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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歲時宴 青靄停云 1586376 字 2025-06-28 17: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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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殘雪驚鴻

宣和畫院的青瓦上覆著未消的殘雪,在初晨微茫的天光里泛著冷冽的銀輝,如同破碎的玉屑灑落人間。檐角懸著的幾枚小巧銅鈴,被料峭的寒風無聲撥動,發(fā)出細碎而空靈的聲響,泠泠切切,似有無形之手在低聲絮語,又似幽魂徘徊的嘆息。沈知白呵出一口白氣,看著那團稀薄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掙扎著、扭曲著,最終緩緩消散,不留一絲痕跡。她的指尖因寒意而微微泛紅,幾近失去知覺,卻仍穩(wěn)穩(wěn)執(zhí)筆,飽蘸朱砂的筆尖懸于素白宣紙之上,遲遲未能落下。

案上攤開的《二十四節(jié)氣圖》才剛起了個朦朧的草稿。立春該畫什么?晨起時,尚宮局派來的老嬤嬤板著臉孔,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吩咐:“畫‘春盤’,陛下與娘娘們要看的,是那青翠的蘿卜絲、鮮嫩的韭黃、薄如蟬翼的鰣魚膾,堆疊在描金漆盤里,一派新春的生機與皇家的富貴氣象!”

可此刻,那些色彩鮮亮的食材在沈知白腦中浮現,卻扭曲成一把把淬了劇毒的匕首,寒光凜冽,直刺心扉。她盯著空白的畫稿,眼前晃動的卻是三年前那個永世難忘的雪夜:父親沈青陽,曾經的定國將軍,被如狼似虎的官差粗暴地反剪雙臂,押出府門。刺骨的寒風卷著鵝毛大雪,撲打著父親單薄的囚衣。他踉蹌著回頭,渾濁的目光穿透風雪,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刻骨的憾恨與未盡的悲鳴。官差手中長刀出鞘半尺,明晃晃的刀光在雪里一閃,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溫度。

三年前,一幅《江山雪霽圖》成了催命符。父親在畫中描繪雪后初晴的山巒,幾處斷壁殘垣隱于皚皚白雪之下,本意是憑吊前朝遺跡,感慨興亡。卻被人曲解為影射當朝“龍困淺灘,國勢傾頹”。一紙彈劾,雷霆震怒,父親鋃鐺入獄,旋即流放嶺南瘴癘之地,從此音訊斷絕。而她,這個罪臣之女,卻因一手家傳的工筆花鳥絕技,被強征入宮,成了這宣和畫院里的御用畫師。日日與那些或明或暗構陷父親的人共處一檐之下。每當她執(zhí)筆作畫時,總感覺有無形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刺來,冰冷而審視,仿佛要將她的每一筆、每一劃,連同深埋心底的恨意,都看得一清二楚。

“沈姑娘,禮部來人了?!遍T外,小宮女怯生生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惶恐,如同受驚的幼雀。

沈知白擱下筆,紫毫筆尖在端硯邊緣輕輕一蘸,拭去多余的墨汁,動作看似從容,指尖卻微微發(fā)涼。她抬眸望去,便見一位身著緋色官袍的身影立于階下,晨光勾勒出他頎長挺拔的輪廓。來人正是禮部侍郎裴硯之,掌宮中大小宴飲禮儀,亦是朝野間傳聞“以茶代酒、以畫論政”的風雅權臣。據說他能在品茗談笑間決人生死,于賞畫評鑒時定人前程,是天子近前炙手可熱的心腹。

裴硯之似乎并未在意階上的殘雪,指尖正漫不經心地撥弄著一枝斜倚在青石欄桿上的綠萼梅。那梅枝遒勁,枝頭數朵花苞半開未開,花瓣上凝著晶瑩的霜雪,在清冷空氣中散發(fā)著極淡的幽香。他緋色的官袍以金線繡著繁復的龍鳳呈祥暗紋,在熹微晨光下流淌著內斂而矜貴的光澤。烏發(fā)一絲不茍地束于墨玉冠中,冠頂鑲嵌的鴿卵大夜明珠流轉著溫潤的乳白色光暈,與他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相映,更添幾分莫測高深。老梅樹的虬枝在晨光里投下斑駁的影,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跳躍,明明暗暗,讓人難以窺探其真實情緒。

“裴大人?”沈知白走下臺階,微微福身,聲音平靜無波,如同結了冰的湖面。

裴硯之聞聲抬眸,唇角噙著一抹極淡、幾乎難以捕捉的笑意,如同枝頭將化的雪痕:“今日立春,官家命畫院繪《春盤獻瑞圖》以應節(jié)慶,增宴席之雅興。聽聞沈姑娘深諳沒骨花卉之道,筆意鮮活,特來討教一二?!彼穆曇舻统翜貪?,似上好的松煙墨在宣紙上暈開,卻字字清晰,隱含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儀。說話間,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沈知白身后畫案上那幅只勾勒了柳枝輪廓的《二十四節(jié)氣圖》草稿,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快得如同錯覺。

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遞過一卷質地細膩的素絹。沈知白接過,徐徐展開。絹上竟是一幅未完成的春宴圖:朱漆描金的案幾上,金盤玉盞陳列,盤中嫩萵苣青翠欲滴,春藕潔白如玉,一派皇家宴飲的富貴氣象。然而,畫幅留白處,卻用濃墨題著一句詩,墨跡淋漓,力透絹背——

> **青帝昨夜裁新碧,散作人間殺人鋒!**

沈知白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还珊鈴哪_底瞬間竄上頭頂,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指尖冰涼,手中的絹帛險些滑落!這是父親!是父親流放前夜,在御史臺那陰暗潮濕、散發(fā)著濃重霉味和血腥氣的死囚牢房里,用折斷的指甲生生摳進冰冷墻壁,以血為墨寫下的殘句!絹帛上的字跡雖被臨摹得工整端方,卻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原作筆勢的凌厲與絕望,每一道轉折都像是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氣,帶著刻骨的恨意與不甘!

裴硯之已悄然立于她身側半步之處,目光掠過她瞬間失去血色的面容和緊抿得發(fā)白的唇瓣,眼底深處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翻涌又迅速沉寂下去。他顯然知曉這句詩的來歷,更明白它對她而言意味著剜心之痛。但今日的立春宴,是宮中最不容差池的開年盛事,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將所有人卷入深淵。他的緋色廣袖輕輕拂過畫案上那只青玉雕成的貔貅鎮(zhèn)紙,那兇獸昂首怒目,在清冷的晨光下泛著冷硬幽光,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

“沈姑娘覺得……這句詩如何?”裴硯之的聲音輕若飛雪拂過枯枝,卻字字如淬了寒冰的針,精準地刺入沈知白緊繃欲斷的心弦,“下官偶然得之,讀之凜然,其意境之肅殺蒼涼,倒與這初春的料峭寒意頗有幾分相合?!彼麅?yōu)雅地抬起手,食指指尖在那行墨字上輕輕一點,動作閑適得仿佛只是在品鑒一幅古畫上的題跋,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漠然。

沈知白廣袖下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柔軟的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楚才勉強壓制住翻涌的恨意與驚濤駭浪。三年前那個雪夜,她散盡所有積蓄才賄賂獄卒得以見父親最后一面?;璋等绲鬲z的牢房里,父親蜷縮在冰冷的稻草上,用血肉模糊的十指在污穢的墻壁上刻下這血詩,字字泣血!隨即被兇神惡煞的差役如拖死狗般粗暴拖走。她永遠記得父親最后回望她的目光——那不是將死之人的恐懼,而是壯志未酬、沉冤未雪的滔天憾恨!牢房里濃重得令人作嘔的霉味混合著刺鼻的血腥氣,至今仍會在她每一個噩夢中重現,讓她窒息欲狂。

“詩……是好詩?!彼犚娮约旱穆曇繇懫?,干澀而平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疏離,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只是……戾氣過重,殺氣盈紙,恐不合春宴祥和喜慶之氣。不如……改用王荊公(王安石)的‘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辭舊迎新,方是立春正意?!彼f著,目光似乎被窗外景象吸引,不經意間投向院中那株老梅樹。幾只灰褐色的麻雀正在枯枝間跳躍,嘰喳著啄食枝頭殘留的干癟梅子,發(fā)出細碎而充滿生機的聲響,與殿內的肅殺形成刺眼對比。

裴硯之唇角微勾,發(fā)出一聲極輕的笑,辨不出是嘲弄還是別的什么。他忽然伸手,修長的手指帶著清冽的沉水香氣,拂過她案上那幅《二十四節(jié)氣圖》的草稿。指尖在描繪著早春柳枝的線條上停留:“沈姑娘的畫技果然名不虛傳,下官早有耳聞。這未完成的立春圖里,柳枝上的殘雪,寥寥數筆,枯澀凝練,寒意透紙而出,倒像是……”他的手指沿著畫中柳枝嶙峋的輪廓輕輕滑動,那動作緩慢而帶著一種近乎曖昧的探究意味。

他毫無征兆地俯身,溫熱的唇息幾乎貼在她冰涼的耳廓上,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私語,卻字字如冰錐扎入沈知白的耳膜:“倒像是三年前,太史局觀星臺那夜,燒紅了半個汴京城的大雪。”溫熱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肌膚,帶著若有若無的清苦茶香。

沈知白渾身驟然僵硬,血液似乎瞬間凍結!那夜!父親被定罪押走,太史局存放星象檔案的觀星臺突發(fā)沖天大火!烈焰熊熊,濃煙蔽日,據說燒了整整一夜,將半個汴京城的天空都映成了恐怖而妖異的血紅色!她蜷縮在冰冷的閨房里,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救火喧囂和房屋倒塌的巨響,感受著那穿透窗欞、帶著焦糊味的熱浪與刺骨寒風交織的詭異,至今想起,仍覺心悸。

“下官……不明白大人何意?!彼龔娮詨合滦念^的驚濤駭浪,試圖穩(wěn)住聲線,聲音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抬眼看去,裴硯之已直起身,神色恢復如常,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低語只是她的錯覺。陽光透過窗欞精致的雕花格子,在他臉上投下細密交錯的光斑,將他眼底深藏的情緒徹底遮蔽。

“三日后立春宴,靜候沈姑娘的《春盤獻瑞圖》?!彼辉俣嘌?,轉身離去,緋紅的官袍在清冷的晨光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弧線,濃烈如血。行至門檻處,他腳步微頓,側首回望,唇角又勾起那抹難以捉摸的弧度,“對了,畫成之后,記得用明礬水在留白處題款——官家近來,最是喜歡這等能得意外之趣的‘小把戲’?!彼穆曇魩е鴰追滞嫖?,輕飄飄的,如同談論一場無關緊要的游戲,卻重重砸在沈知白心頭。

沈知白死死盯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心口劇烈地撞擊著胸腔,沉重如擂鼓。明礬水寫出的字跡平時隱形,遇熱方顯——這是父親私下里教她的密寫之法,是父女間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裴硯之怎會知曉?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案上的青瓷筆洗上,澄澈的水面漂浮著幾片細小的墨渣,像是一團團化不開的、濃重而危險的疑云。

窗外一陣凜冽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撲入畫室,帶著刺骨的寒意。案上鋪著的素白畫紙被吹得嘩啦作響。沈知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低頭間,目光掃過裴硯之方才站立處的青磚地面——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綠萼梅花瓣,靜靜地躺在那里。

她蹲下身,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拾起那片花瓣?;ò晟线€凝著未化的霜雪,觸手冰涼。鬼使神差地,她將花瓣對著透窗而入的光線,仔細看去——

花瓣柔嫩粉白的背面,竟用極細的針尖,刻著兩個幾乎難以辨認、小如蟻足的篆字:“慎繪”。

字跡微小,若非借著光線凝神細看,幾乎會被忽略。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沈知白的心臟。

她猛地攥緊手心,將那微涼的花瓣緊緊包裹在溫熱的掌心里,仿佛要汲取一絲力量。畫院墻外,隱約傳來宮人們?yōu)榱⒋貉缑β档男[聲,洗刷器皿的叮當聲、搬運食材的吆喝聲、夾雜著幾聲笑語,一派祥和忙碌的景象。誰也不會注意到這間寂靜得落針可聞的畫室里,一個女子正站在命運的懸崖邊緣,手中的一片脆弱花瓣,或許就是揭開那場吞噬了她父親、也可能即將吞噬她的巨大風暴的第一把鑰匙。

寒意,比檐上未消的殘雪,更刺骨地滲透進她的骨髓深處。立春的生機之下,暗流洶涌,殺機已悄然埋下。

2 金池血讖

垂拱殿內,龍涎香的青煙自鎏金蟠龍香獸的口中裊裊升騰,纏繞著殿頂垂下的水晶燈瀑,將滿殿珠翠映得流光溢彩,卻也籠罩著一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奢華。立春宴正酣,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身著各色錦袍的朱紫貴胄們推杯換盞,珍饈美饌的香氣與醇厚的御酒氣息氤氳交織,一派歌舞升平。沈知白垂首靜立在巨大的紫檀畫案旁,指尖的紫毫畫筆蘸飽了石青,在鋪開的《春盤獻瑞圖》上細細點染。金盤玉盞,青翠時蔬,鮮嫩欲滴的鰣魚膾在她筆下徐徐呈現,一派皇家春宴的豐饒祥和。

她抬眼的瞬間極快,目光掃過殿中令人目眩的陳設——猩紅錦緞鋪就的朱漆描金座椅,十二扇紫檀木透雕四季花鳥的巨幅屏風,水晶燈瀑折射出萬千細碎光華,將整個殿堂籠罩在一種近乎虛幻的輝煌之中。

“沈待詔這畫中的春韭,筆觸鮮活靈動,倒比尚食局呈上的實物還要鮮嫩三分吶?!币坏罍貪櫤Φ纳ひ?,毫無預兆地在她耳畔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沈知白執(zhí)筆的手腕幾不可察地一顫,一滴飽滿的靛青險些滴落畫心。裴硯之不知何時已悄然立于她身側,手中把玩著一只盛著琥珀瓊漿的琉璃盞。他今日換了更顯貴氣的絳紗袍,腰間玉帶上懸著的青銅司南在璀璨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磁針紋絲不動地指向她畫案的方向。他微微傾身,目光落在畫中青翠的韭菜上,仿佛真的在品評畫技。

“裴大人謬贊。”沈知白不動聲色地將畫筆移向畫中刻意留白的一處,聲音平靜無波,“不過是依循《宣和畫譜》卷七所載‘沒骨點染法’,摹其形色罷了,不敢當‘鮮活’二字?!彼桃馓峒爱嬜V,點明技法源流,亦是表明自己謹守規(guī)矩。

話音未落,殿中絲竹驟停。一陣衣料窸窣與杯盞輕碰的細微聲響迅速蔓延開來,如同平靜湖面投入石子。官家駕到。滿殿的喧囂瞬間被一種肅穆的寂靜取代,朱紫貴胄們紛紛離席,垂首躬身。沈知白隨著眾人深深俯首,視線低垂,只看見明黃龍袍下擺繁復的云海江崖紋,九條金線繡成的游龍在搖曳燭光下鱗爪飛揚,帶著無上威儀掠過她的視線。

“眾卿平身。”官家落坐主位,聲音沉穩(wěn)。目光緩緩掃過殿中奢華,最終停在沈知白案前那幅即將完成的畫作上,唇角帶著一絲滿意的弧度,“沈愛卿的《春盤獻瑞圖》,可完成了?朕已聞其名,亟欲一觀?!?/p>

“回陛下,已近尾聲,請陛下御覽?!鄙蛑纂p手捧起畫軸,趨步上前,姿態(tài)恭謹。

官家接過畫軸,徐徐展開。殿內一時寂靜無聲,只聞香爐中香灰簌簌落下的微響。管家凝神細看,目光在畫卷上游移。突然,他捻著畫軸的指尖幾不可察地一頓,目光銳利如鷹隼般落在畫中春盤邊緣——一抹極其淺淡、幾不可察的靛藍色,正如同活物般,極其緩慢地從宣紙的纖維深處滲出、暈染開來!

沈知白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四肢百??!那是她用明礬水寫下的密文遇熱顯影的征兆!顯影時間,她分明計算過,絕不該是此刻!

“好!”官家卻似渾然未覺,朗聲贊嘆打破了沉寂,臉上帶著欣賞的笑意,“沈愛卿此畫不僅將滿園春色盡收尺素,更將天家威儀凝于筆端,形神兼?zhèn)?,實乃應?jié)佳品!”他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內侍總管陳琳,“陳琳,呈予諸位愛卿共賞,也讓我大宋才俊,見識見識畫院待詔的妙筆?!?/p>

“遵旨?!标惲展斫舆^畫軸,動作一絲不茍。

畫作開始在重臣手中傳遞。贊嘆恭維之聲不絕于耳。樞密副使王黼撫著短須,對身旁的戶部尚書李邦彥低語:“李尚書,您看這鰣魚的鱗片,細如發(fā)絲,瑩然生光,沒骨之法果然精妙,非數十年功力不能至此?。 崩畎顝┖c頭,目光卻若有所思地在畫上逡巡。

沈知白強壓下翻涌的心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借著那尖銳的痛楚保持清醒。她默默計算著心跳——密文完全顯現需要一盞茶的時間,她必須在此之前收回畫作!目光投向裴硯之,他正端著琉璃盞,狀似悠閑地與翰林學士吳敏交談,眼神卻若有似無地掠過傳遞中的畫軸,唇角那抹弧度,在沈知白看來,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冷漠。

“沈待詔?!币粋€蒼老而銳利的聲音響起,如同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面,瞬間壓過了殿內的低語。樞密使章惇捋著花白的胡須,紫羅官袍上以金線繡制的仙鶴在燈光下仿佛要振翅飛出。他渾濁卻精光四射的眼睛緊盯著畫作一角,伸出枯瘦的手指點了點,“老夫觀這畫中春盤邊緣的淡藍色,清透冷冽,別具一格,不知可是用了西域龜茲國進貢的上品青金石所制顏料?此物研磨不易,色澤卻最是沉靜恒久?!?/p>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知白身上。章惇此問,絕非單純好奇!當年父親那幅《江山雪霽圖》,正是此人第一個在朝堂上指著畫中山勢,厲聲斥責其形似“龍困淺灘”,引為“影射朝政”的鐵證!他眼毒心細,尤擅從細微處羅織罪名!

沈知白穩(wěn)住心神,福身行禮,動作間不著痕跡地靠近了正持畫欲遞予下一人的光祿寺卿,伸手欲接回畫軸:“回章樞密,并非青金石。此色乃臣女自行調制,以靛藍花汁為底,調入少許鉛白提亮,再滴入特制的春分時節(jié)采集的桂花清露調和,方能顯出這春雪初融、寒冰將泮的清冷透亮之感。取的是‘春盤映雪’之意?!彼贿吔忉屨{色之法,指尖看似無意地輕撫過畫作邊緣顯影處,廣袖拂動間,暗藏在袖袋中的明礬粉末已悄無聲息地撒落,迅速中和著那些正在頑強顯現的靛藍紋路。這手法是父親生前所授,本是修復古畫時遮掩修補痕跡的秘技,如今成了她生死攸關的屏障。

“哦?自調新色?沈待詔于畫道一途,用心至深啊。”章惇拖長了語調,眼神銳利如刀,顯然并未完全信服。

“妙極!調色亦有巧思!”官家適時撫掌大笑,似乎龍心大悅,將方才那點異樣徹底揭過,“心思巧慧,當賞!賜金十兩,宮緞五匹!陳琳,記下?!?/p>

“奴婢遵旨?!标惲展響?。

沈知白跪地叩謝圣恩,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正欲退回畫案,一道凄厲尖銳、撕裂空氣的破空之聲驟然炸響!

“咻——噗!”

一支通體閃爍著幽藍光澤的三棱透甲箭,如同自九幽射來,穿破殿門垂掛的錦簾縫隙,帶著刺耳的死亡尖嘯,精準無比地將尚食局剛剛呈于御案之上、那條玉脂般晶瑩的鰣魚釘死在厚重的龍紋紫檀案幾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顫!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被貫穿的魚身斷口處,竟汩汩滲出粘稠的、朱砂般的血珠!那血珠在光滑如鏡的青玉食箋上蜿蜒流淌,詭異地匯聚、勾勒出一個符咒般的篆字——

“金明池”!

“有刺客!護駕——!”內侍總管陳琳尖利變調的嘶吼瞬間撕裂了死寂!

殿內如同滾油潑水,轟然炸開!驚呼聲、杯盤碎裂聲、桌椅翻倒聲、侍衛(wèi)拔刀的鏗鏘聲混作一團!女眷的尖叫刺破耳膜。

混亂中,一道霜色驚鴻乍起!裴硯之手中的琉璃盞脫手飛出,砸在一名驚惶失措的官員腳邊,碎裂聲被更大的喧囂淹沒。他身形如電,腰間湛盧劍已然出鞘,劍光如匹練劃破混亂!第二支呼嘯而至、直取御座的狼牙箭被精準地凌空斬為兩段!凜冽的劍氣余波激蕩,“嗤啦”一聲撕裂了沈知白面前那扇繪著蓬萊仙境的云母屏風!

屏風碎裂,玉屑紛飛,露出其后墻壁上一個半開的、極其隱蔽的暗格!暗格之中,赫然躺著一卷攤開的、泛黃的古籍殘卷——封皮上,三個古樸的大字觸目驚心:《推背圖》!

飛濺的云母碎片如同冰冷的雪霰,擦過沈知白的臉頰,留下細微的刺痛。她驚魂未定地抬眼,正看見裴硯之劍尖輕挑,沾起青玉箋上那抹刺目的朱砂“血”。那顏色紅得妖異,在破碎的屏風光影下,像極了剛剛淬過火的劍鋒之血。

金明池!

沈知白腦中轟然作響,仿佛有驚雷在顱腔內炸開!父親血詩中那句“血染金明池”,她一直以為只是悲憤之語!如今這帶血的箭矢與讖言般的血字竟在宮宴之上離奇重合,絕非巧合!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寒意直透骨髓。

“護駕!封鎖宮門!格殺勿論!”侍衛(wèi)們蜂擁而入,刀光劍影瞬間將御座前的官家團團圍住,水泄不通。殿內亂作一團,官員們或抱頭鼠竄,或驚駭呆立。

裴硯之卻立在原地未動,劍尖垂地,一滴朱砂色的“魚血”順著寒光凜冽的劍鋒緩緩滑落。他的目光并未看向御座,而是若有所思地掃過沈知白瞬間慘白如紙的臉頰,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最終沉淀為一片冰冷的銳利。

“查!給朕徹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這逆賊揪出來碎尸萬段!”官家震怒的聲音在混亂的垂拱殿中回蕩,帶著雷霆之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裴硯之!”

“臣在!”裴硯之單膝點地,聲音沉穩(wěn)如磐石。

“此事,交由你全權處置!即刻!”

“臣,領旨!”裴硯之沉聲應道,霍然起身。

他轉身時,絳紗袍袖拂過沈知白身前的畫案,帶起一陣沉水香的微風。一枚圓潤冰涼的青玉棋子,從他袖中悄然滾落,無聲地跌在沈知白腳邊鋪著的猩紅波斯地毯上。

沈知白借著俯身躲避流矢(雖已無流矢)的動作,裙裾拂動,迅速將那枚棋子攏入袖中。入手冰涼刺骨。她背過身,借著殿內晃動的火光和混亂的人影掩護,將棋子翻過——棋子背面,竟以極細的刀工陰刻著河北十二州的微縮地形圖!其中幽州的位置,被一點刺目的、尚未干透的朱砂標記覆蓋!

“河北三十萬石漕糧,最終都化作了邊軍帳下的鐵馬金戈……”

昨夜畫院深處,裴硯之低沉而意有所指的私語仿佛又在耳畔回響。沈知白緊緊攥住那枚冰冷的棋子,寒意直透心扉。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重重迷霧——父親被誣陷流放的真正緣由,其核心,恐怕就深埋在這河北軍糧離奇失蹤的驚天謎案之中!

宴會在一片混亂驚惶中草草收場。官家在重重護衛(wèi)下擺駕回宮。沈知白捧著御賜的錦緞回到畫院僻靜的偏殿,沉重的殿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殺機。殿內只余一盞孤燈,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而寂寥。

她剛將錦緞置于案上,窗外便傳來一聲輕微的“嗒”聲,如同露珠滴落窗欞。

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窗外月色清冷,庭院覆著薄雪,一枝帶著晶瑩雪粒的綠萼梅靜靜躺在窗臺上,幽香暗浮,沁人心脾?;ㄖο?,壓著一張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桑皮紙。

拾起桑皮紙,對著室內跳動的燭光看去。紙上以朱砂精細地勾勒出金明池一艘樓船的輪廓,船頭獨立一人,身形挺拔,臉上覆蓋著一副猙獰的青銅饕餮面具,在燭光下顯得格外陰森。紙角,兩行蠅頭小楷墨跡猶新:“戍時三刻,漕船暗樁。墨池生碧刃,鐵畫斷朱絳?!?/p>

沈知白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這十六個字,是父親在御史臺獄中寫給她的絕筆密信中的句子!除了她,世間應無人知曉!裴硯之如何得來?那戴青銅面具的,又是何方神圣?

她深吸一口氣,將桑皮紙湊近跳動的燭焰。火焰貪婪地舔舐過紙面,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隱藏的圖紋在高溫下迅速顯現!那是一幅極其詳盡的宮城布局圖,太液池畔某個不起眼的臨水軒榭旁,被朱砂畫了個醒目的叉,旁邊一行小字標注:“子時,鶴唳?!?/p>

窗外更鼓沉沉傳來,余音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悠長而驚心。沈知白掐指一算,距子時僅剩兩個時辰。時間緊迫如弦上之箭。

她不再猶豫,迅速褪下繁復的宮裝,換上一身緊束利落的玄色夜行衣,將父親留下的那柄鎏金匕首牢牢綁在小臂內側。臨行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案上那幅被明礬粉暫時壓制了密文的《春盤獻瑞圖》——那些被壓制的靛藍紋路在燭光下不甘地掙扎,隱隱透出輪廓,勾勒出的三十四盞金杯排列方位,竟詭異地與垂拱殿屏風后暗格中露出的《推背圖》殘卷上某頁星象圖嚴絲合縫!

三十四。這個數字如同冰冷的烙印。正是父親流放啟程那日,太史局觀星臺那場焚盡一切機密文書的大火,所燒毀的星象記錄的年數總和。

沈知白吹滅燭火,纖細的身影如同融入濃墨,悄無聲息地滑出偏殿,沒入沉沉夜色。

畫院高高的屋脊陰影處,積雪未融。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靜靜佇立,玄色衣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裴硯之指間把玩著那枚青銅司南,磁針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指向沈知白離去的方向——太液池深處。寒風卷起他鬢邊幾縷發(fā)絲,拂過冷峻的側臉。

“沈青陽,”他望著那抹迅速消失的玄色,低聲自語,聲音被呼嘯的夜風吹散,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你女兒……遠比你想象的更為敏銳果決。但愿她能在子時鶴唳之前……觸及你以血為引、布下的棋局核心。”

3 璇璣圖讖

金明池的血火余燼尚未冷卻,刺骨的寒意已滲入畫院東閣的每一個角落。晨霧如乳白色的紗幔,纏繞著殿閣的飛檐斗拱,將未掃盡的殘雪染得朦朧。沈知白立于丈余長的宣紙前,指尖凍得發(fā)僵,卻穩(wěn)穩(wěn)捏著紫毫,在青瓷碟中細細調弄著石青顏料。清冷的空氣里彌漫著松煙墨與礦石粉末混合的微澀氣息。

案上鋪開的,是前朝才女蘇蕙所創(chuàng)的《璇璣圖》摹本。八百四十一個蠅頭小字排成縱橫二十九列的方陣,環(huán)環(huán)往復皆可成詩。官家命她臨摹此圖,名為嘉獎她在立春宴上的“畫技超群”,實則是試探。昨夜垂拱殿的血腥氣與父親《鍛劍吟》的詩句,似乎還凝在筆尖,沉甸甸地壓著手腕。她將狼毫飽蘸了摻入明礬的雪水,在方陣的經緯線上勾出第一道細微的星軌。這星軌走向,正是昨夜龐文禮臨死前,用最后氣力在她掌心比劃的“熒惑守心”之徑。

“沈待詔好早。這晨霧未散,寒氣侵骨,便已執(zhí)筆了?”尚宮局女官秦懷璧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溫婉,自門口傳來。她今日著一身水綠色宮裝,外罩銀狐裘披風,懷中捧著一尊小巧的鎏金狻猊香爐,裊裊青煙自獸口吐出,沉水香的馥郁瞬間壓過了畫室的墨味。她步履輕盈,裙裾拂過冰冷光潔的青磚地面,幾乎無聲。

“秦尚宮?!鄙蛑坠P鋒未停,在星軌間又添了一筆更深的靛藍,目光專注地落在方陣角落的“心宿”位置,“貴妃娘娘有何吩咐?”她昨夜親眼見章惇踢龐文禮尸身入火,此刻面對秦懷璧,心頭警鈴大作,面上卻沉靜如水。

秦懷璧將香爐置于畫案一隅,青煙蜿蜒上升,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視線?!澳锬锴才緛韱?,”她聲音甜潤,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沈知白筆下的星軌,“那幅預備獻與太后千秋的《九鸞朝鳳圖》,瓔珞紋樣繁復,是用泥金勾勒,還是捻銀線更顯尊貴雅致?尚功局那邊,等著回畫呢?!?/p>

沈知白蘸取少許赭石,在璇璣圖“北斗第七星”搖光的位置輕輕點染,赭色在青灰的星軌間格外醒目:“煩請回稟娘娘,前朝《列女傳》有載,漢和熹鄧皇后素厭奢靡,其翟車佩環(huán)皆以朱砂繪祥云代之,取其高潔。”她抬眼,目光清冷地看向秦懷璧,“就像這北斗第七星,看著是泥金耀眼,實則是……”她故意頓住,筆尖懸在赭石點上。

“沈知白!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御賜《璇璣圖》上妄添星宿!”

一聲雷霆般的怒吼猛地炸響!翰林圖畫院首席待詔周文矩須發(fā)戟張,手持一卷翻開的《歷代名畫記》,如同怒目金剛般闖入東閣!他身后跟著兩名面色鐵青的畫學正,皆是畫院中德高望重的宿老。周文矩疾步沖到案前,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沈知白鼻尖,又猛地轉向攤開的《璇璣圖》,指著那幾道新增的星軌和赭石星點,氣得渾身發(fā)抖:“蘇蕙回文詩圖,乃千古絕唱,字字珠璣,豈容你擅自篡改!這北斗七星從何而來?簡直是褻瀆!褻瀆先賢!”

閣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秦懷璧后退半步,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冷笑,好整以暇地看著。

沈知白緩緩擱下筆,神色平靜無波:“周待詔何出此言?下官臨摹,自當恪守古法。”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恪守古法?”周文矩嘩啦一聲將《歷代名畫記》翻到衛(wèi)夫人條目,手指重重敲在書頁上,唾沫橫飛,“衛(wèi)夫人有云:‘書,心畫也。畫,亦心畫。存乎心,形于外,豈可妄加!’這《璇璣圖》八百四十一字,排布自有天道,你添這勞什子星軌,不是篡改是什么?說!是何居心!”

“周待詔可曾細觀此卷摹本?”沈知白忽然伸手,將厚重的畫軸一端抬起,轉向西面那扇透入朦朧晨光的雕花長窗。光線穿透質地精良的絹帛,在原本空白的經緯線縫隙間,竟清晰地浮現出密密麻麻、扭曲如蛇形的西夏文字!那些文字如同活物,在光線下游動。她指尖拂過“心宿”位置浮現的一個猙獰狼頭圖案,“三日前司天監(jiān)渾天儀異動,龐監(jiān)正臨終前,曾口授下官一些觀星秘法,言及天象有異,當于古圖中尋跡。下官不過依言行事,點醒此圖暗藏之玄機罷了?!?/p>

“當啷!”

秦懷璧手中的香爐驟然墜地!爐蓋翻開,溫熱的香灰四濺,一顆沾著灰燼、通體碧綠的玉扳指滾落出來,正停在周文矩腳邊。扳指內側,一行細若蚊足的西夏文字在晨光下清晰可辨——“鐵鷂子”!

周文矩臉色“唰”地慘白如紙,如同瞬間被抽干了血液,踉蹌著連退兩步,撞在身后的多寶格上,格中幾卷畫軸嘩啦作響。他死死盯著那扳指,嘴唇哆嗦著:“這……這……”

“周待詔與西夏商人博戲賭斗?”沈知白彎腰,用一方素帕拾起扳指,舉到周文矩眼前,聲音冷冽如冰,“《宋刑統·雜律》明載:‘諸博戲賭財物者,各杖一百。職官犯者,加一等,徒一年?!羲┲四藬硣氉?,通敵之嫌……”她故意拖長了尾音。

“胡說八道!”周文矩面如死灰,額角青筋暴跳,猛地撲上來欲搶奪扳指,“那商人是鴻臚寺引薦的西域貢使!有通關文牒為證!你休要血口噴人!”

秦懷璧突然橫移一步,假意伸手攙扶踉蹌的周文矩,寬大的袖擺卻恰好擋住了他撲向沈知白的去路,袖底寒光一閃即逝。“周待詔息怒,當心身子骨?!彼曇籼鹉?,帶著安撫的意味,目光卻銳利如針,“沈待詔新晉翰林,少年意氣,難免不諳宮中規(guī)矩。依奴婢看,這《璇璣圖》事關重大,不若先交予奴婢帶回尚宮局,請貴妃娘娘親自定奪?也免得二位在此爭執(zhí),傷了畫院和氣?!彼f著,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周文矩。

周文矩接觸到秦懷璧的目光,渾身一顫,如同被毒蛇盯上,滿腔的怒火瞬間被澆熄,只剩下驚懼。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頹然垂下手臂,聲音干澀嘶啞:“……有勞上宮。老夫……老夫這就去鴻臚寺,尋那商人……查證!”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兩名畫學正面面相覷,也只得跟上。

秦懷璧滿意地伸出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從容不迫地卷起案上的《璇璣圖》摹本。卷軸收攏的瞬間,她抬眼看向沈知白,唇角勾起一抹勝利者的、意味深長的弧度:“待詔放心,奴婢定會‘妥善保管’,不負所托。”她刻意在“妥善保管”四字上加重了語氣,隨即轉身,水綠色的身影帶著沉水香的余韻,款款消失在晨霧彌漫的回廊深處。

閣內重歸寂靜,只剩下香爐傾翻的狼藉和彌漫的煙灰氣味。沈知白攥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甲陷入掌心。圖落入貴妃之手,其中暗藏的星象玄機必將被毀!

“師姐!”崔白帶著哭腔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少年如同受驚的小鹿,從門外沖了進來,發(fā)間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小臉煞白,“尚食局……尚食局的冰窖……守衛(wèi)突然多了一倍!我……我去取畫青綠山水用的石綠,聽……聽一個小太監(jiān)偷偷說,昨夜后半夜,運進去了幾十大袋‘硝石’!還有……還有……”

“硝石?”沈知白心頭劇震,猛地轉身!除了制冰,硝石更是配制火藥的關鍵原料!聯想到秦懷璧與西夏千絲萬縷的聯系,此事絕不簡單!“你確定是硝石?親眼所見?”

崔白用力點頭,氣息不穩(wěn):“我假裝跌倒,趁亂抓了一把!”他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皺巴巴的帕子展開,里面是幾?;野咨胪该鞯木w,“就是這個!而且……冰窖門口冷得邪門!比往年這時候冷太多了!我哈口氣,立刻就在眼前結成了冰霜!里面肯定……肯定藏著別的東西!”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晨霧更濃重地籠罩了沈知白?!坝腥嗽诶锩娌亓诉h超制冰所需的東西。”她聲音低沉,腦中瞬間閃過昨夜金明池樓船爆炸的沖天火光和章惇臨死前瘋狂的話語。她疾步走向書柜,抽出一卷《金明池歷代營繕圖》,迅速攤開在殘留著香灰的案上,“崔白,還記得昨夜章惇在船上吼的話嗎?‘三十四盞金杯對應三十四座烽燧’……”

“記得!”崔白湊近圖紙,目光急切地搜尋,“等等!師姐你看!”他猛地指向圖紙下方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標注著一艘廢棄漕船的位置,“這標出的舊漕船暗樁位置,不正與《璇璣圖》上你勾出的北斗七星排列完全一致?天樞、天璇……一直到搖光!”

沈知白腦中靈光如同閃電劈開迷霧!她迅速鋪開一張素白宣紙,憑借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飛快畫出《璇璣圖》上那些在光線下顯現的西夏密文走向和狼頭標記,又在旁邊精確標注出金明池樓船位置、司天監(jiān)渾天儀方位、垂拱殿布局……當所有線條在紙上連成一片時,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案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是一只振翅欲飛、尾羽華麗的鳳凰!其形態(tài),與秦懷璧耳后那若隱若現的刺青,一模一樣!

“師姐!你的額頭!”崔白突然指著她,失聲驚呼,眼中充滿驚駭。

沈知白下意識抬手摸向眉間。昨夜在垂拱殿被箭風擦破的傷口處,傳來一陣灼熱的刺痛。她快步走到懸于墻角的銅鏡前——鏡中,那抹早已干涸結痂的血痕邊緣,竟隱隱泛出一圈淡金色的微光!光芒流轉,勾勒出一個愈發(fā)清晰、展翅欲飛的鳳凰輪廓!與紙上的圖案、秦懷璧的刺青,遙相呼應!

“《推背圖》第四象……‘日月當空,照臨下土。撲朔迷離,不文亦武。參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宮?!鞑?父親生前對讖緯之說不屑一顧的話語在耳邊回響,但此刻種種詭異巧合疊加,令沈知白也不禁心底生寒。

“現在怎么辦?”崔白的聲音帶著哭腔,六神無主,“《璇璣圖》被秦懷璧拿走了,我們……”

“圖不重要?!鄙蛑酌偷剞D身,眼神銳利如刀,指向窗外太液池朦朧的方向,“重要的是龐文禮用命換來的觀星秘法。今夜子時,‘熒惑守心’天象將再現。若我所料不差,秦懷璧一黨,必有所動!”她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冰窖,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入口?,F在,我們去尚食局!”

兩人剛踏出畫院東閣冰冷的門檻,一道頎長的靛藍色身影便迎面而來,擋住了去路。禮部尚書裴硯之不知何時已至,他今日換了更顯威儀的深靛官服,腰間蹀躞帶上除了那枚青銅司南,還懸著一方新賜的龍圖閣直學士金印。肩傷處似乎換了新繃帶,但失血過多的蒼白仍殘留在他俊朗的側臉上,薄唇緊抿,神色比往日更顯冷峻。

“沈待詔?!迸岢幹⑽㈩h首,目光在她眉間那抹異常的金色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聲音平淡無波,“官家口諭,命本官來取《璇璣圖》摹本入宮,陛下欲于文德殿御覽?!?/p>

沈知白心中一沉。是奉命而來,還是……另有所圖?自昨夜垂拱殿密談后,裴硯之身上籠罩的迷霧愈發(fā)濃重,她已無法全然信任這位曾救她于水火的尚書大人。

“不巧,”沈知白直視他深邃難測的眼眸,聲音清晰,“秦尚宮方才已奉貴妃娘娘之命,將圖卷取走了?!?/p>

“貴妃?”裴硯之眸光驟然一凝,右手無意識地撫上腰間湛盧劍的劍柄,指節(jié)微微泛白。他沉吟片刻,忽然向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只有兩人能聽清的緊迫,“沈姑娘,無論你此刻意欲何為,務必萬分小心。官家已下嚴旨,命皇城司加強宮中各處戒備,特別是……”他似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太液池方向,那里正是尚食局冰窖所在,“冰窖重地,已增派三班侍衛(wèi)輪守,擅近者,格殺勿論?!?/p>

沈知白心跳驟然加速。裴硯之如何知道她要去冰窖?是洞察了她的意圖,還是……另有所指?他是在警告,還是在試探?

“多謝尚書大人提醒?!彼⑽⒏I?,刻意拉開距離,語氣疏離,“下官只是帶師弟去尚食局取些調制新色所需的石綠、朱砂,以備后用?!?/p>

裴硯之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復雜難辨,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織金錦袋:“險些忘了,這是官家賞你的金魚袋,內有出入宮禁的金牌。”他將錦袋遞過。

沈知白接過,指尖觸到袋中硬物,絕非金牌形狀。她不動聲色地收下,卻在裴硯之轉身欲離去的瞬間,迅速探手入袋——里面除了沉甸甸的金牌,還有一件冰冷堅硬、邊緣鋒銳的異物!她指尖一勾,將其攏入袖中。

裴硯之的背影消失在畫院月洞門外的晨霧里。崔白緊張地湊近:“師姐,我們還去冰窖嗎?裴尚書他……”

“去?!鄙蛑椎穆曇魯蒯斀罔F,她攤開掌心,袖中異物在晨光下顯現——竟是半枚青銅鑰匙!與她懷中那半枚取自龐文禮遺物的鑰匙斷口,嚴絲合縫!“但不是現在?!彼抗怃J利地掃過裴硯之離去的方向,“先回東閣,我有東西必須立刻確認!”

閣內,沈知白反手閂上門。她從書架最底層一個隱秘的暗格里,取出父親那封泛黃的信箋,就著透窗而入的微光,再次逐字逐句細讀。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句“璇璣玉衡圖藏于渾天儀中,可照肝膽”旁。信紙邊緣,幾個極淡的、幾乎與紙色融為一體的墨點,此刻在特定的光線下,竟隱約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她心中一動,快步走到西窗下,將信紙對著晨光舉起。光線穿透薄紙,七個細小的光斑清晰地投射在青磚地面上,位置錯落有致。

“是星位!”崔白低呼。

沈知白眼中精光一閃,迅速從書箱底層翻出一卷邊角磨損嚴重的《天問》殘本。這是父親生前最愛誦讀的楚辭篇章,書頁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她飛快翻動,直到“日月安屬?列星安陳?”一節(jié)停下。父親用朱筆在“角宿”與“心宿”之間畫了一條醒目的連線,旁注一行狂放的小字:“熒惑守心,女主昌兆顯,當于子夜觀之太液池畔,鶴唳之處!”

“崔白,取《太液池宮苑全圖》來!”

巨大的宮苑輿圖在殘留著香灰的案上鋪開。沈知白將父親信上投射的七個光斑,與輿圖上標志性的建筑位置一一對應。當第七個光斑,不偏不倚地落在標注著“尚食局冰窖”的位置時,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她!更令人心驚的是,將這七個點連接起來,其走向竟與《璇璣圖》上那些顯現的西夏密文狼頭標記的路徑完全重合!

“我明白了?!鄙蛑椎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尖劃過冰窖的位置,“冰窖之下,必有乾坤。那里藏著的,絕不僅僅是硝石!而是……”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密集而怪異的“撲棱棱”振翅聲!一只羽毛赤紅、眼珠如同凝固血滴的山雀,猛地撞在東閣的雕花木窗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它喙中,竟銜著一小截在晨光下熠熠生輝的鎏金絲線——正是秦懷璧今早衣裙領口綴著的金線紋樣!

鳥兒似乎力竭,放下金線,歪著頭,用那雙赤紅的眼珠死死盯著沈知白。就在兩人驚疑不定之際,那鳥兒竟猛地張開喙,發(fā)出一個嘶啞、蒼老、斷斷續(xù)續(xù)、絕非鳥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人聲:

“璇……璣圖……韓……熙載……夜……宴……”

那聲音,赫然是已死的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龐文禮!

沈知白驚得連退兩步,后背撞上冰冷的書架。鳥兒說完,便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撲棱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入晨霧之中,消失不見。只余下那截金線,在窗臺上微微顫動,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師姐!這……這是……”崔白臉色煞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西域傀儡術……”沈知白強壓住心頭的驚濤駭浪,拾起那截金線,指尖冰涼,“以秘法將人臨終之言封入鳥獸之軀……龐監(jiān)正……他生前便知必遭毒手!”她目光落在金線末端——那里系著一個米粒大小、幾乎看不見的玉墜。她小心翼翼地解下,對著光細看——玉墜雖小,卻雕工精湛,上面刻著一個清晰的“韓”字!

《韓熙載夜宴圖》!官家最忌憚、裴硯之語焉不詳的那幅畫!難道……就藏在那冰窖之下的隱秘所在?

遠處宮墻內,沉悶的暮鼓聲穿透薄霧,一聲聲傳來,如同催命的符咒,提醒著時辰的流逝。

沈知白將兩把青銅鑰匙緊緊合攏,冰冷的觸感讓她心神稍定。她解下手臂內側的鎏金匕首,塞入崔白冰涼的手中,目光沉凝如鐵:“聽著,今夜子時,無論發(fā)生何事,你務必守在畫院,寸步不離!若我寅時未歸……”她從懷中取出一封早已寫就、火漆封口的密信,鄭重地按在崔白掌心,火漆上清晰地印著她的指痕,“將此信,親手交給裴硯之!記住,只能交給他!”

“師姐!”崔白還想說什么,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沈知白搖搖頭,抬手替他拂去發(fā)間的雪粒,眼神決絕:“有些路,只能獨行。有些門,必須親啟?!?/p>

窗外,慘淡的夕陽掙扎著穿透濃重的晨霧,將太液池的水面染成一片渾濁的血色。冰窖深處隱藏的秘密,如同蟄伏的巨獸,或許就是揭開所有謎題、洗刷父親冤屈的最后鑰匙。而秦懷璧耳后那只妖異的鳳凰,官家對“女主昌”刻骨的恐懼,乃至父親以命相搏守護的真相,都將在今夜這場注定驚心動魄的探索中,迎來最終的審判。

沈知白不知道的是,在她準備孤身涉險的同時,龍圖閣最高層的觀星臺上,裴硯之正憑欄而立。他手中那枚青銅司南的磁針,在暮色四合中,不偏不倚,死死指向太液池冰窖的方向。而他悄然掀開司南底部一個極其隱秘的暗格,里面藏著一幅微縮到極致的《韓熙載夜宴圖》摹本。畫中三十四位衣冠楚楚的宴飲人物,每人手中所持的金杯底部,都刻著一個蠅頭小楷的名字——其中,“沈青陽”與“裴硯之”兩個名字,緊緊相鄰,如同被無形的命運之線捆綁。

4 畫院夜謀

三更鼓聲穿透細雪,畫院偏殿的琉璃燈在青磚地面投下斑駁的金色光紋。

>沈知白將《春盤獻瑞圖》平鋪在紫檀畫案上,崔白舉著羊角燈在一旁照明。燈光下,畫卷空白處用明礬水寫就的密文已完全顯現——三十四盞金杯的排列與河北十二軍州的駐軍情況相互對應。

"師姐,這金杯上的紋路......"崔白忽然指著畫中一處,"像不像邊關傳來的狼煙信號?"

沈知白俯身細看,心頭一震。崔白說得沒錯,那些看似裝飾性的金杯花紋,實則是烽燧傳訊的密碼。父親曾教她識讀此道,這是軍中高級將領才知曉的機密。

"取《九域守令圖》來。"她低聲道。

崔白從書柜頂層抽出一卷輿圖,兩人將它與畫作對比。沈知白指尖沿著金杯排列的軌跡移動,最終停在幽州位置。

"你看,這三十四個標記,正好對應河北三十四座烽燧。"她的指甲在幽州要塞處劃了個圈,"而這里,本該有三座烽燧,圖上卻只標了兩座。"

崔白倒吸一口冷氣:"缺的那座,莫非就是......"

"就是父親副將駐守的幽州北隘口。"沈知白聲音發(fā)緊,"三日前,那里守將被發(fā)現吊死在城門。"

殿外突然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沈知白迅速卷起畫作,崔白則一個箭步沖到窗前。少年貼著窗縫窺視片刻,回頭做了個"無人"的手勢。

"師姐,你說裴侍郎為何要幫我們?"崔白回到案前,聲音壓得極低,"他可是禮部的人,與樞密院素來......"

"他不是在幫我們。"沈知白輕撫畫卷,"他是在查河北軍糧案。三十萬石漕糧不翼而飛,邊關要塞守將離奇死亡,這些事捂不住了。"

她忽然想起裴硯之手臂上那道傷疤——"雪沃龍泉鳴匣夜,月磨吳鉤照膽時"。父親這首《鍛劍吟》寫于邊關大捷之夜,詩中"龍泉"指的正是一柄傳世寶劍。難怪裴硯之與父親......

"沈姑娘!"

嘶啞的呼喚從窗外傳來,驚得兩人同時轉頭。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龐文禮的臉貼在窗欞上,老人面色慘白如紙,官帽歪斜,仿佛剛從什么可怕的地方逃出來。

崔白連忙開窗,龐文禮幾乎是跌進來的。他紫袍下擺沾滿泥雪,懷中緊抱著一卷《渾天方輿圖》。

"監(jiān)正大人?"沈知白扶住搖搖欲墜的老者,"發(fā)生什么事了?"

龐文禮的嘴唇顫抖著,渾濁的眼珠里滿是恐懼:"沈姑娘,令尊在御史臺獄中,曾托我保管......"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節(jié)發(fā)白地攥住沈知白的手腕,"《璇璣玉衡圖》......藏在司天監(jiān)渾天儀的......"

"官家駕到——"

尖利的通傳聲如刀割裂夜空。龐文禮渾身一顫,《渾天方輿圖》"啪"地掉在地上。老人眼中閃過絕望,突然從懷中掏出一物塞進沈知白手中。

"子時......鶴唳......"他嘶聲道,隨即整了整衣冠,強作鎮(zhèn)定地朝門外走去。

沈知白低頭看向掌心——那是一枚銅制星盤,邊緣刻著"景祐三年制",正是父親初任邊關守將的那年。

殿外腳步聲漸近,沈知白迅速將星盤藏入袖中。崔白機靈地展開一幅《千里江山圖》摹本蓋住《春盤獻瑞圖》,自己則假裝在研磨顏料。

官家并未進來,只是率眾穿過畫院回廊。透過窗縫,沈知白看見裴硯之走在儀仗末尾,他腰間湛盧劍鞘上的霜花紋在火把映照下泛著冷光。經過窗前時,裴硯之似有意似無意地瞥了一眼,指尖在劍柄上輕叩三下。

待鑾駕遠去,沈知白才長舒一口氣。她展開龐文禮給的星盤,發(fā)現背面用針尖刻著幾個小字:"熒惑守心,主弒君。"

"師姐,你看!"崔白突然指向地上攤開的《渾天方輿圖》。老者匆忙間掉落的輿圖上,汴京城郭處密密麻麻釘著朱砂小旗,排列形狀竟與沈知白案頭《瑞鶴圖》中的鶴群一模一樣。

沈知白胸口如遭重擊。這絕非巧合——父親生前最愛畫鶴,曾說鶴唳是天地間最清正之聲。難道這些朱砂標記......

"砰"的一聲,窗欞再次被推開。沈知白和崔白同時轉頭,卻見窗外空無一人,只有一枝綠萼梅放在窗臺上,花瓣上凝著未化的霜雪。

沈知白走近拾起花枝,發(fā)現下面壓著一片定窯瓷片。瓷片邊緣的冰裂紋與節(jié)氣紋交錯,觸手冰涼。她鬼使神差地將瓷片按在案頭《瑞鶴圖》上——瓷緣的紋路與畫中鶴唳處的留白嚴絲合縫!

"這是......"她聲音發(fā)顫。

崔白湊過來一看,驚呼道:"師姐,這瓷片紋路與畫中鶴群的排列完全吻合!"

沈知白腦中靈光一閃,急忙從袖中取出銅制星盤。她將星盤覆在瓷片上,透過中央的小孔觀察——星盤上的二十八宿刻度與瓷片節(jié)氣紋重合處,正好指向《渾天方輿圖》上朱砂標記最密集的區(qū)域:金明池。

"卯時三刻......"她喃喃自語,想起裴硯之的約定。

崔白正要說話,忽聽屋頂瓦片輕響。少年臉色驟變,一把將沈知白拉到身后:"有人!"

一道黑影從梁上翻下,玄色鶴氅在燭火中流轉生輝。裴硯之穩(wěn)穩(wěn)落地,銀線刺繡的二十八宿圖在衣袂間若隱若現。他玉帶鉤束著的絳紗袍角掃過沈知白的石榴裙裾,帶來一陣帶著雪松氣息的冷風。

"裴大人這是要做梁上君子?"沈知白強壓心跳,冷聲質問。

裴硯之不語,只是從懷中取出一方雪帕。帕子展開,里面裹著幾片染血的指甲——與常人不同,這些指甲邊緣呈詭異的青紫色。

"龐文禮死了。"他聲音平靜得可怕,"在回司天監(jiān)的路上,心疾突發(fā)。"

沈知白踉蹌后退,纖腰抵上畫案,案頭汝窯梅瓶中斜插的綠萼梅簌簌飄落,點點花瓣覆住《瑞鶴圖》殘稿上那頁被朱筆改過的詩箋。

"你撒謊!"她聲音發(fā)抖,"一個時辰前他還......"

"他早就中毒了。"裴硯之將血帕放在案上,"這些指甲是我從他手上取下的。西域奇毒'青絲繞',中毒者七日之內必死,死后指甲脫落,無跡可尋。"

崔白突然插話:"大人為何要取他指甲?"

裴硯之目光轉向少年,唇角微揚:"因為指甲縫里藏著這個。"他從袖中取出一粒幾乎不可見的金屑,"御用金箔的殘片,只有官家近臣才能接觸。"

沈知白腦中嗡嗡作響。龐文禮臨死前的話在耳邊回響——《璇璣玉衡圖》藏在渾天儀中,還有那句"熒惑守心,主弒君"......

"沈姑娘。"裴硯之忽然逼近一步,他身上沉水香的氣息撲面而來,"龐文禮給了你什么?"

沈知白本能地后退,袖中銅制星盤滑落在地,"當啷"一聲脆響。裴硯之眼疾手快地拾起,目光掃過星盤上的刻字,瞳孔驟縮。

"《璇璣玉衡圖》......"他低聲念道,突然挽起左袖,露出小臂內側猙獰舊傷。翻卷的皮肉間,兩句詩文清晰可見:"雪沃龍泉鳴匣夜,月磨吳鉤照膽時。"

沈知白呼吸一滯。這正是父親《鍛劍吟》的句子,此刻竟烙在仇人肌膚上!

"你也配提先父遺詩!"她抓起案頭剔紅漆盒擲去,盒中螺鈿棋子如星四散。棋子撞上裴硯之腰間羊脂玉佩的叮咚聲里,他悠然吟出:"...匣中光待剸犀手,筵上寒驚吐鳳人。"正是《鍛劍吟》下闋。

沈知白如遭雷擊。這首下闋父親從未示人,只在流放前夜寫在家書中寄給她。裴硯之如何知曉?

窗外風雪驟急,碎瓊亂玉撲入雕窗。裴硯之將定窯瓷片按在《瑞鶴圖》上,瓷緣節(jié)氣紋與畫中鶴唳處嚴絲合縫:"沈姑娘可識得這首回文詩?"指尖劃過冰裂紋時,殷紅血珠在瓷面勾出旋渦:"凍云垂野星河轉,弓月窺檐劍氣橫。兇歲每從刀俎見,春風先到虎狼營。"

沈知白驀然想起昨夜尚食局所見異象——雕銀食盒底層《春盤賦》殘頁上,蜜蠟寫就的顛倒字句:"池明金染血,日凍東解風"。此刻倒轉觀之,赫然是"東風解凍日,血染金明池"。

更鼓穿雪而至,裴硯之的瑪瑙墜子忽泛妖異紅光。他解下腰間錯金螭龍壺,琥珀酒液傾入琉璃杯時,竟浮起細雪文字:"玉壺買春賞雨屋,座中佳士顏如圭。"沈知白認出這是《二十四詩品·典雅》之句,卻見酒液觸杯成冰,冰紋恰現"五辛盤里見真章"七字。

"龐文禮用命換來的線索,沈姑娘打算如何用?"裴硯之突然發(fā)問。

沈知白攥緊銅制星盤:"大人又為何對先父遺詩如此熟悉?"

燭火噼啪一聲,在裴硯之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陰影。他沉默片刻,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沈知白一眼認出那是父親的筆跡!

"三年前太史局大火那夜,"裴硯之聲音低沉,"沈將軍托人將這封信送到我府上。信中除了《鍛劍吟》全詩,還有一句話:'若我遭遇不測,璇璣玉衡圖藏于渾天儀中,可照肝膽。'"

沈知白雙腿發(fā)軟,不得不扶住畫案。父親竟與裴硯之有書信往來?這個在父親死后步步高升的禮部侍郎,到底是敵是友?

"為什么是你?"她聲音嘶啞,"父親為何要信任你?"

裴硯之沒有立即回答。他拾起地上那枚定窯瓷片,對著燭光轉動:"沈姑娘可知這瓷片的來歷?"瓷片在他指尖泛著月華般的柔光,"這是三年前官家賜給你父親的'太平窯變'盞的殘片,全天下僅此一件。"

沈知白心頭一震。她記得那盞——父親獲賜當日,曾欣喜地說此盞冰裂紋暗合二十八宿,是難得的祥瑞。后來父親獲罪,家產抄沒,這盞也不知所蹤。

"盞底刻著一幅微縮《山河社稷圖》。"裴硯之繼續(xù)道,"你父親發(fā)現圖中邊關要塞的位置,與實際駐軍情況完全不符。更可怕的是......"

"更可怕的是,這錯誤是故意的。"沈知白突然明白過來,"有人要借這幅圖誤導......"

"噓——"裴硯之突然捂住她的嘴。他手掌溫熱,帶著淡淡的沉水香氣息。"有人來了。"他在她耳邊低語,呼吸掃過耳廓,"帶好星盤和瓷片,子時司天監(jiān)見。"

話音未落,裴硯之已如鬼魅般翻窗而出,消失在風雪中。片刻后,殿外果然傳來腳步聲——是畫院管事嬤嬤來查夜。

沈知白迅速將星盤、瓷片和父親的信藏入袖中,假裝在指點崔白作畫。待嬤嬤離去,她才長舒一口氣,發(fā)現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師姐,我們真要赴約?"崔白憂心忡忡地問,"裴侍郎可信嗎?"

沈知白望向窗外紛飛的大雪。裴硯之身上謎團太多,但他展示的父親親筆信和《鍛劍吟》紋身做不得假。更重要的是,龐文禮用性命換來的線索指向司天監(jiān)——那里藏著洗刷父親冤屈的關鍵證據。

"備兩套夜行衣。"她最終下定決心,"子時之前,我們必須先到司天監(jiān)。"

崔白點頭離去。沈知白獨自站在窗前,銅制星盤在掌心發(fā)燙。她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觀星如觀心,須得撥云見日。"

今夜,她或許真能撥開三年來的迷霧,見到那輪被遮蔽的真相之月。

三更鼓聲穿透細雪,畫院偏殿的琉璃燈在青磚地面投下斑駁的金色光紋,像潑灑的碎金。沈知白將《春盤獻瑞圖》在紫檀畫案上緩緩鋪開,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凝重。崔白舉著羊角燈在一旁照明,跳躍的火苗將畫卷空白處完全顯現的密文映照得纖毫畢現——三十四盞金杯的排列,如同星辰點位,冰冷地對應著河北十二軍州的駐防布局。

“師姐,”崔白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敏銳,他指著畫中金盞邊緣一處細微的紋路,“這金杯上的刻痕……像不像邊關傳來的狼煙密碼?”

沈知白心頭一震,俯身湊近。燈光下,那些看似繁復華麗的裝飾花紋,在崔白的點醒下驟然清晰——是了!這正是父親沈青陽在她少時便教過的軍中秘傳烽燧訊號!一種只有高級將領才通曉的“鶻鷹暗記”,以特定紋路組合傳遞緊急軍情。她指尖拂過那冰冷的線條,仿佛觸到了父親粗糙的掌心。

“取《九域守令圖》來。”她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崔白立刻放下羊角燈,動作輕捷如貍貓,從書柜頂層一個不起眼的樟木匣中抽出一卷沉重的輿圖。兩人合力,將這張繪制著大宋疆域、山川、城池、關隘的巨圖在畫案另一側小心展開。輿土的陳舊氣息混合著墨香彌漫開來。

沈知白的指尖沿著畫中金杯的排列軌跡,在《九域守令圖》上緩緩移動。羊皮紙粗糙的紋理摩擦著她的指腹,冰冷的觸感直透心底。她的目光銳利如針,最終,指甲重重地、帶著一種不祥的篤定,點在幽州位置。

“你看,”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這三十四個標記,絲毫不差,對應河北三十四座烽燧。而這里——”她的指甲在那片代表幽州要塞的墨跡上劃了一個冰冷的圈,“本該有三座烽燧,互為犄角,圖上卻只標了兩座?!?/p>

崔白倒吸一口冷氣,寒氣似乎凝在了喉嚨口:“缺的那座……莫非就是沈將軍麾下,王副將駐守的幽州北隘口?”三日前,那個與父親一同被構陷的忠勇副將,被發(fā)現在城門前懸梁自盡的噩耗,仿佛還帶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咔嚓!”

殿外一聲枯枝斷裂的脆響,在落雪的寂靜中如同驚雷!沈知白幾乎在聲音響起的瞬間便卷起了案上的《春盤獻瑞圖》,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崔白則如離弦之箭撲到窗前,側耳貼在冰冷的窗欞上,屏息凝神,全身緊繃如獵豹。

片刻的死寂后,崔白緩緩回頭,對著沈知白做了個“無人”的手勢,但眼中的驚悸未退。

“師姐,”他躡足回到案前,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濃濃的困惑,“你說裴侍郎……他為何要幫我們?他可是禮部的人,與樞密院那幫人素來……”少年的話語在沈知白平靜卻銳利的目光下頓住。

“他不是在幫我們?!鄙蛑椎闹讣廨p輕撫過畫卷上金杯冰冷的紋路,仿佛在觸摸那些被吞噬的三十萬石軍糧,“他是在查河北軍糧案。三十萬石漕糧憑空蒸發(fā),邊關重鎮(zhèn)守將接連暴斃,這窟窿太大,捂不住了。他需要知道真相,無論這真相指向何方?!彼D了頓,目光落在自己袖口隱約露出的半截青玉簪,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或許……也是為了某種承諾?!彼肫鹋岢幹直凵夏堑廓b獰的舊傷,以及傷疤中隱現的《鍛劍吟》詩句——“雪沃龍泉鳴匣夜,月磨吳鉤照膽時”。龍泉劍,父親視若性命的佩劍,也是他詩中常詠之物。裴硯之與父親之間,必然有過不為人知的交集,甚至……某種沉重的托付。

“沈——姑——娘——!”

一聲嘶啞、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呼喚,陡然從窗外傳來!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瀕死般的虛弱和驚恐,瞬間撕裂了畫院的寧靜。

沈知白和崔白駭然轉頭!只見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龐文禮那張慘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緊緊貼在冰冷的窗欞上,官帽歪斜,幾縷灰白的頭發(fā)被冷汗黏在額角。他渾濁的老眼瞪得極大,瞳孔深處是無法掩飾的恐懼,正死死地盯著殿內的兩人。

崔白沒有絲毫猶豫,猛地推開窗栓。冷風裹挾著雪粒子狂卷而入。龐文禮幾乎是栽進來的,沉重的身軀踉蹌著撲倒在地,紫袍下擺沾滿了泥濘和半融的雪水,懷中卻死死抱著一卷用油布包裹的《渾天方輿圖》。

“監(jiān)正大人!”沈知白搶步上前,半跪在地,用力扶住老者搖搖欲墜的身體。他身上的寒意刺骨,仿佛剛從冰窖里爬出來。

龐文禮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沈……沈姑娘……令尊……在御史臺獄中……曾托我保管……”他話未說完,猛地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身體劇烈地抽搐,枯枝般的手指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攥住沈知白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璇璣玉衡圖》……藏在……司天監(jiān)渾天儀的……天樞……天樞……”

“官家駕到——!”

尖利如刀的宣旨聲,如同淬毒的冰凌,驟然劃破畫院上方的夜空!那聲音帶著皇權的威壓,穿透風雪,狠狠刺入三人的耳膜。

龐文禮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攥著沈知白的手瞬間松開,懷中的《渾天方輿圖》“啪”地一聲掉落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老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徹底的絕望,那是一種洞悉了結局的灰敗。在沈知白驚愕的目光中,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件冰冷堅硬的東西,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里,動作快得如同回光返照。

“子時……鶴唳……”他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從牙縫里擠出這四個字,嘶啞的聲音帶著血的腥氣。隨即,他竟掙扎著整了整歪斜的官帽,挺直了佝僂的脊背,臉上強行擠出一種扭曲的鎮(zhèn)定,踉蹌著朝門口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沈知白狂跳的心上。

沈知白低頭,掌心赫然是一枚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銅制星盤。入手冰涼刺骨,邊緣一圈清晰地陰刻著“景祐三年制”的小字——正是父親沈青陽初任定國將軍,意氣風發(fā)地踏上邊關的那一年!

殿外紛雜而沉重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沈知白甚至能聽到鎧甲摩擦的鏗鏘聲。她幾乎是本能地將星盤滑入寬大的袖袋深處,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崔白反應更快,早已抓起案頭一幅半成的《千里江山圖》摹本,嘩啦一聲抖開,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那幅藏著驚天秘密的《春秋獻瑞圖》。他自己則迅速抓起一塊松煙墨錠,在端硯上用力研磨起來,低垂著頭,肩膀微微顫抖,努力做出專注的模樣。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帶進一股刺骨的寒風和雪沫。管家并未進來,明黃色的龍袍身影在眾多內侍和禁衛(wèi)的簇擁下,步履沉穩(wěn)地穿過畫院回廊。搖曳的火把光芒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投在緊閉的窗欞上,如同幢幢鬼影。

沈知白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眼角的余光透過窗縫死死盯住外面。她看見裴硯之走在儀仗隊伍的最末尾。他今日換了身靛青色的常服,腰間那柄湛盧劍的劍鞘在跳動的火光下反射出幽冷的霜花紋路。當他經過這扇緊閉的窗時,腳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隔著窗紙,沈知白仿佛能感受到那道深沉目光的穿透力。緊接著,一聲極其輕微的、卻清晰無比的“叩、叩、叩”,三聲,節(jié)奏分明,如同某種約定好的信號,自他腰間的劍柄傳來。

待那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儀仗徹底遠去,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風雪深處,畫院重歸死寂,沈知白才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肌膚上,帶來一陣寒意。

她迫不及待地從袖中取出那枚銅制星盤,沉甸甸的,帶著龐文禮臨終的體溫和絕望。借著崔白重新舉起的羊角燈光,她翻轉星盤,在冰冷的青銅背面,赫然發(fā)現用極其尖銳的利器刻下的幾個小字,筆畫深深嵌入銅胎:“熒惑守心,主弒君!”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眼底。

“師姐,你看!”崔白突然失聲驚呼,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指向地上那卷被龐文禮遺落的《渾天方輿圖》。方才老人跌倒時,油布包散開了一角。

沈知白循聲看去,瞳孔驟然收縮!攤開的輿圖上,代表繁華汴京的城郭位置,密密麻麻釘滿了朱砂點染的小旗!這些猩紅的標記并非雜亂無章,它們的排列形狀……竟與她案頭那幅未完成的《瑞鶴圖》中,群鶴翔集的姿態(tài)——分毫不差!鶴唳九天,本是父親筆下清正高潔的象征,此刻卻被這密密麻麻、充滿血腥意味的朱砂標記扭曲成了某種不祥的符咒!

一股寒意從沈知白的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父親生前最愛畫鶴,曾說鶴唳是天地間最清正之聲,能滌蕩污濁。難道這些朱砂標記……是某種指向?是龐文禮用生命傳遞的最后警示?

“砰!”

窗欞再次被猛烈撞擊的聲音,將沈知白和崔白驚得同時跳起!兩人猛地轉頭,只見窗扇洞開,寒風裹著雪片呼嘯而入,窗外卻空無一人,只有一枝帶著冰凌的綠萼梅靜靜地躺在窗臺上,幾片潔白的花瓣被寒風卷著,在殿內打著旋兒飄落。

沈知白強壓下擂鼓般的心跳,一步步走向窗邊。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她拾起那枝梅花,觸手冰涼堅硬?;ㄖο?,壓著一片不規(guī)則的、邊緣鋒利的定窯瓷片。瓷片薄如蛋殼,在羊角燈下泛著溫潤柔和的象牙白光澤,其上的冰裂紋路與隱約可見的節(jié)氣紋樣相互交錯,形成一種奇異的韻律。

鬼使神差地,沈知白將這枚冰冷的瓷片,輕輕按在了案頭那幅《瑞鶴圖》上鶴群引頸長鳴的留白處。

“這是……”她聲音干澀。

崔白湊過來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低呼:“師姐!這瓷片上的冰裂紋路走向,與畫中鶴群的排列……完全吻合!”他指著畫中一只振翅欲飛的仙鶴輪廓,又指向瓷片上一條蜿蜒的裂痕,兩者嚴絲合縫,仿佛這瓷片天生就該嵌入這幅畫中。

沈知白腦中仿佛有電光閃過!她立刻從袖中掏出那枚沉重的銅制星盤,毫不猶豫地將星盤的中心圓孔對準瓷片上的冰裂紋路,透過孔洞觀察!

羊角燈昏黃的光線穿過星盤中央的小孔,如同聚焦的日晷之光,精準地投射在瓷片上。星盤邊緣精密刻畫的二十八宿刻度,與瓷片上那些代表節(jié)氣的細微紋樣,在光影中奇妙地重合、交疊。最終,那束穿透的光點,如同命運的指針,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地指向《渾天方輿圖》上朱砂標記最為密集、猩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的區(qū)域——金明池!

“卯時三刻……”沈知白喃喃自語,裴硯之在風雪樓船畔那句低沉而清晰的邀約再次回響在耳邊。

崔白剛想開口詢問,頭頂的琉璃瓦突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貍貓?zhí)み^的“咯啦”聲!少年臉色驟變,本能地一把將沈知白拉到自己身后,瘦小的身軀繃緊如弓:“有人!”

話音未落,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大鳥般從殿宇高聳的橫梁上悄無聲息地翻落,穩(wěn)穩(wěn)立于殿中鋪地的金磚之上!玄色鶴氅在燭火映照下流轉著暗啞的光澤,衣袂翻飛間,以銀線刺繡的二十八宿星圖若隱若現。玉帶鉤緊緊束著他精悍的腰身,絳紗袍的袍角隨著他落地的動作,輕輕掃過沈知白石榴紅色的裙裾,帶來一陣挾裹著凜冽雪松氣息的冷風。

“裴大人這是要做梁上君子?”沈知白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強作鎮(zhèn)定,冷聲質問。她的目光落在裴硯之肩頭——那處昨日在金明池為救她而受的箭傷,似乎又崩裂了,在深色的衣料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裴硯之沒有回答。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在燭光下如同寒潭,只是沉默地從懷中取出一方素白如雪的絲帕。帕子在他修長的指間緩緩展開,里面赫然裹著幾片染著暗沉血跡、邊緣呈現出詭異青紫色的指甲!那絕非正常脫落的指甲,倒像是被某種陰毒之物侵蝕后的殘骸。

“龐文禮死了?!彼穆曇羝届o得可怕,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在回司天監(jiān)的路上,‘心疾突發(fā)’?!?/p>

沈知白如遭重擊,踉蹌著后退一步,纖腰重重撞上堅硬的畫案邊緣。案頭汝窯梅瓶中斜插的那枝綠萼梅受到震動,簌簌飄落幾片潔白的花瓣,點點飄零,恰好覆住了《瑞鶴圖》殘稿上那頁被朱筆涂改過的詩箋。

“你撒謊!”她的聲音無法抑制地發(fā)抖,帶著被欺騙和悲憤的尖銳,“一個時辰前他還在這里!他還……”

“他早就中毒了。”裴硯之將那方裹著指甲的血帕輕輕放在冰冷的紫檀案上,發(fā)出輕微的“嗒”聲,“這些指甲,是我在他咽氣后,從他手上取下的。西域奇毒‘青絲繞’,中毒者七日之內必死,死后指甲自行脫落,不留痕跡,表面看與心疾無異?!彼D了頓,目光掃過沈知白蒼白的面容和崔白驚疑不定的眼神,“下毒之人,算準了時辰?!?/p>

崔白突然插話,少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大人……為何要取他指甲?”這問題問得直接而突兀。

裴硯之的目光轉向崔白,深沉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唇角竟微微揚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因為指甲縫里,藏著這個?!彼龡l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個用更小的素帕包裹的物件,小心打開。燈光下,赫然是一粒微小得幾乎難以察覺的金屑!它閃爍著內斂而純粹的皇家光澤。

“御用金箔的殘片,”裴硯之的聲音如同冰珠墜地,“只有官家近臣,方有機會接觸此物。而龐監(jiān)正指甲縫里的這一粒,沾著‘青絲繞’的毒漬?!?/p>

沈知白腦中頓時嗡嗡作響,像是有一群毒蜂在盤旋。龐文禮臨死前絕望的嘶語在耳邊瘋狂回響——《璇璣玉衡圖》藏在渾天儀天樞之中!還有那句如同詛咒般的“熒惑守心,主弒君”!御用金箔……官家近臣……這毒,竟是從離天子最近的地方流出的嗎?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

“沈姑娘,”裴硯之忽然向前逼近一步,他身上那股清冽沉郁的沉水香氣息瞬間變得極具壓迫感,撲面而來,幾乎將她籠罩,“龐文禮……給了你什么?”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她微微鼓起的袖袋。

沈知白本能地向后退縮,脊背抵上了冰冷的墻壁。就在這細微的動作間,袖袋中那枚沉重的銅制星盤滑落出來,“當啷”一聲脆響,砸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在寂靜的殿內激起刺耳的回音!

裴硯之眼疾手快,幾乎在聲音響起的瞬間便俯身拾起。他修長的手指拂過星盤冰冷的表面,目光落在那些精密刻畫的星宿刻度上,當觸及邊緣那行“熒惑守心,主弒君”的刻字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

“《璇璣玉衡圖》……”他低聲念道,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緊接著,在沈知白和崔白驚愕的注視下,他猛地挽起左臂的衣袖!

一道猙獰扭曲、如同蜈蚣盤踞的舊傷疤,赫然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疤痕早已愈合,呈現出暗紅的肉色,翻卷的皮肉紋理間,竟然清晰可見兩句以靛青刺入的字跡!那筆跡沈知白熟悉到骨血里,正是父親沈青陽的手書:“雪沃龍泉鳴匣夜,月磨吳鉤照膽時?!薄@正是父親那首《鍛劍吟》中,詠嘆忠勇與隱忍的核心詩句!

“你也配提先父遺詩!”沈知白胸中壓抑了三年的悲憤與屈辱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她抓起案頭那個精巧的剔紅漆盒,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裴硯之狠狠擲去!漆盒在空中翻滾,盒蓋掀開,里面珍藏的螺鈿圍棋子如星四散,叮叮當當滾落一地。幾枚棋子撞在裴硯之腰間懸掛的羊脂玉佩上,發(fā)出清脆而冰冷的撞擊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混亂聲響中,裴硯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如同寒泉流過冰面,悠然吟出:“……匣中光待剸犀手,筵上寒驚吐鳳人?!薄@正是《鍛劍吟》未曾示人的下闋!

沈知白如遭九天雷殛,渾身劇震,僵立當場!這首下闋,父親從未示人,只在那封流放前夜寫就、輾轉送達她手中的絕筆家書中提及!裴硯之……他如何知曉?!這不可能!

“轟——!”

窗外風雪驟然加劇,如同被激怒的巨獸!狂風裹挾著更大的雪片和碎冰,如同亂瓊碎玉,狂暴地撲打著雕花的窗欞,發(fā)出噼啪的撞擊聲,仿佛要將這脆弱的庇護所徹底撕碎。

裴硯之彎腰,拾起地上那片定窯瓷片。瓷片在他骨節(jié)分明的指間泛著溫潤柔和的月華之光。他不再看沈知白驚駭欲絕的臉,徑直走到案前,將瓷片再次精準地按在《瑞鶴圖》上鶴唳的留白處,瓷緣的冰裂紋與畫中的飛白完美契合。

“沈姑娘可識得這首回文詩?”他的指尖沿著瓷片上那蜿蜒的冰裂紋路緩緩劃過,仿佛在撫摩一道無形的傷口。鋒利的瓷緣瞬間割破了他的指腹,一滴殷紅的血珠滲出,落在冰冷的瓷面上,如同朱砂點蕊,瞬間暈染開一小片刺目的紅,在潔白的瓷片上勾勒出一圈詭異的旋渦。

他蘸著那點自己的血,在冰冷的案幾上,以指代筆,一字一頓,寫下四句:

“凍云垂野星河轉,

弓月窺檐劍氣橫。

兇歲每從刀俎見,

春風先到虎狼營?!?/p>

字字如刀,帶著血的腥氣!

沈知白驀然想起昨夜在尚食局偏廳,借著微弱燭光,在那雕銀食盒底層發(fā)現的《春盤賦》殘頁上,用蜜蠟寫就的顛倒字句:“池明金染血,日凍東解風”。此刻,這四句血詩倒轉過來看,那顛倒的蜜蠟字句竟詭異地重組、呼應,最終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讖言:“東風解凍日,血染金明池”!

“咚!——咚!咚!”

沉悶的更鼓聲穿透狂暴的風雪,由遠及近,清晰地傳來,如同催命的符咒。

就在此時,裴硯之腰間懸掛的那枚瑪瑙墜子,毫無征兆地泛起了妖異的紅光!紅光流轉,仿佛內里囚禁著一團燃燒的血。他神色不變,解下腰間那只錯金螭龍紋酒壺,拔開塞子,將琥珀色的酒液緩緩傾入案上一只剔透的琉璃杯中。

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清冽的酒液在觸碰到琉璃杯壁的剎那,竟瞬間凝結成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冰面上急速蔓延的霜花紋路,并非雜亂無章,而是清晰地凝結成七個字:“五辛盤里見真章”!

沈知白渾身冰涼。立春宴!那盤被銀箭射穿、滲出朱砂色血珠的鰣魚膾!那場被血色中斷的皇家盛宴!這“五辛盤”……是巧合?還是指向那場宴會中某個被忽略的關鍵?

“龐文禮用命換來的線索,”裴硯之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放下酒壺,目光重新落在沈知白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銳利,“沈姑娘打算如何用?”

沈知白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銅制星盤,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刺痛的真實感,也讓她混亂的思緒強行凝聚:“大人又為何對先父遺詩如此熟悉?甚至……知曉那從未示人的下闋?”這是她心中最大的疑團,亦是橫亙在她與這個謎一樣的男人之間,最深的一道鴻溝。

燭火“噼啪”一聲爆開一個燈花,在裴硯之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深淺淺、搖曳不定的陰影,將他深邃的眼眸籠罩在更深的晦暗之中。他沉默了片刻,這短暫的靜默仿佛被風雪拉得無限漫長。終于,他緩緩抬手,探入懷中,取出一封折疊整齊、邊緣已磨損泛黃的信箋。

沈知白只瞥見那信封一角,心臟便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那字跡……那力透紙背、帶著父親特有風骨的筆跡,她至死不忘!

“三年前,太史局觀星臺大火燒紅了半個汴京城的那夜,”裴硯之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來自地底,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沈知白緊繃的神經上,“你父親沈青陽將軍,在身陷囹圄、自知大限將至時,托付了一個他僅存的、絕對信任的死士,將這封信……送到了我府上?!?/p>

他展開信箋,泛黃的宣紙上,父親熟悉的字跡如同烙印般灼燒著沈知白的雙眼。裴硯之低沉的聲音繼續(xù)道:“信中,除了錄有《鍛劍吟》的全詩,還有一句話……”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沈知白臉上,“‘若我遭遇不測,《璇璣玉衡圖》藏于司天監(jiān)渾天儀天樞之中,此圖可照肝膽,可證清白?!?/p>

沈知白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死死扶住冰冷的畫案邊緣,才勉強沒有倒下。父親……竟與裴硯之有書信往來?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將關乎身家性命和潑天陰謀的證據托付給了這個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官員?而這個在父親死后迅速平步青云、成為天子心腹的禮部侍郎,他究竟是敵?是友?是棋手?還是……棋子?

巨大的信息洪流沖擊著她的認知,讓她頭暈目眩,幾乎無法思考。

“為什么是你?”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懷疑,“父親……他為何要信任你?”這是她最想不通的地方。裴家與沈家素無深交,裴硯之彼時也并非位高權重。

裴硯之沒有立即回答這個直指核心的問題。他彎腰,從滿地狼藉中拾起那片承載了太多秘密的定窯瓷片,對著案頭搖曳不定的燭光緩緩轉動。溫潤的瓷光流轉,冰裂紋如同龜甲上的玄奧卜辭,在光影下呈現出奇異的美感。

“沈姑娘可知這瓷片的來歷?”他忽然問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沈知白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手中那抹柔和的月白色。

“這是三年前,官家親賜給你父親的‘太平窯變’盞的殘片?!迸岢幹穆曇魩е环N追憶的悠遠,“全天下,僅此一件。那盞‘太平窯變’,釉色如脂,冰裂紋里游著二十八宿的魂,被視為祥瑞之兆,亦是你父親心頭至寶?!?/p>

沈知白心頭劇震!她當然記得!父親獲賜那盞“太平窯變”的當日,曾欣喜若狂地抱著她在院中旋轉,指著盞壁在陽光下變幻的冰裂紋,說那是上天賜予大宋的祥瑞,暗合天象,護佑山河。后來父親獲罪,家產被抄沒一空,這盞國寶也隨之不知所蹤。沒想到,再見時,竟已是一片殘??!

“盞底,”裴硯之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寒冰,“刻著一幅微縮的《山河社稷圖》。”他盯著沈知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父親在燈下賞玩時,無意間發(fā)現,那圖中標注的幾處邊關要塞的位置……與實際的駐防情況,存在著微妙的、卻足以致命的偏差?!?/p>

沈知白的呼吸瞬間停滯!

“更可怕的是……”裴硯之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揭露深淵的沉重,“經過他秘密查證,那并非繪制疏忽,而是……有人故意為之!有人,在官家御賜的祥瑞之物上,篡改了大宋的邊防命脈!”

“更可怕的是,這錯誤是故意的。”沈知白的聲音干澀而冰冷,她瞬間明白了父親獲罪的根源,一股寒意從脊椎直竄上來,“有人要借這幅御賜的《山河社稷圖》誤導……”

“噓——!”

裴硯之突然欺身向前,溫熱的手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瞬間捂住了她的嘴!他身上那股清冽沉郁的沉水香氣息驟然將她完全包裹,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強勢。他俯身在她耳邊,壓得極低的聲音如同羽毛拂過,卻帶著最緊迫的警告:“有人來了。”他溫熱的呼吸掃過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帶好星盤和瓷片,子時,司天監(jiān)見?!?/p>

話音未落,不等沈知白有任何反應,裴硯之已如鬼魅般松開她,身影一閃,矯健地翻過洞開的窗戶,瞬間便融入了窗外無邊無際的狂風暴雪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乎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殿外果然傳來了沉重而規(guī)律的腳步聲,伴隨著畫院管事嬤嬤那特有的、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蒼老嗓音:“沈待詔?這更深露重的,燈還亮著作甚?宮里的規(guī)矩都忘了不成?”

沈知白的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耳畔似乎還殘留著裴硯之捂嘴時掌心傳來的溫熱和沉水香的氣息,以及那拂過耳廓的、令人心慌意亂的呼吸。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將銅制星盤、定窯瓷片以及那張承載著父親最后囑托的信箋,飛快而隱秘地藏入袖袋深處。同時,她快步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畫筆,佯裝指點崔白:“此處山石的皴法,須得再蒼勁些,方能顯出太行余脈的雄渾……”

崔白反應極快,立刻提筆蘸墨,在《千里江山圖》摹本上添了幾筆。

殿門被推開,管事嬤嬤那張刻板嚴肅的臉出現在門口,渾濁的眼睛狐疑地掃視著殿內。看到沈知白正在指點學徒作畫,案上攤著《千里江山圖》,并無異狀,她緊繃的神色才略微放松,只是例行公事地訓誡了幾句“宮中規(guī)矩”“節(jié)省燈燭”,便轉身離去。

待那沉重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沈知白才真正松懈下來,后背的冷汗早已將內衫浸透,緊緊貼在肌膚上,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寒意。殿內只余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窗外呼嘯的風雪。

“師姐,”崔白放下畫筆,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了憂慮和不安,他壓低聲音問道,“我們……真的要去司天監(jiān)赴約嗎?裴侍郎……他可信嗎?”少年的直覺讓他對這個深不可測的禮部侍郎充滿了警惕。

沈知白緩緩踱步到洞開的窗前。風雪如怒,撲面而來,吹得她衣袂翻飛,發(fā)絲凌亂。她望向窗外漆黑如墨、風雪肆虐的夜空,目光仿佛要穿透這重重黑暗,看清那隱藏在司天監(jiān)渾天儀深處的真相。

裴硯之身上籠罩的謎團實在太多,太深。他展示的父親親筆信和那烙印在血肉里的《鍛劍吟》紋身,做不得假。他知曉那首從未示人的下闋,更是鐵證。然而,他步步高升的軌跡,他與樞密院若即若離的關系,他對官家旨意那份近乎冷酷的執(zhí)行力……這一切都像纏繞的荊棘,讓她無法完全信任。

但,龐文禮用性命換來的線索,那枚沉重的星盤,那片冰冷的瓷片,以及父親信中那血淚的囑托,都如同一根根無形的線,牢牢地將她的命運與司天監(jiān)那座轟鳴的渾天儀捆綁在一起。那里,或許真的藏著洗刷父親三年沉冤、揭露河北三十萬石軍糧去向、乃至大宋邊防驚天內幕的關鍵證據!

“備兩套夜行衣。”沈知白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異常清晰和堅定,她最終下定了決心。她轉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崔白,“子時之前,我們必須先到司天監(jiān)?!彼龔娬{了“先”字,無論裴硯之是敵是友,她都需要掌握主動權。

崔白看著師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用力點了點頭,不再多問,立刻轉身去準備。

畫殿內重歸寂靜,只剩下沈知白一人獨立窗前。她攤開手掌,那枚沉甸甸的銅制星盤靜靜地躺在掌心,冰冷的金屬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她想起父親生前,在邊關的寒夜里,抱著年幼的她仰望浩瀚星河時,常說的那句話:

“觀星如觀心,須得撥云見日。”

今夜,在這汴京城最寒冷的風雪之夜,她或許真能撥開這籠罩了三年的重重迷霧,見到那輪被權力與陰謀遮蔽的、血色的真相之月。無論前方等待她的是深淵還是曙光,她都別無選擇。


更新時間:2025-06-28 17: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