緒。
她不想他死。
她不想他受傷。
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傷害他。
這個認知,清晰而強烈地撞擊著她的心房。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向沈熤的目光,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空洞和抗拒,而是盈滿了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如同水光般的……溫柔和專注。
她就這樣靜靜地守著他,如同守護著最珍貴的寶藏。窗外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密集的聲響。病房里卻異常安靜,只有儀器的滴滴聲和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沈熤濃密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意識尚未完全回籠,麻醉的余韻讓他眼前有些模糊。他微微蹙眉,試圖轉(zhuǎn)動沉重的頭顱。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清幽淡雅的梔子花香,如同最溫柔的安撫,絲絲縷縷地鉆入了他的鼻腔。
他循著那香氣的來源,艱難地轉(zhuǎn)動視線。
模糊的視野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桑梔趴在床沿沉沉睡去的側(cè)臉。她顯然累極了,睡得很沉。幾縷柔軟的黑發(fā)散落在她白皙的臉頰旁,長睫如同蝶翼般棲息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的眉頭微微蹙著,仿佛在睡夢中也在擔(dān)憂著什么。一只纖細的手,無意識地搭在他沒有受傷的右手臂旁,指尖距離他的皮膚只有毫厘之遙。
窗外的雨聲嘩啦,病房里燈光柔和。
沈熤的目光,久久地、久久地停留在桑梔沉睡的側(cè)臉上。他那雙總是深邃冰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意外、探究、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暖意。
她竟然……一直守在這里?
為了他?
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一貫冰冷平靜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漣漪。他看著她在睡夢中無意識蹙起的眉頭,看著她搭在自己手臂旁那毫無防備的手,感受著那縈繞在鼻尖、讓他靈魂都感到安寧的梔子花香……
一種極其陌生的、類似悸動的感覺,如同細微的電流,悄然劃過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弦。
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伸出自己未受傷的右手。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地、輕輕地拂開了桑梔臉頰旁那幾縷調(diào)皮的發(fā)絲。
指尖觸碰到她溫軟細膩的皮膚,帶來一陣奇異的酥麻感。身體沒有任何排斥,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滿足。
桑梔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在睡夢中無意識地輕輕蹭了蹭他的指尖,像只尋求溫暖的小貓,發(fā)出一聲極輕、極軟的囈語。
沈熤的手指瞬間僵住。他看著桑梔毫無防備的睡顏,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溫軟觸感,深邃的眼眸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龜裂。
心動,如同暗夜里悄然綻放的梔子花苞。
在冰冷的囚籠中,在血腥與守護的交織下,在彼此都未曾察覺的瞬間,悄然萌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