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朔每天開著垃圾車穿梭在城市最骯臟的角落。
直到在妻子辛荔手機里看到她和年輕教授在實驗室接吻的視頻。他盯著女兒酷似教授的酒窩,
默默把親子鑒定藏進工裝口袋。
第一章關朔把最后半截煙屁股狠狠摁滅在沾滿油污的方向盤上,
劣質(zhì)煙草那股子嗆人的辛辣味混著垃圾車特有的、經(jīng)年累月漚出來的酸腐氣,
直往他鼻子里鉆。駕駛室像個蒸籠,汗水順著他剃得發(fā)青的頭皮往下淌,
在后頸匯成一道黏膩的小溪,癢得很。他胡亂抹了一把,脖子上的皮膚糙得像砂紙?!安?,
這破車比我爹活得還久!”副駕駛的老陳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濺到布滿裂紋的擋風玻璃上,
很快被蒸騰的熱氣模糊掉。他擰開那個掉漆的軍用水壺,灌了一大口劣質(zhì)散裝白酒,
一股濃烈的酒精味立刻彌散開來。關朔沒接話,只是沉默地掛擋,踩油門。
這輛服役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式垃圾壓縮車發(fā)出一陣垂死般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笨重地啟動,碾過坑洼不平的路面,車身晃得像個醉漢。車窗外,
是城市最不愿示人的褶皺——后街小巷。污水肆無忌憚地在路面流淌,
蒼蠅嗡嗡地圍著溢出的垃圾桶打轉,破敗的墻皮像老人斑一樣剝落。這就是關朔的世界,
由鐵銹、污垢和永無止境的腐爛氣味構成。下午三點半,
垃圾車吭哧吭哧地駛進一個還算體面的老小區(qū)。關朔停好車,和老陳跳下來。
汗水瞬間濕透了深藍色的工裝后背,緊貼在皮膚上。
他動作麻利地拖過那些沉甸甸的、散發(fā)著隔夜飯菜和變質(zhì)牛奶氣味的黑色垃圾袋,
像扔沙包一樣準確地甩進車斗。手臂的肌肉僨張,青筋凸起。這活兒沒什么技術含量,
就是耗力氣,耗時間,耗得人一點點沒了念想。“關哥,晚上喝點?”老陳拖著兩袋垃圾,
喘著粗氣問。關朔搖搖頭,汗水流進眼角,刺得他瞇了下眼:“不了,家里有事。
”聲音有點啞,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老陳了然地點點頭,沒再勸。
誰不知道關朔是個顧家的,老婆辛荔長得跟朵花兒似的,在制藥公司當化驗員,體面。
還有個七歲的閨女,叫關曉曉,聰明伶俐,是關朔的心頭肉。在這個滿是污穢的世界里,
辛荔和曉曉,就是關朔僅有的光,是能把他從這身油膩工裝里暫時剝離出來的唯一念想。
為了這束光,他在這輛破垃圾車里耗了整整十年。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爬上五樓,
樓道里彌漫著鄰居家熗鍋的油煙味。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推開家門。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茉莉花香混著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瞬間沖淡了他身上帶來的垃圾場氣息。這香味是辛荔最喜歡的空氣清新劑,
也是這個家干凈、溫暖的標志?!鞍职?!”一個粉色的身影炮彈一樣沖過來,撞進他懷里。
曉曉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兩個小酒窩深深陷下去,像盛滿了蜜糖。關朔身上臟,
只敢虛虛地摟著女兒的肩膀,低下頭用胡茬蹭了蹭她光潔的額頭。“哎,乖閨女。
今天在學校怎么樣?”“老師表揚我畫畫啦!爸爸你看!”曉曉獻寶似的舉起一張畫紙,
上面是用蠟筆涂得五彩斑斕的一家三口,手牽著手站在大大的太陽下。
關朔的心一下子軟得一塌糊涂,所有的疲憊仿佛都被這稚嫩的畫驅(qū)散了?!爱嫷谜婧?!真棒!
”他連聲夸著,眼角有點潮。“快去洗手,臟死了!曉曉,別纏著你爸,讓他換衣服。
”溫柔帶笑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辛荔圍著碎花圍裙,端著盤熱氣騰騰的蒜薹炒肉走出來。
她剛洗過澡,頭發(fā)還帶著濕氣,隨意地挽在腦后,露出白皙的脖頸。燈光下,
她的側臉線條柔和,眼角有細細的笑紋,是歲月和生活共同打磨出的溫潤。
她看著丈夫和女兒,眼神溫柔得像能滴出水來。關朔“哎”了一聲,趕緊去衛(wèi)生間。
冰涼的水沖刷著手臂上沾的污漬,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張被生活磨礪得粗糙的臉,
眼袋很深,眼神里有種揮之不去的木然。只有在外面,在辛荔和曉曉面前,
這層木然才會剝落,露出一點活氣。飯桌上很安靜,
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和曉曉嘰嘰喳喳講述學校趣事的聲音。辛荔偶爾應和女兒幾句,
給關朔夾菜:“今天累壞了吧?多吃點肉?!彼氖种咐w細白凈,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
和他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里總也洗不干凈黑泥的手形成鮮明對比。關朔埋頭扒飯,
含糊地應著:“還行,都那樣?!彼睦锸桥?,像喝了一口溫熱的湯。
這平凡甚至有些窘迫的日子,因為有她們,就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值得他每天開著那輛破車,
在城市的污穢里來回奔波。吃完飯,辛荔收拾碗筷去廚房洗刷。
關朔陪著曉曉在客廳的小書桌前寫作業(yè)。曉曉咬著鉛筆頭,眉頭微蹙,思考一道數(shù)學題。
關朔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靜靜地看著女兒認真的小臉。那對深深的小酒窩,
隨著她思考時無意識抿嘴的動作,若隱若現(xiàn)??粗粗P朔的目光落在曉曉的眉眼上。
曉曉的眼睛很大,像辛荔,黑白分明??墒沁@雙眼的輪廓,
這眉梢的走向……關朔心里某個角落,忽然像被針尖輕輕扎了一下,
一絲極其細微的異樣感悄然彌漫開。他甩甩頭,試圖把這莫名的念頭甩出去。像什么呢?
大概是累得眼花了?!鞍职郑@道題我不會。”曉曉苦惱地推過作業(yè)本。關朔回過神,
湊過去看。一道簡單的加減混合應用題?!皝恚职纸棠恪彼諗啃纳?,拿起筆,
粗糙的手指指著題目,笨拙卻耐心地講解起來。曉曉的酒窩隨著恍然大悟的笑容再次綻放。
晚上九點,曉曉準時上床睡覺。關朔和辛荔回到自己小小的臥室。辛荔靠在床頭,
拿著手機刷著,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關朔洗完澡出來,帶著一身廉價香皂的味道,
挨著她躺下。床墊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敖裉焱υ??!毙晾笱劬]離開手機屏幕,
隨口說?!班?,收工利索?!标P朔應著,側過身,習慣性地想抱抱她。
手剛搭上她柔軟的腰肢,辛荔卻微微扭動了一下,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些,
眼睛依然盯著亮晃晃的手機屏幕,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著?!坝悬c熱。
”她輕聲解釋了一句。關朔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搭在自己肚子上。
臥室里沒開空調(diào),只有一臺老舊風扇在床頭柜上吱呀呀地轉著,攪動著沉悶的空氣。
是有點熱,但以前……似乎也沒這么熱。他看著辛荔專注的側臉,屏幕的光映在她眼睛里,
亮得有些陌生。她最近好像總是很忙,手機不離手,在家里的時間也少了,說是公司項目緊,
要加班。關朔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
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閃過下午曉曉寫作業(yè)時那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像誰呢?到底像誰呢?
那個模糊的念頭像水底的暗影,又頑固地浮現(xiàn)出來。他煩躁地翻了個身,背對著辛荔。
風扇單調(diào)的噪音在寂靜里被無限放大。第二天是周六,辛荔難得休息,
卻一早就起來梳洗打扮。她換上了一件關朔沒怎么見過的淡紫色連衣裙,
對著鏡子仔細地涂著口紅,鏡子里的人眉眼彎彎,帶著一種關朔許久未見的生動神采。
“打扮這么好看,要出門?”關朔靠在門框上,看著妻子。辛荔涂口紅的手頓了一下,
從鏡子里對他笑了笑,那笑容溫婉依舊,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閃爍:“嗯,
約了大學同學聚會,幾個好久沒見的閨蜜,說好了今天逛街吃飯?!彼畔驴诩t,
拿起香水瓶,在耳后和手腕處輕輕噴了兩下,
淡淡的、優(yōu)雅的香水味立刻蓋過了家里慣有的茉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哦,那挺好。
”關朔點點頭,“曉曉呢?”“送她奶奶那兒待一天,晚上去接。”辛荔拿起小巧的手提包,
走到關朔面前,仰起臉。關朔下意識地低下頭,辛荔在他臉頰上飛快地印了一個吻,
帶著香水和口紅的味道?!拔易呃?,晚飯你自己解決?!遍T輕輕關上。關朔站在原地,
臉頰上那個吻留下的溫熱和香氣還在,心里卻空落落的。他走到窗邊,撩開一點窗簾往下看。
不一會兒,辛荔窈窕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下。她沒有走向小區(qū)門口的公交站,
而是徑直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銀灰色轎車。車窗降下,駕駛座上一個男人的側影一閃而過。
辛荔拉開車門,動作輕快地坐了進去。車子流暢地啟動,匯入街上的車流,很快消失不見。
關朔放下窗簾,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和窗外悶熱的空氣。他走到客廳,
目光落在辛荔忘記帶走的舊手機上。那是她淘汰下來的,平時就扔在茶幾抽屜里當備用機。
鬼使神差地,關朔拉開了抽屜,拿出了那個冰涼的老舊手機。屏幕裂了一道細紋,
像他此刻心里某種東西碎裂的預兆。他按了按開機鍵,屏幕亮起,顯示需要密碼。
他試了曉曉的生日,錯誤。他試了自己的生日,錯誤。他猶豫了一下,
手指有些僵硬地輸入了他們結婚紀念日。屏幕解鎖了。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點開相冊。
里面空空如也。他又點開文件管理,在一個不起眼的文件夾角落里,
發(fā)現(xiàn)了一個加密的壓縮包,名字是一串無意義的字母和數(shù)字。關朔盯著那個壓縮包,
手指懸在屏幕上,微微顫抖。時間仿佛凝固了。窗外傳來幾聲尖銳的汽車喇叭聲,
像在催促他做決定。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潛入深不見底的寒潭,
手指點下了那個壓縮包。輸入密碼的界面跳出來。他再次輸入了那個結婚紀念日。
解壓進度條緩慢地移動著,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屏幕上跳出幾個視頻文件和一個文檔。
關朔點開了第一個視頻。畫面晃動了幾下,穩(wěn)定下來。
背景是明亮的、充滿各種玻璃器皿和精密儀器的實驗室。穿著白大褂的辛荔背對著鏡頭,
正和一個同樣穿著白大褂的年輕男人站得很近。男人轉過身,
露出一張英俊的、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臉,氣質(zhì)斯文儒雅。關朔認識這張臉,
在曉曉學校門口的宣傳欄上見過——秦朗,曉曉就讀的那所重點小學的榮譽校友,
本市頂尖大學生物工程學院的年輕教授,學術新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本地教育新聞里。
視頻沒有聲音。只見秦朗笑著說了句什么,辛荔也笑了起來,笑得肩膀微顫,
那是關朔許久未見的一種放松而明媚的笑。接著,秦朗伸出手,
極其自然地幫辛荔理了一下耳邊散落的一縷頭發(fā),手指若有若無地擦過她的臉頰。
辛荔沒有躲閃,反而微微側頭,抬眼看著秦朗,眼神里的光,是關朔在家里從未見過的,
一種近乎崇拜的溫柔。畫面跳轉。另一個片段。實驗室里似乎只剩下他們兩個。
秦朗背靠著實驗臺,辛荔站在他面前,仰著頭。秦朗低下頭,辛荔踮起腳尖……下一刻,
他們的嘴唇貼在了一起。一個綿長而投入的吻。辛荔的手,環(huán)上了秦朗的腰。手機屏幕的光,
冰冷地映在關朔驟然失血的臉上。他像一尊被瞬間抽空了所有血液的泥塑,僵立在客廳中央,
只有握著手機的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發(fā)出咯咯的輕響。視頻還在無聲地播放著,
畫面里那對擁吻的男女,刺眼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他的眼球,直抵大腦深處,
將里面所有支撐著他的東西——十年婚姻的信任,為這個家付出的所有力氣,
關于未來那點卑微的念想——燒成了灰燼。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只有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震耳欲聾。他看著視頻里妻子沉醉的側臉,那笑容如此陌生,
如此刺目。然后,他看到了秦朗臉上那對深深的、極具辨識度的酒窩,
在親吻的間隙若隱若現(xiàn)。關朔猛地低下頭,目光死死釘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下午,
曉曉寫作業(yè)時那對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那讓他莫名心悸的熟悉感……此刻,像一把冰冷的鑰匙,
咔嚓一聲,捅開了所有刻意忽略的疑竇。秦朗的酒窩……曉曉的酒窩……“嗡?。?/p>
”口袋里的工作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尖銳的鈴聲打破了死寂。是老陳打來的。
關朔像被電擊一樣,渾身一顫。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吸進去,卻像吸進了一肺的冰渣子,
凍得五臟六腑都疼。他按下接聽鍵,把手機放到耳邊?!拔梗筷P哥!你他媽人呢?
垃圾轉運站那邊催命似的!快點過來!就等你了!”老陳粗嘎的大嗓門帶著慣常的不耐煩,
從聽筒里炸開。關朔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再開口時,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知道了。馬上到?!彼麙炝穗娫???蛷d里又恢復了死寂。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辛荔的舊手機屏幕按滅。那刺眼的畫面消失了,
但已經(jīng)深深刻進他的視網(wǎng)膜,刻進他的骨頭縫里。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臉,手心一片濕冷。
不是汗。他走到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流下。他把頭埋進盥洗池,
讓冰冷的水流狠狠沖刷著自己的頭皮,
試圖澆滅腦子里那團瘋狂燃燒、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火焰。抬起頭,鏡子里的人雙眼赤紅,
像瀕死的野獸,臉色卻是一片死寂的灰敗。
他換了那身散發(fā)著汗味和垃圾酸腐氣的深藍色工裝。布料粗糙地摩擦著皮膚。他拿起車鑰匙,
金屬的冰冷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瞬。走到門口,他停住腳步,
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小小的、曾經(jīng)被他視為港灣的家。茉莉花香還在空氣里若有若無地飄著,
此刻卻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他拉開門,走了出去。沉重的防盜門在他身后關上,
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隔絕了那個虛假的、已經(jīng)徹底崩塌的世界。樓下,
那輛老舊的垃圾壓縮車正安靜地停在那里,像一個沉默而忠誠的老伙計,
等著把他載回那個屬于他的、彌漫著腐爛氣息的真實世界。關朔拉開車門,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各種垃圾發(fā)酵氣味的濁熱空氣撲面而來。他坐進駕駛座,發(fā)動車子。
引擎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然后喘著粗氣開始工作。車子笨重地駛出小區(qū),匯入城市的車流。
車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發(fā)痛。關朔緊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依舊泛白。
臉上的水跡已經(jīng)干了,只剩下緊繃的皮膚和那雙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溫度的眼睛。他開著車,
駛向城市巨大的、永不饜足的垃圾轉運站。那里,所有的東西都會被粉碎、壓縮、打包,
然后送往最終的填埋場,徹底消失。一個計劃,一個冰冷、堅硬、帶著毀滅氣息的計劃,
在他空洞的胸腔里,如同垃圾壓縮機一樣,開始緩緩地、沉重地、不可阻擋地成型。
鐵銹的味道彌漫在駕駛室里,蓋過了剛才家里殘留的那一絲茉莉花香。他踩下油門,
破車發(fā)出一陣嘶吼,沖向那片巨大的、彌漫著腐爛氣息的陰影。
第二章垃圾轉運站巨大的穹頂下,空氣黏稠得能擰出黑水。
各種腐敗物混合發(fā)酵的惡臭是這里永恒的背景音,濃烈到能糊住人的口鼻,滲進衣服纖維里,
幾天都散不掉。巨大的壓縮機發(fā)出沉悶的、永不停歇的轟鳴,
像一頭鋼鐵巨獸在咀嚼著城市排泄的污穢。關朔跳下車,
動作機械地開始解固定垃圾箱的鎖扣。深藍色的工裝緊貼在汗?jié)竦暮蟊成希?/p>
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戴著一張粗糲的石雕面具,
只有那雙眼睛,偶爾在陰影里抬起,會掠過一絲非人的冰冷,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瓣P哥,
今兒個咋蔫了吧唧的?讓嫂子踹下床了?”老陳拖著兩個碩大的垃圾桶過來,
哐當一聲扔在地上,濺起些污濁的汁液,咧著嘴調(diào)侃。他臉上帶著常年酗酒留下的紅暈,
眼神渾濁。關朔沒回頭,只是更用力地扳動著一個銹死的鎖扣,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汗水順著他剃得發(fā)青的鬢角滾落,滴在油膩的地面上,
瞬間消失無蹤?!吧偎麐審U話,干活?!标P朔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
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帶著一股讓老陳瞬間閉嘴的寒意。他縮了縮脖子,
嘟囔了一句“吃槍藥了”,悻悻地轉身去拖別的垃圾桶。壓縮機巨大的鋼鐵喉舌張開,
將一箱箱垃圾吞噬進去。關朔站在操作臺邊,手指搭在冰冷的控制桿上。
料袋、腐爛的果蔬、破碎的玩具、沾著不明污漬的紙張……被強大的力量擠壓、變形、碾碎,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最終,變成一塊塊四四方方、密實沉重的垃圾塊。這聲音,這景象,
此刻竟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安撫力量。毀滅。徹底的、不留痕跡的毀滅。
關朔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控制桿,金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這痛感讓他從那種幾乎要將他撕裂的麻木中,找回一絲真實的存在感。下午四點,
垃圾車拖著沉重的垃圾塊,駛向城郊的最終填埋場。巨大的土坑像一個敞開的傷口,
散發(fā)著更原始、更濃烈的腐敗氣息。推土機轟鳴著,將新的垃圾塊推入坑底,
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黃土,敷衍了事地遮掩著下面的不堪。關朔站在坑邊,
熱風卷著塵土和濃烈的沼氣撲面而來。他瞇著眼,望著眼前這片人造的荒原,望不到盡頭。
灰黑色的垃圾山連綿起伏,幾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邊緣刨食,蒼蠅像黑色的云團在低空盤旋。
“操他媽的,這地方,死了都沒人收尸?!崩详愒谒赃呁铝丝谕倌?,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關朔沒說話。他彎腰,從腳下抓起一把土。土里混雜著細碎的塑料片和無法辨認的腐爛物,
黏膩濕冷。他攥緊,感受著那粗糙骯臟的觸感。然后,他松開手,
讓這把混雜著污穢的泥土從指縫間簌簌落下,被風吹散。就像他過去十年的人生。
就像那個建立在謊言上的家。他需要重量。需要證據(jù)。需要像這垃圾塊一樣,
把那份懷疑徹底壓實,變成無法辯駁的鐵證?;氐郊遥峭砩掀唿c。辛荔已經(jīng)回來了,
正坐在沙發(fā)上,拿著她那個嶄新的手機發(fā)著信息,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燈光下,
她的側臉依舊溫婉。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笑容自然地綻放開來:“回來啦?今天這么晚?
”關朔“嗯”了一聲,聲音沉悶。他換鞋,動作有些遲緩?!皶詴栽谀棠碳彝姣偭?,
不肯回來,讓她再住一晚吧。”辛荔放下手機,起身走向廚房,“餓了吧?給你熱飯。
”“不用,在外面吃過了?!标P朔打斷她,徑直走向衛(wèi)生間。
他需要沖洗掉身上那股填埋場帶來的、深入骨髓的腐爛味,更需要一點獨處的空間。
溫熱的水流沖刷著身體,暫時隔絕了外面的聲音。關朔閉著眼,
水流順著他僵硬的臉部線條流淌。辛荔剛才的笑容,
和視頻里她仰頭看著秦朗時那沉醉的笑容,在他腦海里交替閃現(xiàn)。
巨大的落差感像鈍刀子割肉。他需要曉曉的頭發(fā)?;蛘咄僖?。接下來的幾天,
關朔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在這個曾經(jīng)溫暖、此刻卻讓他窒息的空間里移動。他觀察著辛荔,
觀察著她的手機,觀察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辛荔似乎并未察覺丈夫的變化,
依舊忙碌,手機不離身,偶爾對著屏幕露出那種關朔熟悉的、溫柔的、卻不再屬于他的笑容。
那笑容像針,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機會在一個周日的午后到來。辛荔接了個電話,
語氣輕快:“好呀,正好下午沒事,我去找你拿資料。嗯,一會兒見?!彼龗炝穗娫挘?/p>
對正在給曉曉梳頭的關朔說,“我出去一趟,系里秦教授那邊有點項目資料要給我,
很快回來?!鼻亟淌?。這三個字像淬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入關朔的耳膜。
他握著梳子的手猛地一緊,差點扯斷曉曉的頭發(fā)?!鞍パ?,爸爸輕點!”曉曉不滿地嘟囔。
“對不起,乖。”關朔立刻松開力道,聲音低沉沙啞。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繼續(xù)輕柔地梳理著女兒柔順的黑發(fā)。幾根細小的發(fā)絲纏繞在梳齒上。辛荔匆匆回房換衣服。
關朔看著曉曉頭頂?shù)陌l(fā)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就是現(xiàn)在。
他迅速而隱蔽地從梳子上捻下那幾根纏繞的發(fā)絲,小心翼翼地用一張干凈的紙巾包好,
緊緊攥在手心,塞進了工裝褲的口袋深處。動作快得只在瞬息之間。曉曉毫無所覺,
晃著小腳丫看著動畫片。辛荔打扮妥當,拎著小包出門了。關朔站在窗邊,撩起窗簾一角。
樓下,那輛銀灰色的轎車果然又出現(xiàn)了。辛荔拉開車門坐進去,車子很快駛離。
關朔收回目光,手心緊緊攥著口袋里那個小小的紙包,硌得生疼。
那里面包裹的幾根柔軟發(fā)絲,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皮膚,也燙著他的靈魂。
他需要一個名字。一個能徹底釘死秦朗的名字。周一,關朔開著垃圾車,
在城市的脈絡里穿行。當車子經(jīng)過本市那所全國知名的重點大學——云州大學氣派的南門時,
他刻意放慢了車速。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正滾動播放著學校的宣傳片和重要通知。
其中一條信息,如同命運刻意遞到他眼前的鑰匙,
視線:“熱烈祝賀我校生物工程學院秦朗教授課題組在《取泥馬得》子刊發(fā)表最新研究成果!
秦朗教授將于本周三下午三點,于學院報告廳舉行學術分享會?!薄度∧囫R得》子刊。
關朔不懂這些高深的學術名詞,但他知道《取泥馬得》是頂尖的雜志。
秦朗的名字和照片在屏幕上短暫停留,那張英俊的、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臉,
嘴角帶著自信的微笑,深深的酒窩清晰可見。周三下午三點。學院報告廳。
關朔默默記下了時間和地點。方向盤在他手中,被捏得咯吱作響。周三,
關朔特意跟調(diào)度說自己胃疼,下午得去趟社區(qū)醫(yī)院。老陳罵罵咧咧,但也只能頂了他的班。
關朔脫下那身標志性的深藍工裝,換上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戴上頂深色的棒球帽,
帽檐壓得很低。他坐公交車來到了云州大學。象牙塔里的空氣清新得讓他有些不適應。
綠樹成蔭,年輕的學生們抱著書本匆匆走過,洋溢著蓬勃的朝氣。這一切,
都與他身上洗不掉的底層氣息格格不入。他像個誤入者,沉默地走在林蔭道上,循著指示牌,
找到了生物工程學院那棟嶄新氣派的實驗大樓。報告廳在一樓,門開著。里面燈火通明,
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關朔沒有進去,他靠在報告廳門外走廊一根粗大的承重柱后面,
陰影將他很好地隱藏起來。他能清晰地聽到里面?zhèn)鞒龅穆曇簟?/p>
一個溫和、清晰、充滿自信的男聲正通過麥克風傳出來,正是視頻里的那個聲音——秦朗。
“因此,我們課題組首次發(fā)現(xiàn)并驗證了這種全新的信號通路,
它對于理解細胞在特定壓力下的適應性反應機制,具有突破性的意義。這項成果的取得,
離不開我們團隊每一位成員的辛勤付出……”掌聲適時地響起,熱烈而真誠。
關朔靠在冰冷的石柱上,帽檐下的眼睛死死盯著報告廳門口懸掛的電子屏,
告主題和主講人信息:“壓力應激下細胞新型信號通路的發(fā)現(xiàn)與機制研究——秦朗 教授”。
報告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關朔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里。
他聽不懂那些復雜的術語和圖表,但他記住了秦朗的聲音,記住了那份意氣風發(fā),
記住了臺下聽眾眼中流露出的欽佩和仰慕。那目光,和辛荔視頻里望向秦朗的眼神,
何其相似。報告結束,人群涌出。關朔迅速壓低帽檐,混在散場的學生中,低著頭快步離開。
他走到學院大樓外一個僻靜的角落,從夾克內(nèi)袋里掏出那個用紙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紙包。
里面是曉曉的頭發(fā)。他又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是他昨晚在昏暗的燈光下,
用從曉曉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紙,
歪歪扭扭寫下的幾個字:“關曉曉 與 秦朗 親子關系鑒定”。他把紙條小心地塞進紙包,
和那幾根發(fā)絲裹在一起。然后,他拿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沒有任何標識的普通牛皮紙信封,
將紙包塞了進去,封好口。市中心那家權威的親子鑒定中心,門臉不大,
卻透著一種冰冷的專業(yè)感。關朔推門進去,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前臺穿著護士服的年輕女人抬起頭,公式化地問:“您好,辦理什么業(yè)務?
”關朔把那個牛皮紙信封放在柜臺上,推過去。他的聲音干澀,
刻意壓得很低:“做親子鑒定。樣本在里面,要求匿名。加急。
”護士似乎對這種匿名加急的要求習以為常,沒有多問,
只是拿出幾張表格:“填一下基本信息,主要是樣本編號和聯(lián)系方式。加急費用高一些,
最**天出結果?!标P朔拿起筆。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留下歪斜的字跡。
在“樣本A”后面,他寫下“關曉曉”。在“樣本B”后面,他停頓了足足十幾秒,
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才極其緩慢地寫下那個名字——“秦朗”。寫下的瞬間,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然后,在聯(lián)系方式那一欄,
他留下了一個不記名的、路邊買的廉價手機號碼。付了錢,拿好回執(zhí)單。護士把信封收好,
公事公辦地說:“結果出來會短信通知你到自助打印機上憑條碼打印?!标P朔點點頭,
轉身快步離開鑒定中心。外面陽光刺眼,車水馬龍。他站在喧囂的街頭,
像一個剛剛從冰窖里爬出來的人,渾身發(fā)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工裝褲的口袋,那里空空如也。那個小小的紙包,
那個承載著足以摧毀他整個世界的秘密的信封,已經(jīng)交出去了。三天。只需要再等三天。
他抬起頭,望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壓抑感沉甸甸地壓下來,
比垃圾車上最重的壓縮塊還要沉重萬倍。他邁開步子,朝著公交站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等待結果的這三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將是漫長的凌遲。
而結果,無論是什么,都注定會將他拖入更深的煉獄,
或者點燃那早已準備好的、毀滅一切的引線。第三章三天。七十二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
都像沉重的垃圾塊,在關朔的胸腔里緩慢地擠壓、碾磨。他照常開著那輛破舊的垃圾車,
穿梭在骯臟的街巷,重復著機械的裝卸動作。汗水浸透工裝,惡臭包裹全身。
但在那層麻木粗糙的外殼下,神經(jīng)卻繃緊到極致,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鋼絲。老陳依舊聒噪,
抱怨著天氣,抱怨著調(diào)度,抱怨著永遠干不完的活。關朔很少回應,
只是沉默地操作著控制桿,看著垃圾被壓縮機那巨大的鋼鐵喉舌無情地吞噬、粉碎。
那嘎吱嘎吱的聲響,在他聽來,竟帶著一種奇異的、預示性的節(jié)奏??诖锏哪莻€廉價手機,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大腿。每一次震動,哪怕只是垃圾車顛簸造成的錯覺,
都會讓他心臟猛地一縮,手指下意識地攥緊方向盤,指節(jié)發(fā)白。
他等待著那個來自地獄的判決。第三天下午,陽光毒辣。關朔剛把一車垃圾卸在轉運站,
巨大的轟鳴聲震耳欲聾??诖锏氖謾C突然瘋狂地震動起來,不是錯覺。
他幾乎是立刻按下了接聽鍵,動作快得帶風?!拔梗俊彼穆曇舾蓾萌缤暗[摩擦。
“關先生嗎?您委托的加急鑒定結果已出,請憑回執(zhí)條碼到中心自助打印。
”一個冰冷的女聲公式化地通知?!爸懒恕!标P朔掛了電話,手心里全是冰涼的汗。
他看了一眼正在遠處抽煙的老陳,啞著嗓子喊了一句:“老陳!幫我頂一下!我去趟廁所!
肚子疼得厲害!”老陳不耐煩地揮揮手:“懶驢上磨屎尿多!快點!”關朔跳下車,
腳步虛浮卻異常迅速地沖進轉運站旁邊那個骯臟、氣味刺鼻的公共廁所。
他把自己鎖進一個隔間,背靠著冰冷的、布滿涂鴉的隔板,大口喘息。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氨水味和腐爛氣息,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大腦稍微冷靜了一瞬。
他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回執(zhí)單,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需要離開這里。
立刻。馬上。半小時后,關朔出現(xiàn)在市中心那家親子鑒定中心附近的一條僻靜小巷。
他找了一家破舊的小網(wǎng)吧,空氣污濁,煙味嗆人。他挑了個最角落的機位,投幣,開機。
屏幕幽幽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他顫抖著手指,按照回執(zhí)單上的網(wǎng)址,
輸入了那個決定命運的條碼。網(wǎng)頁加載的進度條緩慢地移動,每前進一小格,
都像是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狠狠鋸過。終于,頁面刷新。
一份格式冰冷的電子報告出現(xiàn)在屏幕上。最上方,
是樣本信息:樣本A:關曉曉樣本B:秦朗關朔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報告最下方,
數(shù)(CPI): > 99.99%支持樣本B(秦朗)是樣本A(關曉曉)的生物學父親。
結論:樣本A(關曉曉)與樣本B(秦朗)存在親子關系。
“支持樣本B(秦朗)是樣本A(關曉曉)的生物學父親。”“存在親子關系?!泵恳粋€字,
都像燒紅的鋼釬,狠狠捅進他的眼球,再狠狠攪動他的腦髓。屏幕上那冰冷的鉛字,
瞬間化作千萬把淬毒的冰錐,將他釘在原地,連血液都凝固了。
游戲音效、隔壁少年激動的叫罵聲、劣質(zhì)香煙的味道……所有的感官信號瞬間被屏蔽、抽離。
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白屏,和那幾行宣判他人生死刑的黑字。關曉曉。他的女兒。
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心頭肉。那甜甜的笑容,那深深的小酒窩……此刻,
那酒窩不再是可愛的漩渦,而是秦朗刻在他女兒臉上的、恥辱的烙??!
是他關朔被愚弄了整整七年的、活生生的證據(jù)!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關朔死死咬住牙關,
硬生生把那口血咽了回去。胃里翻江倒海,劇烈的痙攣讓他佝僂下身體,
額頭重重抵在冰冷油膩的鍵盤上。身體在無聲地劇烈顫抖,像寒風中一片即將碎裂的枯葉。
他錯了。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當真正看到這鐵一般的事實砸在眼前時,
他才明白,那種毀滅性的力量,遠超他的想象。它不是瞬間的爆炸,
而是緩慢的、徹底的崩解,從靈魂最深處開始,一寸寸地撕裂、粉碎。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關朔緩緩地抬起頭。網(wǎng)吧屏幕幽冷的光線下,
他的臉上沒有淚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那雙原本帶著疲憊木然的眼睛,此刻深不見底,
沒有任何光亮,只剩下一種純粹的、非人的冰冷,像極地凍土下永不融化的寒冰。他伸出手,
動作僵硬卻異常穩(wěn)定地移動鼠標,點擊了“打印報告”。
旁邊那臺老舊的針式打印機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慢吞吞吐出一張同樣冰冷的紙。
關朔拿起那張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的報告,紙張在他手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看也沒看,
極其緩慢地,將它折好,再折好,折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塊,
然后塞進了工裝褲最里面的口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那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重逾千鈞,
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出網(wǎng)吧。外面熾烈的陽光兜頭澆下,
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憑著本能,朝著垃圾轉運站的方向挪動。
回到轉運站時,老陳正罵罵咧咧地一個人拖著重型垃圾桶:“關朔!你他媽掉茅坑里了?!
拉個屎拉這么久!快點干活!這車等著走呢!”關朔沒應聲,
徑直走向那輛等待裝車的垃圾堆。
他沉默地拖起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濃烈腥臭的魚內(nèi)臟垃圾袋,動作比平時更猛、更狠,
仿佛要將全身的力氣和那無處發(fā)泄的滔天恨意,都傾注在這骯臟的垃圾上。汗水混合著灰塵,
在他臉上沖刷出泥濘的溝壑。他機械地重復著拖、甩的動作,
眼神空洞地落在那些腐爛的、被丟棄的廢物上。突然,他的動作頓住了。
在一個被撕裂的黑色垃圾袋邊緣,散落出一些沾著污漬的打印紙。其中幾張被揉得皺巴巴的,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單詞和復雜的圖表。關朔的目光掃過,原本空洞的眼神驟然凝聚!
那些圖表,他不久前在云州大學報告廳外的電子屏上見過!那些英文標題的格式,
和秦朗報告會上展示的幻燈片標題格式一模一樣!更讓他血液瞬間凍結的是,
在幾張打印紙的頁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