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水·畫魂
檐角鐵馬在漸密的雨霧中叮咚作響。沈知白立于"墨雨軒"的朱漆門檻內(nèi),望著天井里那株老梅樹上凝結的雨滴。水滴沿著梅枝緩緩滑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每一滴都映著《千里江山圖》才有的幽邃青綠。
"師姐又在發(fā)呆。"身后傳來清朗的少年嗓音。崔白捧著素絹傘走來,傘面上墨跡淋漓,繪著《林泉高致》中的山石紋樣,"裴師兄說今日雨水,該去醉仙樓嘗新釀的'驚鴻釀'了。"
沈知白指尖輕觸傘面,墨色竟在雨中暈染開來,化作煙嵐浮動:"這傘..."
"仿的郭熙筆意。"崔白得意地眨眼,傘骨一轉,二十四根竹骨上陰刻的節(jié)令紋樣在雨中清晰可辨,"每根傘骨對應一個節(jié)氣,今日雨水,這根會滲出松煙墨香。"
話音未落,街角傳出一襲玄色身影。裴硯之執(zhí)傘而來,傘面是罕見的"雨過天青"色,邊緣綴著細密的冰裂紋。他腰間懸著塊殘缺的青銅魚符,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千里江山圖》的摹本有異。"裴硯之聲音低沉,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今晨整理沈師遺物時,發(fā)現(xiàn)畫中多了幾處本不該有的筆墨。"
沈知白展開畫軸,雨水沾濕指尖,畫上墨跡竟隨水汽浮動起來。她瞳孔微縮——群山深處,一抹朱砂勾勒的亭臺輪廓正逐漸顯現(xiàn)。
"這不是父親的筆法。"她指尖輕顫,"倒像是..."
"《宣和畫譜》記載的'隱線描'。"崔白突然湊近,鼻尖幾乎貼上畫紙,"用明礬水調(diào)朱砂勾勒,遇水方顯。你們看這亭臺形制——分明是前朝'聽雨閣'的模樣!"
三人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出驚疑。沈知白父親生前任翰林圖畫院待詔,臨終前將這幅摹本與真跡一同封存,如今真跡下落不明,摹本卻現(xiàn)異象。
"醉仙樓。"裴硯之突然道,"掌柜趙胥是前朝御廚后人,精通二十四節(jié)氣飲饌。他釀的'驚鴻釀',配方來自《東京夢華錄》。"
雨水漸急,三人撐傘穿行在金陵城的街巷中。沈知白的素絹傘上,崔白繪制的山石紋樣遇雨舒展,竟在傘面流轉成完整的《早春圖》。裴硯之走在前方,玄色大氅被雨水浸透,泛出深海般的暗藍。
轉過西市口,醉仙樓的鎏金匾額已在雨中顯現(xiàn)。樓前站著個駝背老翁,正用長柄竹勺攪動粗陶酒甕,濃郁的酒香混著松針清氣撲面而來。
"松針雪釀。"老翁抬頭,渾濁的眼中映著漂浮酒面的雪粒,"去歲冬至取梅梢最凈的雪,埋地百日,今日雨水啟封。"
裴硯之拋出一枚銅錢,老翁接住細看,銅錢背面赫然刻著微型的渾天儀紋樣。他臉色微變,躬身讓開道路。
醉仙樓內(nèi)光線昏暗,二十四盞節(jié)氣花燈懸于梁上,卻只點亮了代表雨水的那盞——青玉雕琢的"獺祭魚"燈。柜臺后,趙胥正用犀角簪挑著本賬冊,見三人進來,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裴大人,沈姑娘,崔公子。"他放下簪子,指尖沾著的朱砂在賬冊上洇開如血,"可是為'驚鴻釀'而來?"
沈知白注意到他腕上戴著一串骨珠,每顆都刻著微型的節(jié)氣物候圖。其中代表雨水的那顆,紋樣竟與《千里江山圖》上新顯的亭臺輪廓一模一樣。
"聽聞趙掌柜新得了批前朝酒器。"裴硯之不動聲色地擋在沈知白身前,"其中可有'金甌永固杯'?"
趙胥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恢復如常:"裴大人說笑了。那等御用之物,怎會流落民間?"他轉身從柜中取出個青瓷酒壺,"今日雨水,宜飲'鴻雁來'。"
酒液傾入杯中,色澤青碧,香氣清冽。崔白突然按住沈知白手腕:"師姐且慢。"他從懷中取出根銀針探入酒中,針尖瞬間泛起詭異的藍光。
"松煙墨毒!"裴硯之厲喝,玄鐵扇"唰"地展開,扇骨邊緣寒光閃爍,"《本草衍義》載,此毒遇銀顯藍,混入酒中無色無味。"
趙胥臉色驟變,猛地拍案!柜臺暗格彈開,露出柄形如彎月的金色短刀。他剛觸及刀柄,沈知白已抖開畫軸,雨水沾濕的畫面突然迸發(fā)出刺目金光!《千里江山圖》上的亭臺輪廓化作實質的金線,如網(wǎng)般罩向趙胥!
"砰!"
樓板突然炸裂!一個黑衣人破木而出,手中烏光直取沈知白咽喉!裴硯之扇面橫擋,"叮"的一聲脆響,烏光顯形——是枚淬毒的透骨釘。黑衣人見偷襲不成,一把拽住趙胥后領,撞窗而出。
"追!"崔白剛要躍出,卻被裴硯之按住肩膀。順著師兄目光看去,沈知白手中的畫軸正在雨中燃燒,卻不是化為灰燼,而是顯露出更多隱藏的線條——群山深處,一條小徑蜿蜒通向那座朱砂亭臺,旁邊題著蠅頭小楷:"聽雨閣中藏璇璣"。
"《林泉高致》的藏畫訣!"崔白驚呼,"這是真跡的線索!趙胥方才..."
話音未落,街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透過雨幕,可見一隊金吾衛(wèi)正包圍醉仙樓,為首者手持鎏金令牌,高喊:"奉旨查抄逆黨!閑雜人等速退!"
裴硯之迅速卷起畫軸塞入懷中:"從地窖走。"他引著二人沖向后院,路過酒甕時,沈知白瞥見老翁已不見蹤影,甕中酒液上漂浮的雪粒,竟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地窖陰暗潮濕,堆滿貼著節(jié)氣標簽的酒壇。崔白突然停在一排"驚蟄"酒壇前:"你們聞到了嗎?"他掀開壇蓋,濃烈的藥香中混著一絲鐵銹味,"是血梅蜜!《北轅錄》記載的禁藥!"
裴硯之蘸取少許酒液抹在扇面,星圖紋樣遇酒顯形,竟勾勒出皇城輪廓:"難怪近日多位官員暴斃...這酒專供..."
"小心!"沈知白突然推開二人。一道烏光擦著她鬢角掠過,釘入身后酒壇。壇身"咔嚓"裂開,流出猩紅液體。地窖陰影處,駝背老翁緩緩走出,手中不再是竹勺,而是一柄寒光凜凜的短劍。
"沈姑娘好眼力。"老翁的聲音突然變得清越,佝僂的身軀漸漸挺直,"可惜知道的太多。"他劍尖指向三人,"交出畫軸,留你們?nèi)?
裴硯之冷笑:"裝神弄鬼。"玄鐵扇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凌厲弧線。老翁揮劍格擋,金鐵交鳴聲中,他臉上的人皮面具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年輕的面容。
"是你!"崔白突然認出,"前年失蹤的翰林畫院待詔周昉!"
老翁——不,周昉見身份敗露,劍勢陡然凌厲。沈知白趁機抖開殘余畫軸,借地窖滲水顯出一角真跡:"師弟!《林泉高致》的'雨點皴'!"
崔白會意,從袖中掏出支毛筆,蘸取酒液在墻面疾書。墨跡遇水暈染,竟化作萬千雨點,將周昉困在其中。裴硯之趁機收回玄鐵扇,扇骨中射出三枚銀針,精準刺入周昉手腕要穴。
短劍墜地,周昉踉蹌后退,撞翻一排酒壇。猩紅液體漫過地磚,竟顯出一幅血色的皇城輿圖。他慘笑著摸向懷中:"你們阻止不了...驚鴻宴已開..."
"砰!"
一聲悶響,周昉胸前突然爆開團血花。他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透胸而出的烏光——正是方才射向沈知白的那類透骨釘。地窖暗處,一個模糊身影一閃而逝。
沈知白扶住倒下的周昉,后者嘴唇蠕動,鮮血不斷涌出:"畫...不是目標...他們...要改《授時歷》..." 話未說完,頭已無力垂下。
裴硯之檢查傷口,面色凝重:"滅口。這釘上淬的是'梅魄霜',《考工記》記載的奇毒。"他看向血泊中的皇城輿圖,"驚鴻宴...莫非是..."
"二十四節(jié)氣宴。"崔白聲音發(fā)顫,"《武林舊事》記載,前朝亡國前,宮中曾辦過一場...宴后不久,金兵破城..."
地窖外,金吾衛(wèi)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沈知白拾起周昉掉落的短劍,劍柄纏著的絲線上沾著特制朱砂——與《千里江山圖》摹本上顯現(xiàn)的朱砂亭臺如出一轍。
"去聽雨閣。"她握緊短劍,劍身映出她決絕的眼神,"真跡里一定藏著更多秘密。"
三人從地窖暗門潛出時,雨勢漸歇。天邊泛起魚肚白,一抹晨曦穿透云層,照在醉仙樓高懸的"獺祭魚"燈上。青玉燈罩內(nèi),燭火突然爆出個燈花,映得燈上魚紋宛如活物,張口欲噬。
2 聽雨閣
沈知白站在"聽雨閣"殘破的飛檐下,指尖拂過斑駁的欄桿。這座前朝皇室藏書樓早已荒廢,唯有檐角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像是訴說著塵封的秘密。
"師姐,這邊!"崔白的聲音從閣樓深處傳來。他舉著盞龜鈕銅燈,燈光映照下,墻壁上顯露出模糊的壁畫痕跡——正是《千里江山圖》的局部。
裴硯之蹲在墻角,玄鐵扇輕輕敲擊地磚。當敲到第七塊時,磚面?zhèn)鱽砜枕?。他手腕一翻,扇骨中彈出根細如發(fā)絲的鋼針,插入磚縫輕輕一挑。
"咔嗒。"
地磚應聲掀起,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寒氣夾雜著陳舊墨香撲面而來。沈知白接過銅燈,燈光照見洞口石階上厚厚的灰塵中,有幾個新鮮的腳印。
"有人先我們一步。"裴硯之眉頭緊鎖,指尖輕觸腳印邊緣,"不超過十二個時辰。"
崔白突然指向洞口石壁:"看這個!"燈光移去,只見壁上刻著個微型的渾天儀圖案,與裴硯之魚符上的紋樣一模一樣。圖案下方,一行小字隱約可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
"《尚書·舜典》..."沈知白呼吸一滯,"父親常說的那句..."
三人順著石階謹慎下行。階梯呈螺旋狀,墻壁上鑲嵌的琉璃片折射燈光,在黑暗中形成星圖般的微光。沈知白數(shù)著臺階,到第二十四級時,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個圓形石室,中央矗立著座青銅星晷,晷面上鐫刻著精細的二十四節(jié)氣分界。四周墻壁上掛滿畫卷,最顯眼的位置,一幅長約兩丈的絹本山水在琉璃燈的照射下泛著幽光——正是《千里江山圖》真跡!
沈知白剛要上前,裴硯之突然拽住她手腕:"等等。"他指向地面,星晷投下的影子邊緣,幾不可見地閃爍著銀光。崔白從懷中掏出把銅錢拋過去,銅錢觸及銀光的瞬間,"嗤"地化為青煙。
"星芒陣。"裴硯之聲音凝重,"《梓人遺制》記載的機關,借星晷光影觸發(fā)。"
崔白繞著星晷觀察片刻,突然眼前一亮:"驚蟄!今日節(jié)氣!"他指向晷面上對應的刻度,"《月令七十二候圖》說驚蟄三候: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這機關定與物候有關!"
沈知白會意,從腰間香囊取出三枚桃仁,按三候方位擺放在星晷周圍。裴硯之則調(diào)整銅燈角度,讓光線聚焦在"驚蟄"刻度上。隨著"咔"的一聲輕響,星芒陣銀光驟斂。
三人小心接近真跡。近距離觀察下,這幅《千里江山圖》比摹本更加氣勢磅礴,山巒間云霧繚繞,江水浩渺,筆觸間隱約可見金粉勾勒。沈知白指尖輕觸畫面,突然停在某處山峰——那里有個極細微的朱砂標記,形如雨滴。
"是父親的手筆!"她聲音發(fā)顫,"他常在山石皴紋中點朱砂為記。"
裴硯之湊近細看,玄鐵扇突然自行震顫起來。他臉色一變,迅速展開扇面,只見扇骨上鑲嵌的七枚玉片正發(fā)出微弱光芒,排列成北斗形狀指向畫中某處。
"扇骨是沈師所贈..."他沉聲道,"玉片乃隕星碎片,遇特殊墨色會共鳴。"
沈知白順著指引看去,那是畫中一座不起眼的孤峰,峰頂有座小亭。她取出周昉的短劍,用劍尖輕點亭子,朱砂標記突然化開,露出底下隱藏的金線——勾勒出個精巧的機關圖樣。
"《營造法式》的斗栱結構!"崔白驚呼,"這亭子是個機關模型!"
正當三人專注解密時,石室入口突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中,數(shù)個黑衣人持刀涌入,為首者戴著青銅面具,聲音嘶?。?交出星晷密鑰!"
裴硯之將沈知白護在身后,玄鐵扇橫在胸前:"什么密鑰?"
面具人冷笑,突然拋來個物件——是塊殘缺的青銅魚符,與裴硯之腰間那塊正好能拼合!"別裝糊涂,裴大人。沈石溪死前把魚符一分為二,你這塊指向星晷,他那塊藏著改歷的秘密!"
沈知白聞言如遭雷擊。父親臨終前確實交給她半塊魚符,說是家傳之物,要她好生保管...
"師姐小心!"崔白的喊聲驚醒她的思緒。面具人已揮刀劈來,刀風凌厲。裴硯之扇面格擋,金鐵交鳴聲中,面具人突然變招,刀尖挑向沈知白腰間錦囊!
"嗤啦——"
錦囊被劃破,半塊青銅魚符掉落在地。面具人剛要搶奪,沈知白已搶先拾起。兩塊魚符靠近的瞬間,青銅星晷突然發(fā)出"咔咔"的機關轉動聲,晷面緩緩傾斜,露出底下的暗格!
面具人見狀大喜,攻勢更加兇猛。裴硯之肩頭被刀鋒擦過,鮮血浸透玄色衣袍。崔白抓起銅燈砸向敵人,燈油潑灑,瞬間燃起大火?;靵y中,沈知白撲向星晷,將兩塊魚符合一插入暗格鎖孔。
"轟隆隆——"
整座石室劇烈震動,墻壁上的畫卷紛紛墜落,《千里江山圖》真跡竟從中間裂開,露出夾層中的一卷羊皮紙!沈知白剛抓住羊皮紙,頭頂突然砸下塊巨石。千鈞一發(fā)之際,裴硯之飛身將她推開,自己卻被碎石擦中后背,悶哼一聲單膝跪地。
面具人趁機奪過半塊魚符,狂笑著沖向出口:"有了這個,主上就能..." 話音戛然而止,一柄短劍從他前胸透出——竟是去而復返的崔白!
"師弟!"沈知白扶起裴硯之,震驚地看著平日溫文爾雅的崔白此刻眼神凌厲如刀。
崔白拔出短劍,聲音冰冷:"周昉的劍,果然淬了'梅魄霜'。"他踢了踢面具人的尸體,"這些人都是'驚鴻宴'的爪牙,專為篡改《授時歷》而來。"
裴硯之喘息著指向羊皮紙:"看看...沈師留下了什么..."
沈知白展開羊皮紙,上面用特殊墨水繪著復雜的星象圖和二十四節(jié)氣對應表。邊緣處,父親熟悉的筆跡寫道:"永徽九年,欽天監(jiān)測得北斗偏移,紫微暗淡。宰相命改《授時歷》,提前驚蟄,延后谷雨,亂四時之序..."
"他們要讓農(nóng)事失時!"崔白倒吸涼氣,"《齊民要術》說'不知四時,五谷不熟'..."
裴硯之突然咳嗽起來,嘴角溢出血絲:"不止...農(nóng)事...驚蟄雷動,萬物復蘇...若提前,春汛未至..."
沈知白猛然醒悟:"堤壩未固!他們是要——"
"水淹江南。"崔白接話,臉色慘白,"就像前朝靖康年間的黃河決口..."
石室再次震動,更多碎石從頂部墜落。裴硯之強撐起身:"先離開這里!"三人帶著羊皮紙沖向出口,身后《千里江山圖》真跡在火光中漸漸化為灰燼。
爬出聽雨閣時,驚蟄的第一聲春雷正好炸響。沈知白望著烏云密布的天空,手中羊皮紙被雨水打濕,顯露出更多隱藏的線條——一張覆蓋整個江南的水系圖,幾處關鍵堤壩被朱砂標記...
"去錢塘堤。"她聲音堅定,"驚蟄三日后是春分,他們必在那時動手!"
崔白抹去臉上雨水:"但憑師姐吩咐。不過..."他看向裴硯之血流不止的傷口,"師兄需要療傷。"
裴硯之搖頭,從懷中取出個瓷瓶倒出藥丸吞下:"無妨。沈師的'七星續(xù)命丹'還能撐三日。"他望向南方,"春分前必須趕到。"
三人離開聽雨閣廢墟時,誰也沒注意到,閣樓最高處的殘破窗欞后,一個模糊的身影正注視著他們的背影。那人手中把玩著從面具人身上取下的半塊魚符,輕聲自語:"春分...祭日...好戲才剛開始..."
3 裂帛
錢塘江畔的驛道上,一輛青篷馬車在雨中疾馳。車輪碾過泥濘,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簾上"墨雨軒"三個褪色的字。沈知白掀開車簾,潮濕的江風夾著魚腥味撲面而來。遠處堤壩如臥龍蜿蜒,幾個螞蟻般的人影正在堤上來回巡視。
"明日就是春分。"她收回目光,看向車內(nèi)。裴硯之靠在廂壁上,玄色外衣下的繃帶滲出暗紅。崔白正用銀針為他施針,針尾綴著的青玉珠隨馬車顛簸微微晃動。
裴硯之突然睜眼,一把按住崔白手腕:"針法不對。"他聲音虛弱卻銳利,"《針灸甲乙經(jīng)》載,氣海穴當斜刺三分,你這一針再深半分就..."
"師兄多慮了。"崔白輕笑,手腕靈巧一轉,針尖在將刺未刺之際陡然停住,"我用的不是漢醫(yī)針法,是南詔'碧玉引'。"他指尖在針尾一彈,青玉珠突然亮起微光,"《蠻書》記載,此法可引地脈靈氣療傷。"
沈知白注視著那枚泛著異光的玉珠——這絕非尋常醫(yī)具。她想起聽雨閣中崔白手刃面具人的狠辣,心頭疑云更濃。這個整日捧著《林泉高致》臨摹的師弟,何時學了南詔秘術?
馬車突然急剎。外面?zhèn)鱽眈R匹驚恐的嘶鳴,接著是車夫墜地的悶響。裴硯之瞬間繃直身體,玄鐵扇滑入掌心。崔白則無聲貼近車窗,指尖多了三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嘩啦——"
車頂篷布突然被利刃劃開,雨水傾瀉而下。透過裂口,可見數(shù)個黑衣人倒掛在道旁古樹枝椏間,手中弩箭泛著幽藍寒光。
"梅魄霜!"裴硯之厲喝,扇面"唰"地展開護在沈知白頭頂。幾乎同時,弩箭破空聲響起!三支毒箭釘入車廂底板,木料瞬間泛起詭異的青灰色。
崔白袖中銀針激射而出,窗外傳來慘叫。他趁機踹開車門,拽著沈知白躍出車廂。裴硯之斷后,玄鐵扇舞成一片烏光,格開追來的箭矢。
三人剛落地,道旁蘆葦叢中又竄出五個刀手。為首者戴著熟悉的青銅面具,刀法卻比聽雨閣那位更加狠辣。裴硯之因傷動作稍滯,肩頭再添新傷,血染玄衣。
沈知白摸向腰間短劍——周昉那柄淬了梅魄霜的兇器。劍剛出鞘,面具人突然變招,刀鋒轉向她手腕!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青光從她耳畔掠過,精準擊中面具人持刀的手腕。
"當啷!"鋼刀落地。沈知白回頭,見崔白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支青玉筆,筆尖滴落墨汁般的液體。面具人捂著手腕慘叫,傷口處竟浮現(xiàn)出蛛網(wǎng)狀的青紋。
"《林泉高致》的'雨點皴'..."沈知白瞳孔驟縮,"不是畫法,是毒術!"
崔白不答,玉筆連點,剩下四個刀手相繼倒地。每個死者身上都出現(xiàn)奇特的青斑,排列如山水畫中的皴法筆觸。他轉身扶起裴硯之,聲音異常平靜:"南詔巫醫(yī)善用百草煉毒,我少時隨母親學過。"
裴硯之盯著崔白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扯開他衣領——鎖骨下方,一個青色刺青赫然在目:簡化版的《千里江山圖》輪廓,中央是南詔王室獨有的金翅鳥紋樣!
"南詔遺族..."裴硯之冷笑,"難怪識得'碧玉引'。"
崔白拍開他的手,整好衣襟:"現(xiàn)在不是內(nèi)訌的時候。"他指向江堤,"看那邊。"
透過雨幕,可見堤壩上多了幾個穿蓑衣的身影,正往石縫中填塞什么。沈知白瞬間明白——他們在埋火藥!羊皮紙上標記的決堤點就在此處!
"必須阻止他們!"她剛要沖出,裴硯之卻拽住她:"等等!"他指向更遠處的江面,一艘掛著欽天監(jiān)旗幟的官船正破浪而來,"春分祭日的觀測船...時機太巧了。"
崔白瞇起眼睛:"船上有人持渾天儀...是在等決堤后觀測水勢!"他冷笑,"好個'改歷',分明是要借春分大潮制造天災假象!"
三人借著蘆葦掩護向堤壩摸去。雨越下越大,江水開始不安地翻涌。堤上蓑衣人已完成埋藥,正扯著引線退向一艘小舟。
沈知白數(shù)了數(shù)敵人——八個,腰間都配著與面具人相同的彎刀。她握緊短劍,低聲道:"我去切斷引線,你們..."
話音未落,江心官船突然傳來沉悶的號角聲。接著是令他們毛骨悚然的動靜——船側打開個暗門,數(shù)具纏著水草的浮尸被推入江中!尸體隨波逐流,很快被沖向堤岸。
"是...疫尸!"崔白聲音發(fā)顫,"《瘟疫論》記載,水淹后若現(xiàn)浮尸,必生大疫。他們是要..."
裴硯之臉色鐵青:"制造天災人疫的假象,逼朝廷南遷。"他握扇的手因憤怒而發(fā)抖,"就像靖康年間的黃河決口!"
沈知白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囈語:"...四時亂,江山傾..."原來他早預見到這場陰謀!她再不猶豫,短劍出鞘沖向堤壩。裴硯之和崔白緊隨其后。
蓑衣人發(fā)現(xiàn)他們,立刻拔刀迎戰(zhàn)。沈知白劍招雖不精妙,但短劍上的梅魄霜見血封喉,很快放倒兩人。裴硯之傷勢影響身法,仍以扇為刃,招招直取要害。最驚人的是崔白,那支青玉筆在他手中猶如活物,點、戳、掃、劃間,敵人紛紛倒地抽搐,皮膚上浮現(xiàn)詭異的山水紋路。
沈知白趁機撲向引線。火藥線已被點燃,火花在雨中頑強地竄向堤壩。她舉劍欲斬,突然背心一涼——一柄鋼刀穿透雨幕,狠狠刺入她肩胛!
"師姐!"崔白的驚呼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沈知白踉蹌跪地,看見自己鮮血順著劍刃滴落,在泥水中暈開成刺目的紅。劇痛中,她恍惚想起父親教她調(diào)朱砂的情景:"...朱者,正色也,如血如日,可破諸邪..."
"嗤!"
短劍突然變得滾燙!劍柄纏著的絲線吸收了她的血,朱砂融化,順著劍身流淌。沈知白福至心靈,用盡最后的力氣將短劍刺入引線旁的泥地!
"轟——!"
一聲悶響,不是來自火藥,而是來自地下!以短劍為中心,數(shù)道裂紋如蛛網(wǎng)般在堤面蔓延,裂紋中滲出朱紅色的液體——是融化的朱砂混著她的血!這些液體遇到火藥引線,瞬間將其凝固成赤紅色的晶體?;鸹ㄔ诰w上掙扎幾下,熄滅了。
蓑衣人見狀大駭,紛紛后退。官船上響起急促的鑼聲,渾天儀被匆忙收起。沈知白模糊的視線中,裴硯之的玄鐵扇劃過最后一名敵人的咽喉,血花在雨中綻放如墨梅...
"師姐!堅持?。?崔白的聲音忽遠忽近。她感覺有人將自己抱起,青玉筆的涼意點在傷口周圍,灼痛稍減。裴硯之的臉出現(xiàn)在視野上方,比平日更加蒼白:"知白,看著我的扇子..."
玄鐵扇在她眼前展開,扇面上星圖流轉。沈知白認出這是父親常擺的"春分星象圖"。她突然明白裴硯之要做什么——以星圖為引,為她調(diào)息導氣!
隨著星圖轉動,她體內(nèi)亂竄的痛楚漸漸平復。崔白的玉筆配合星圖走勢,在傷口周圍點出七處穴位,形成個小北斗。奇妙的是,滲出的血在玉筆引導下,竟在皮膚上勾勒出幅微縮的《早春圖》!
"以血為墨,以脈為皴..."崔白喃喃道,"師姐果然是沈師血脈..."
當最后一筆完成,沈知白突然咳出一口淤血,呼吸頓時順暢許多。她虛弱地望向江面,官船正在雨幕中遠去,而那些浮尸...
"尸體呢?"她掙扎著坐起。江面上空空如也,哪還有浮尸的影子?
裴硯之扶住她:"是幻術。《東京夢華錄》提過,金人巫師善用'水月鏡花'之法惑眾。"他指向正在退潮的江水,"春分未至,大潮未起,他們只能虛張聲勢。"
崔白正在檢查那些蓑衣人,突然從領頭者懷中摸出塊銅牌:"果然是'驚鴻宴'!"牌上陰刻著宴席圖,二十四席位對應二十四節(jié)氣,其中春分席上擺著個微型的決堤模型。
沈知白接過銅牌,指尖觸到春分圖案時,銅牌突然裂開,露出夾層中的絹紙。紙上寥寥數(shù)語:"春分祭日,渾天授時。堤決三尺,水漫九重。"
"不是錢塘堤..."她猛地抬頭,"是皇陵旁的九重堰!他們要在春分祭日大典上決堤淹陵!"
裴硯之臉色劇變:"明日辰時,陛下將率百官至皇陵行春分祭...若九重堰決口..."
崔白已經(jīng)起身收拾藥囊:"從這里到皇陵,連夜趕路還來得及。"他看了眼沈知白的傷勢,欲言又止。
"我沒事。"沈知白強撐著站起來,短劍仍釘在堤上,劍身朱砂已凝固成赤紅的晶體,在雨中閃閃發(fā)光。她突然想起什么,轉向崔白:"師弟,你那'雨點皴'的毒...可有解藥?"
崔白怔了怔,從囊中取出個青瓷瓶:"梅魄霜的解藥...你早就知道?"
"聽雨閣里,你殺面具人時用的就是此毒。"沈知白接過藥瓶,"周昉劍上的毒,與你的同源。"她看向裴硯之,"師兄的傷..."
裴硯之搖頭:"我中的是普通刀毒。"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崔白,"倒是師弟的身份,該說清楚了。"
雨勢漸小,崔白望著江面沉默片刻,終于開口:"我母親是南詔最后一位公主,善繪事,尤精毒術。南詔滅國后,她被獻給宋室為奴,途中被沈師所救..."他扯開衣襟,露出完整的刺青——金翅鳥下方,還有行小字:"林泉高致,雨露均沾"。
"《林泉高致》是母親唯一帶出的南詔秘典。"崔白聲音低沉,"沈師收我為徒,是為保護,也是為..."
"破解其中的毒術與機關。"裴硯之接話,"沈師早懷疑'驚鴻宴'與南詔遺毒有關。"
沈知白想起父親書房里那些南詔畫譜,恍然大悟。她拔出短劍,劍身朱砂已耗盡,但鋒刃依舊寒光凜冽:"先去皇陵。南詔的事...等阻止決堤后再細說。"
三人沿著驛道疾行,途中換了匹馬。春分前夕的夜格外漫長,雨停后,東方遲遲不見曙光。沈知白注意到,沿途村落異常安靜,連犬吠聲都沒有。
"太靜了..."裴硯之勒馬緩行,"像是人都被..."
"清空了。"崔白指向路旁一家客棧,門板上貼著官府的封條,落款是三日前的雨水節(jié)氣,"他們在驅趕皇陵周圍的百姓。"
沈知白心頭一緊。羊皮紙上說"堤決三尺,水漫九重",但若水量足夠,決口何須三尺?除非...水勢本身會異常洶涌!
"春分潮..."她突然明白,"他們改了歷法,讓春分提前,正好趕上大潮!"
裴硯之猛抽馬鞭:"必須在卯時前趕到九重堰!"
當皇陵的輪廓在晨曦中顯現(xiàn)時,三人同時倒吸涼氣——九重堰上,數(shù)十個工匠模樣的人正在加固堤壩,監(jiān)工的赫然是欽天監(jiān)的官員!看似尋常的防汛準備,但沈知白敏銳地發(fā)現(xiàn),那些"工匠"的錘鑿落點,全在堰體最脆弱的接縫處!
"偽裝成加固,實則在埋藥..."裴硯之冷笑,"好個瞞天過海。"
崔白瞇起眼睛:"監(jiān)工里有個穿紫袍的...是禮部侍郎趙德全!春分祭典由他主持!"
沈知白記起羊皮紙上的名單,趙德全正是主張改歷最力的官員之一。她觀察四周地形:"我們從西側樹林接近。崔白,你的毒能放倒多少人?"
崔白檢查玉筆:"筆中毒液只夠三人。"他猶豫片刻,"但若用'雨點皴'的心法,可以..."
"不可!"裴硯之厲聲打斷,"《林泉高致》的殺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崔白卻已翻身下馬:"師姐為我爭取半刻鐘。"說完隱入樹林。
沈知白與裴硯之對視一眼,默契地分頭行動。她繞到堰體東側,故意踢落塊山石。響動引來兩個"工匠",她佯裝迷路的村女,短劍卻已悄然出鞘。
"小姑娘,這里危險..."為首者剛開口,咽喉已多了道血線。另一人剛要喊叫,裴硯之的玄鐵扇從暗處飛來,削去了他半片頭顱。
更多敵人被驚動,呼嘯著包圍過來。沈知白背靠堰體,短劍在晨光中劃出道道寒芒。裴硯之守在她身側,扇面星圖不知何時變成了"春分殺陣",每一根扇骨都彈出寸許長的利刃。
就在敵人即將合圍之際,一陣奇異的笛聲從林中飄來。音調(diào)忽高忽低,如同山澗跳躍的水滴。沈知白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敵人的動作都變得遲緩,皮膚上浮現(xiàn)出青色的水波紋路!
"是'雨霖鈴'!"裴硯之低呼,"南詔巫樂,聞者血脈凝滯!"
笛聲驟急,敵人相繼倒地,痛苦地抓撓著喉嚨。崔白從林間走出,唇邊一支骨笛泛著青光。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眼角卻滲出詭異的血絲。
"快...炸藥..."他踉蹌著指向堰體。沈知白立刻沖向那些"工匠"的背簍,果然發(fā)現(xiàn)捆捆火藥!引線已經(jīng)埋好,只等祭典開始時點燃。
裴硯之檢查引線走向,突然變色:"不對!這些火藥只是幌子!"他指向水下,"真正的炸藥在堰基!水淹上來才會引爆!"
沈知白瞬間明白敵人計劃——春分祭典時,潮水上漲觸及堰基炸藥,造成"天災"假象。而他們發(fā)現(xiàn)的這些,不過是轉移視線的誘餌!
"必須拆除水下的..."她話音未落,皇陵方向突然傳來號角聲。晨霧中,儀仗隊的旗幟若隱若現(xiàn)——祭典隊伍提前到了!
崔白強撐精神:"我去水下。"他扯下外袍,露出貼身的魚皮水靠,"南詔人善泅..."
裴硯之按住他:"你已真氣逆亂,再入水必死!"他搶過崔白手中的骨笛,"我來吹'雨霖鈴'控尸,你去拆藥。"
"不行!"崔白急道,"此笛需以南詔血脈催動,外人強吹會..."
裴硯之突然扯開衣領——鎖骨下方,竟有個與崔白一模一樣的刺青!只是金翅鳥變成了玄鳥,下方的字是"璇璣玉衡,以齊七政"!
"你...也是..."崔白震驚失語。
"半塊南詔血,半塊漢家骨。"裴硯之苦笑,"沈師當年救的不只你母親..."
號角聲越來越近,不容多言。裴硯之將骨笛湊到唇邊,吹出的曲調(diào)竟比崔白更加凄厲!遠處水面突然翻涌,那些沉尸竟隨著笛聲緩緩浮起,向著堰基漂去!
崔白不再猶豫,縱身躍入水中。沈知白守在堰上,看著祭典隊伍越來越近。最前方的華蓋下,她認出禮部侍郎趙德全陰鷙的面容。更令人心驚的是,欽天監(jiān)正手持渾天儀跟在后面,而儀器的刻度...赫然是提前三日的春分歷!
水下傳來悶響,接著是劇烈的晃動。沈知白踉蹌著扶住石欄,看見崔白的身影在渾濁的水中與什么東西搏斗。突然,一道血線浮上水面...
"崔白!"她失聲驚呼。下一刻,堰基處爆出團巨大的水花,崔白破水而出,手中拽著根已熄滅的引線!他臉色慘白如紙,卻高舉著個濕漉漉的火藥包:"拆...拆掉了..."
笛聲戛然而止。裴硯之嘴角溢血,踉蹌著扶住樹干。祭典隊伍已到百米開外,趙德全似乎察覺到異常,正指著九重堰方向厲聲喝令什么。
"走!"沈知白拽起崔白,裴硯之也強撐著趕來會合。三人跌跌撞撞逃入樹林,身后傳來官兵的呼喝聲...
密林深處,沈知白為二人簡單包扎。崔白因失血過多陷入昏迷,裴硯之內(nèi)力耗盡,連玄鐵扇都握不穩(wěn)。她望著兩個身世成謎的同伴,想起父親臨終的囑托:"...護好畫,守好歷,等春分后..."
原來父親早料到這一切。
遠處皇陵,春分祭典如期舉行。渾天儀轉動,禮樂齊鳴。趙德全宣讀祭文的聲音隱約可聞:"...春分者,陰陽相半也...今歷法新定,四時重序..."
沈知白摸出那塊裂開的銅牌,夾層絹紙背面還有行小字:"驚鴻宴畢,山河易主"。她突然明白,今日的九重堰只是開始,"驚鴻宴"真正的殺招還在后面...
崔白在昏迷中囈語:"...谷雨...茶..."沈知白心頭一震——二十四節(jié)氣中,谷雨是下一個關鍵節(jié)點!而父親生前最愛的,正是谷雨前的"明前龍井"...
裴硯之虛弱地指向東方。晨光終于穿透云層,照在皇陵的金頂上。今日春分,晝夜平分。但沈知白知道,真正的黑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