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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滿天時,府中漸漸安靜下來。章程抱著琴,跟著一名小丫鬟穿過重重院落,來到一處掩映在松林中的精致小院。院門上“松棲閣”三個字蒼勁有力,似是出自男子之手。

“公主回去了?”

“是的,老夫人,大人已安排人護送?!?/p>

正廳,貼身嬤嬤正在跟老夫人講話,老夫人見他來了,笑著招手:“章樂師來了。來,坐這兒。”

章程恭敬行禮,在老夫人指定的板凳上坐下。屋里只有他們二人,連丫鬟都退到了門外。

“別緊張?!崩戏蛉撕吞@地說:“老身留你,確實是為了一份殘譜?!彼龔男渲腥〕鲆痪戆l(fā)黃的絹紙:“這是先夫年輕時從西域帶回的戰(zhàn)曲殘譜,一直無人能續(xù)。今日聽你彈奏,覺得你或許能行,便向你開了這個口。”

“老夫人客氣了。”章程雙手接過,小心展開。絹紙上密密麻麻記著些古怪的音符,確實是西域風格。他仔細看了看,眉頭漸漸舒展:“這曲子…晚輩似乎聽過片段。”

老夫人看著他:“哦?那你可能續(xù)完?”

章程斟酌道:“晚輩可以一試,但需些時日?!?/p>

“不急?!崩戏蛉诵Φ溃骸澳憔驮诟献∠?,需要什么盡管說。教坊司那邊老身去說。”她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今日你彈的《梨花醉》,那后半段出自何處?”

章程手指不自覺地攥了攥殘譜:“是家母所教?!?/p>

老夫人長嘆一聲,拍了拍章程的手:“孩子,在府上不必拘束。文兒那孩子面冷心熱,你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找他就是,他也是精通音律的?!?/p>

章程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低頭稱是。章程離開松棲閣,一路上若有所思,經過后花園一處涼亭,碰巧遇見錦王李乘正在亭中喝茶,不如說錦王在等他:“阿程?!?/p>

“罪臣參見錦王?!闭鲁坦虻匦卸Y。

“快免禮。”錦王拉起他,眼里有一抹不去的落寞:“今天你的琴彈得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尤其是這《梨花醉》,讓我想起我們從前。

“殿下,今非昔比?!闭鲁虛u頭:“您現(xiàn)在是錦王,而我現(xiàn)在是罪臣.”

“你每次都這么說!”錦王上前一步?!霸谖疫@兒,你永遠都是那個替我抄書的阿程?!?/p>

章程心里是暖的,但語氣依舊平平:“殿下這般任性,我怕我這身份連累了您.”

“連累?”錦王沉聲道:“只剩下你一人了,我不希望你每次都拿這個當理由而疏遠我?!?/p>

章程看著錦王一如既往的對待,心有不忍,語氣柔和一些:“這些年承蒙殿下照拂,臣都記在心里呢?!?/p>

“記著就好!”錦王見他態(tài)度松動,頓時眉開眼笑,歡喜得像個得了糖的孩子,從袖中掏出一個蜜桃塞給他:“說好了,以后不要再這么生分?!?/p>

章程深知自己身份敏感,稍有不慎便會連累錦王殿下。因此,他總刻意保持著距離,言行恭敬疏離,不敢逾矩??慑\王生性恣意,哪管這些規(guī)矩?每每見了章程,仍是熱絡相待,全然不顧他的推拒。

當他看對方為自己難過,嘴里說著“只剩你一人”時。章程終究無法再拂了他的好意。

章程接過桃子,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遠處傳來侍從的腳步聲打斷兩人的交談,錦王只得收了嬉笑。

“錦王殿下,該回府了?!?/p>

*

回到樂班暫住的偏院,章程剛一進門,趙山便跟了進來,滿臉興奮:“章樂師,你被老夫人看中了!留在宗政府可比在教坊司強多了!”

章程搖搖頭,輕聲道:“不過是整理殘譜,幾日便回?!?/p>

“幾日?”趙山擠眉弄眼:“我看那老夫人分明是想留你長住。你沒看見她看你的眼神,跟看自家子侄似的。”

章程默默擦拭琴弦。他起初也以為老夫人此舉是不是另有他意,剛才交談中,確實只是單純的整理殘譜罷了。

*

暮春的陽光已帶上幾分初夏的熾烈,西廂房窗外的梨花樹飄落著花瓣。章程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將整理到一半的殘譜輕輕合上放在袖中。

巳時已盡,章程走出房門,一陣帶著梨花香的暖風撲面而來。院中寂靜無人,只有幾只麻雀在青磚地上蹦跳著啄食,他沿著回廊漫無目的地踱步。腳下青磚被此時的陽光曬得微燙,他低頭看著自己一步一頓的影子,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待章程回過神,這才發(fā)現(xiàn)已走到府邸東側的小花園。前方有座六角涼亭,掩映在幾株垂柳之間。他向前走去,便倚著朱漆柱子坐下,微風拂過臉頰,帶起幾縷散落的發(fā)絲。

遠處假山上的流水聲潺潺,此時章程正望著池中游動的錦鯉出神,偶有仆人經過,他也未在意。

“章樂師是在這里偷懶么?”一道低沉的嗓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章程驚得慌忙轉身,額頭險些撞上來人的下巴,宗政楚文又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旁,逆光模糊了對方的臉,衣袍上的熏香混著午時的陽光撲面而來。

“大、大人...”章程手忙腳亂地要起身行禮,卻被對方扶住了他險些摔倒的身型。

“不必?!鄙罹p色衣袍下擺掃過石凳,宗政楚文不露聲色徑自在他對面坐下。

章程垂著眼睫,抿了抿唇:“罪臣失禮,還望大人...”

“責罰?”宗政楚文截住他的話頭,嘴角揚了揚:“你似乎總在請罪?!?/p>

章程語塞,他確實習慣性地把自己放在罪人的位置,這是多年教坊司生活烙下的印記,在那里,任何僭越都可能招來鞭笞。

宗政楚文看著他:“以后不必自稱罪臣?!?/p>

章程不愛追究緣由,只管奉命:“臣,遵命?!?/p>

亭外柳枝輕拂水面,蕩起細微的漣漪。

“殘譜很難?”宗政楚文目光落在他沾著墨跡的衣袖上。

章程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回大人,西域記譜方式與中原不同,有些符號臣從未見過?!鳖D了頓,又補充道:“不過前半段已經理出些頭緒,像是描述沙漠行軍的曲子?!?/p>

“沙漠行軍...”宗政楚文若有所思:“先父曾說,這曲子是他最喜愛的曲子。是三十年前他在樓蘭所得,當時正值西域都護府與匈奴交戰(zhàn)?!?/p>

章程眼睛一亮:“難怪中間這段輪指技法如此特別,分明是在模仿駝鈴聲響!”話一出口才覺失態(tài),慌忙斂了神色:“臣妄言了?!?/p>

“繼續(xù)說?!弊谡膮s向前傾了傾身,眼中閃過一絲興趣:“你還聽出什么?”

他取出隨身攜帶的殘譜副本,指著幾處標記:“大人請看這里,連續(xù)三個降調,在中原樂理中極為罕見。但若結合西域特有的胡笳音色...”

他的指尖隨著講解在譜上輕點,修長的手指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宗政楚文注意到他指甲修剪得極短,指腹有長期按弦留下的薄繭,卻意外地好看。

“...所以臣推測,這段應該是描寫夜襲敵營的場景?!闭鲁陶f完最后一處發(fā)現(xiàn),才意識到自己竟滔滔不絕講了這么久,頓時窘迫地收了聲。

宗政楚文卻拿起那份副本仔細端詳:“你的見解很獨到?!彼鋈恢钢V上一處:“這里,若是把商音改為羽音呢?”

章程思考,隨即在心中默彈了一遍,眼睛漸漸睜大:“這樣更符合胡樂轉調的特點!大人果然精通音律?!?/p>

“略懂皮毛?!弊谡幕卮鸬溃骸吧贂r隨先生學過幾年琴?!?/p>


更新時間:2025-06-29 17:58:55